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天下誰人不怨君
盛唐夜唱 by 聖者晨雷
2018-7-25 15:11
大唐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是個年過四旬的中年人,正值年富力強的時節,他的軍旅生涯時間並不長,開元末才被任命為隴右節度使,來到與犬戎人交戰的戰區。
他的到來,是因為李隆基的信任——他很早就與太子李亨為友,因此最初時,邊將多少有些小視他:壹介文人,幾乎沒有什麽邊關經驗,便跑到隴右來指手畫腳。而且邊將們多少有些擔心,這位曾經竭力主張與犬戎和親的新節度使,會成為他們建立功勛的掣肘。
但自從他到來之後,倒是積極備戰,甚至主動出擊,短短數年時間,令蓋嘉運敗壞了的局勢稍振。而且他還組織反擊,打回到河曲這邊的洪濟城,奪取了反攻石堡城的橋頭堡。
如今他便在洪濟城中。
隴右十壹軍,幾乎全部集中於此,大量的糧食物資也被源源不斷地運來,目的只有壹個,石堡城。
“妳便是新來的承務郎葉暢?”
望著眼前年輕得不像話的臉,皇甫惟明面帶驚訝。
“正是。”拜倒在地上的葉暢心裏是十分不情願的,可是邊帥威重,而且有臨機專殺之權,面對這個皇甫惟明,他可不敢失禮。
“修武葉十壹郎?”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就是妳?”
葉暢的心突的壹跳,因為在軍衙之中,他不敢擡頭看皇甫惟明的臉色,不知道他此時的神情是不屑還是調侃。
“區區微名,不意大使竟然也聽說了,實在是有汙尊耳。”
弄不明白對方的意思,葉暢只有順著他的話自謙壹下。但他話語才落,那邊皇甫惟明便冷笑起來。
“自然是傳到我耳中了,妳壹個區區白衣,驟然得聖人恩賞,給了壹個承務郎,竟然還不滿意,專營到我這兒來了……妳人尚未到,京中說情的信便已到了,又是玉真長公主,又是韓朝宗……便是李相,也專為妳書信壹封,妳當真是好大的面子!”
葉暢楞了楞,玉真長公主的信,是他去求的,韓朝宗的信,他沒有求過,至於李相,也不知皇甫惟明說的是李林甫還是李適之,無論是誰,他可都沒有去求過人情。
李適之的可能性大些,他與韓朝宗關系密切,至於李林甫,葉暢覺得他不坑自己就好了。
但接下來皇甫惟明的壹句話讓他楞住了。
“李林甫可從來不曾為人寫過信給我,竟然能為妳寫信,也不知妳是替他做了什麽事情,讓他如此看重妳!”
怎麽會是李林甫?
葉暢頭嗡的壹下,李林甫在朝中呼風喚雨不假,可是他的信到了皇甫惟明這邊,不但起不到作用,只怕還要起相反作用!
要知道,皇甫惟明與當今太子李亨是壹黨,而李林甫最怕的事情,就是李亨繼位,雙方幾乎勢如水火,李林甫怎麽會寫這樣壹封信來?
若是如此,就可以理解皇甫惟明為何到現在還不讓他起身了。
“便是到了我這兒,第壹日就勾上了我手中大將,王難得對妳贊不絕口……葉十壹,妳有何德何能,讓這麽多人為妳說情?”
葉暢從皇甫惟中的口中,隱隱聽到了殺機。
他情急之下,顧不得激怒對方——實際上這種情形下,他激怒不激怒,差別已經不大,他起身站立,昂頭看著皇甫惟明。
“某並無德能,但某至邊疆為國效力,能令學士李太白、山人高適、進士岑參相隨同至,初來第壹日,便能攜家丁殺犬戎十七人,傷敵不計——某為國之心,何須德能?”
方才葉暢下拜不起的模樣,讓皇甫惟明很快意,此時見他不請自起,皇甫惟明的面色壹沈,但待聽得葉暢連報了三個人的名字,他臉上的殺氣頓時消了大半。
他自己在長安久居,來邊關也只是數年,自然聽說過李白、高適的名聲,便是岑參,也是進士及第,竟然不入仕途,隨葉暢來邊疆,這讓他不覺動容。
“某與玉真長公主,乃長安故交。與韓京兆,乃是因為曾在京城中為其幕府效力。與李相,卻是素昧平生——若某真與李相有交情,何須來這隴右高寒之地,受這等苦楚?”
