第424章 時至此節運勢高
盛唐夜唱 by 聖者晨雷
2018-7-25 15:11
葉暢看了壹眼縮在懷中睡著了的李騰空,心裏甚是憐惜。
他今年三十,正是壹個男人最年富力強的時候,按照這個時代的風俗,他也開始蓄須,兩撇修剪得甚好的八字須,讓他整個人顯得既沈穩又精明。這幾年雖然還是東奔西走,但他的風度氣質,卻顯得更佳了。
在得知李林甫去世消息之後,李騰空便痛哭了幾次,現在哭累了,所以才在葉暢的懷裏休息。
轍軌列車很快就要抵達東牟,葉暢在升郡公時,原本的清河改成了東牟,也就是說,名義上東牟郡乃是他的食邑封地。葉暢嘆了口氣,雖然壹路上都全力趕了,但是等到旅順,想來李林甫都已經下葬,最多能趕上二七了。
畢竟現在正值盛夏,天氣這麽熱,屍體不可能久放。
“郎君,郎君!”
李騰空突然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葉暢眉頭壹凝,也許是李林甫去世的緣故,最近李騰空就算睡了,也總是做噩夢,夢中拼命叫他。他緊了緊自己的手,將壹只手塞在李騰空的掌中。
“某在斯,某在斯。”葉暢輕聲說道。
也不知道李騰空是否聽到了他的聲音,緊緊抓著他的手,李騰空象是松了口氣,又沈沈睡去。
“郎君,到了東牟。”地字小半個時辰,車停了下去,外邊是水泥磚石砌成的車站,隨在身邊的衛士低聲道。
“先在這裏歇息會兒,等夫人醒來。”葉暢也輕聲回應。
沒有多久,壹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到了這邊,將壹張紙遞了過來:“郎君,這邊有些人求見。”
“他們倒是消息靈通……都不見。”葉暢擺了擺手,沒有接那紙。
那年輕人應了壹聲,轉身便去處理這些事情。年輕人姓栗,名援,是天寶十二年從旅順書院結業的,在旅順做了壹年半後,調到葉暢身邊,為葉暢文吏,實際上就是秘書。
自從天寶十壹載的那第壹次算學大試之後,旅順書院的名聲就傳了出去,有意研習算學的人,紛紛到此求學,甚至連日本、新羅,都派出了留學生。對這些留學生,葉暢並不拒絕——他壹點都不怕給日本、新羅培養人才,因為當這些留學生畢業之時,他們未必願意離開各方面條件和學術氛圍都寬松得多的遼東。
如今旅順書院在校學生的總數已經超過了壹千人,這是在刨去六年義務教育之後升入書院的學生數量,若將整個遼東的學生總數加起來,足有三萬余人。這還是限於師資不足,否則的話,葉暢要將所有的適齡人口,都納入義務教育中來。
休息了壹會兒,葉暢突然聽得外頭有喧鬧聲,似乎是誰在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他皺起了眉,看了李騰空壹眼,那喊聲越來越近,到了十余丈外,終於被葉暢的護衛攔了下來。
不過這距離,足以把睡得很淺的李騰空驚醒了。
“郎君……這是到了哪兒了?”李騰空翻身起來,緊緊抓住葉暢的手問道。
“到東牟了,妳要不要再休息壹會兒?”
“不……不了,為了妾身家事,已經耽擱了郎君正事。”
“沒有什麽耽擱的,這壹次回遼東後,我有意辭官了。”葉暢說道:“我也該好生在家裏陪妳……”
“葉暢,是我,葉暢,還記得故人王元寶否!”
他正與李騰空情意綿綿地說話,卻聽得那驚擾了他的聲音又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葉暢目光轉冷:王元寶這個名字,他當然還記得,雖然當初球市的舊怨早已了結,可這並不意味著,葉暢就想見到這個老頭兒了。
“怎麽回事?”葉暢向外問道。
“這老賊就是求見者之壹,他倒是厲害,車站的護衛沒有攔住他,是我們的人把他攔在外邊。”栗援也有些佩服:“看他年紀,竟然還有這等本領!”
王元寶的年紀已經超過七十了吧,竟然還能靈活地突破車站護衛的阻攔,直到來到葉暢親衛面前才被攔住。葉暢不想理睬他,但是他身側已經坐正了的李騰空柔聲道:“當初王元寶的女兒,與妾身也略有交往,王元寶絕非不知輕重之輩,他如此急著求見,想來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這是葉暢最喜歡李騰空的壹點,她性子雖是不喜權勢,但為人卻聰明冷靜,有的時候,葉暢會受情緒左右,而李騰空則總能在旁用最合適的方法勸他。
“好吧,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我就見他壹見,夫人在這休息壹會兒,我讓人備好車,咱們過會兒就直接去碼頭。栗援,今天時光不早,妳在碼頭處安排了我們住宿麽?”
“郎君放心,都有安排。”
葉暢出了車,遠遠看到王元寶的模樣,不禁楞了壹下。
有許多年沒有見過王元寶了,在葉暢的印象之中,王元寶身寬體胖,乃是最明顯的富家翁體態。但現在的王元寶,卻瘦得只有以前的壹半,整個人也顯得極為蒼老。
盡管他努力維持著體面,可是身上的衣裳、臉上的皺紋,都證明這些年他過得非常不好。
“王翁喚我,不知有何事?”葉暢徐徐問道。
哪怕王元寶再狼狽,葉暢也不會生出多少同情之心,這畢竟是曾經給自己找過極大麻煩的敵人,失敗了的敵人,仍然是敵人,除非對方心甘情願臣服。
王元寶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這最後幾年時間裏能給子孫留下什麽,就看今天了。
“我有壹些海外奇珍要獻與葉公。”他上前了兩步,卻被葉暢的衛士攔住,只能在十余丈外焦急地說道:“還請葉公撥冗召見!”
“海外奇珍?”葉暢楞了楞:“莫非妳尋著了傲來國了?”
“傲來國不過是葉公誑語罷了,玻璃器必是葉公改進琉璃工藝而成。”王元寶盯著葉暢道。
葉暢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笑道:“若沒有傲來國,那妳所說海外奇珍自何而來?”
“耶婆提國!”王元寶道。
這個國家,葉暢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聽起來,有些象是東南亞壹帶的小國。對於東南亞壹帶的物產,葉暢並不太放在心上,如今大唐的航海業突飛猛進,海權與海洋財富的觀念開始為人所接受,這等情形之下,東南亞那邊納入華夏範圍,只是壹個時間問題。
“不知何等奇珍,讓王翁如此重視。”葉暢緩緩道:“不過,葉某如今冗務繁雜,對王翁的奇珍,實在是沒有興趣,王翁請自便。”
王元寶仰著臉,看著比自己要高出大半個頭的葉暢,失聲道:“這……這怎麽可能,葉公,葉公,妳不是說財富自海上而來麽,妳為何……”
“財富是自海上而來,王翁,妳既然得了海上財富,正可以東山再起。”葉暢道。
他說到這裏,就無意再與王元寶糾纏,王元寶心中絕望,情知自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當下將藏在袖中的東西掏了出來:“葉公,妳看,妳看這海外奇珍!”
葉暢斜睨了壹眼,準備離開,但只看了這壹眼,他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就是這十余年風雨之後形成的強大自制力,也讓他無法自抑!
“這是……”
“耶婆提國奇珍!”王元寶舉著手中的幾樣東西,大聲喊道。
“耶婆提國……”葉暢喃喃說了壹聲,搖了搖頭,王元寶手裏的,哪裏是什麽耶婆提國奇珍啊。
那分明是玉米!
雖然個頭比較小,雖然米粒比較幹扁,但是,葉暢還是認出了這東西。
玉米本該是產自美洲,這個時代的大唐,怎麽也不可能有。故此,葉暢的第壹個想法,就是是不是誰和他壹樣,從另壹世中破空而來,而且比他還強,帶了玉米過來。
但旋即,他意識到,這並不是穿越而來的另壹世界之物,這應當就是從這個世界的美洲帶來的東西!
“讓王翁過來。”葉暢心中既是覺得荒誕,又是覺得驚訝,大唐的航海技術雖然這十年有了長足進步,特別是旅順的海船,已經可以將後世所謂的第壹島鏈當成自己的後花園打轉兒,但是,離遠洋航行,應當還是有壹些差距,怎麽可能會有人跑到美洲去,將玉米這樣的東西帶回來?
王元寶看出了葉暢對於自己手中物品的興趣,他微微松了口氣,知道,自己苦盼已久的轉機來了。
“葉郡公,老朽有禮了。”到了葉暢面前,他恭恭敬敬行禮,這麽壹個老人,能將腰彎得如此下去,讓葉暢也有些動容。
“王翁請坐。”葉暢指了指路邊的水泥凳,這是給在此等候轍軌列車的人坐的:“王翁給我說說這個吧。”
“葉郡公可識得此物?”王元寶只坐了半個屁股,然後又將手中的東西舉了起來:“老朽看出來了,葉郡公是認得此物的……不知此物何名?”
“這是玉米。”葉暢緩緩地道:“其植株……”
說到這,葉暢閉口不語,只是笑了笑。早年時他可以假稱仙人指點,但到了現在這個身份,再將仙人指點掛在口邊,就有些不宜了。
“玉米,玉米……果然,確實象是玉制……”王元寶顫聲說著,然後又從袖子裏拿出另外壹件物什:“此物呢,葉郡公,此物又是何物?”
葉暢看到這第二樣東西時,比起看到前壹樣還要激動:“這……馬鈴薯,連這個都帶過來了?”
“馬鈴薯,正是正是,可不像馬的脖鈴麽?”王元寶喃喃地道。
“王翁,與我說說這耶婆提國。”驚訝了好壹會兒,葉暢又道。
“天寶九載之時,借著葉公離開遼東之際,我自旅順船場買了兩艘海船,又在東牟買了三艘船,傾當時我家財壹半,招募四百余名水工,用於去尋傲來國。當時我手中有壹副海圖,據說乃是葉公妳那裏傳出來的,標有傲來國位置的海圖……”
這說起來是壹個悲劇,葉暢早就知道有人在打那個所謂的傲來國的主意,所以他有意放出了壹些似是而非的海圖,象王啟年發現流求的金山,便是得到了這樣壹副海圖才能那麽準確地找到。這些海圖中,有標著另壹世的大洋洲的,有標著火魯奴努的,也有標著密克羅尼西亞群島的,當然,也不會少了標著美洲的。
王元寶花重金“買”到的海圖,就是標著美洲墨西哥壹帶的壹張海圖。因為這張海圖的緣故,王元寶才會不惜代價,打造出了這支遠洋船隊。
在他看來,只要找到傲來國,那麽所有的代價就都值得。不過他還是很謹慎,雇請了波斯、大食的航海專家,又準備了足夠的糧食和水,也少不得豆芽菜之類漢人航海家防止海上敗血癥的秘方。那年九月,船隊正式離港出發,駛向茫茫大洋。
船先是到了日本南部,然後借著這邊的風與洋流向西,在海上足足飄了七十余日,這才抵達壹些小島。與島上的土著先是沖突,後來交易,換了些食物與水之後,繼續向東,又是三十余日,這才到了陸地。
前後壹百余日,這個時候誰都明白,海圖上標明的地方絕對不是什麽傲來國,而且五艘船也因為風暴、迷航,只剩余了三艘,人員減至兩百余人。此時嚴冬已至,他們無法回頭,只能順風向南,沿途補給,直到溫暖的墨西哥壹帶。
“在那邊他們呆了三年,數次準備返航,卻都失敗了,每失敗壹次,人員便要折損壹些,雖然補充了土人,卻也漸漸人手不夠,有些人甚至已經放棄,不欲再返回大唐,便在當地娶妻生子。不過我族中壹侄兒,為眾人之長,他終是心念故國,只想著當初既然是先向東再向南,那麽現在先向西再向北,亦可以回來。他帶著剩余的兩艘船,壹百余人,儲有百五十日之糧,耗時三月,終至壹大島,他估算距離,再折向西北,以為能至廣州,結果卻為風所引,到了新羅,再從新羅至旅順,此時船已只剩壹艘,人亦只余四十,在旅順稍事休整,這才回的東牟。”王元寶說到這,已經眼淚淋漓,從天寶九年,到現在的天寶十四年,這些人耗時足足五年,這才回到了大唐,當初四百余人出去,回來的人卻只有四十,而且其中還有數人乃是異地土著!
他再看葉暢,發覺葉暢已經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