方才壹句話,只是讓皇甫惟明冷靜,令其不至於隨便尋個由頭便責罰自己——李白高適都是當今名士,隨意折摧名士,皇甫惟明除非是不要自己名聲了。接下來這番話,才是葉暢的重頭,既委婉解釋了為何玉真長公主與韓朝宗會來信替自己說話,又撇清了和李林甫的關系。
皇甫惟明自然不傻,他果然讓葉暢說完了話,不過葉暢料想不到的是,他說完之後,皇甫惟明根本不為所動。
相反,從他眼神中,隱約看到壹絲笑來,仿佛葉暢的說辭,在他意料之中。
葉暢心中念頭急轉,頓時想明白:便是李林甫與他關系親密,派他來軍中監督皇甫惟明,那又能如何?難道說皇甫惟明還能拿這個當成理由,給他栽上壹個罪名?
正經的,他若是承認與李林甫有關系,皇甫惟明還不好動他。現在倒好了,他自己否認了這層關系,那麽皇甫惟明當然不必給李林甫面子,願意怎麽折騰他就怎麽折騰了。
想明白這壹點,葉暢頓時大悔,同時心中暗驚。
他見到的大唐官僚,只要能身居高位的,可沒有壹個易與的貨色!除了賀知章看他有長輩看小輩的縱容之外,其余高官,哪個不讓他吃癟?
也就是王維王縉兄弟倆,不能全拋開文人本色,才被他吃住!
“既是來邊關為國效力,那就不是來享福的,好,好,邊疆正需要妳這般的熱血之人。妳是文人,自不必親自上戰場動刀兵,有壹事我就托與妳了,如今眼見就要麥熟,妳前去查看軍屯麥田,督促收割,不得有誤!”
文人處置內政,這倒不是什麽苦活兒,而且督促收麥,無非就是每日在田中曬曬太陽。葉暢松了口氣,心中暗暗奇怪,莫非自己真誤會了皇甫惟明,在確認自己不是李林甫壹黨之後,他便改顏相向?
“是,遵令……大夫,軍囤麥田不知在何處?”
“此事自有軍中支度使說與妳聽,我這裏還有軍務,妳先退下吧。”
皇甫惟明沒有對他改顏相向,依然很冷淡地打發他走了。不過比起初見面時的殺機,葉暢已經覺得,自己算是逃過壹劫了。
出了軍衙,聽得有人喚他,回頭看去,卻是方才衙中諸人之壹。此人神情也是冷淡,下巴擡得老高:“葉參軍,我軍共有屯田六千頃,妳須多少兵士,多長時間,方能將麥盡數收割,快些理出章程來!”
葉暢楞了壹下:“我初來乍到,連屯田在何處都不知曉,如何理出章程?”
“那是妳的事情,此乃軍中,每壹任務便是軍令,軍令不遵,軍法從事。”那人凜然道:“今日便要章程,妳好自為之!”
葉暢心中大怒,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此人大約就是皇甫惟明的支度使,應該是其親信,分明是見皇甫惟明方才對自己不甚客氣,他便來刁難自己!
“妳去哪兒?”
那人見葉暢壹臉怒意,但二話不說轉身便往軍衙中走,立刻攔住他喝問道。
“某來此只是為國效力,不過既然有人不願意某在此,某就向大夫實話實說就是,某無能受斥貶官事小,不可為此誤了軍事。”
那支度使頓時楞了。
冒著生命危險來邊關的,哪個不是想著往上爬,他刁難葉暢,想來葉暢也只有忍氣吞聲,識趣的就賄賂於他,蠢的就回去悶頭做事等著挨罵,象葉暢這樣壹言不和就自承無能撂攤子的,還是絕無僅有!
他卻不知,葉暢來此,原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在葉暢心中,還巴不得皇甫惟明給他壹個不稱職的評價,打發回家鄉去當白衣呢。
“妳這是何意,這點事情……”
支度使跟著後面要攔,可是葉暢壹邊說壹邊走,徑直就又到了軍衙門前。裏面的皇甫惟明早聽到他的聲音,沈聲喝道:“葉暢,妳又有何事,竟敢咆哮軍前?”
“這位支度使要卑職今日就拿出收割章程,卑職無能,怕誤了大夫軍機大事,故此來向大夫請罪。”葉暢揚聲道:“卑職實是不稱職,請大夫另選高明。”
皇甫惟明也是愕然。
不過壹愕之後,他笑了起來,起身走過來,將拱手彎腰的葉暢扶起:“葉參軍,可是誰與妳說了什麽?”
“並無,卑職確實沒有這本領。”葉暢也是尋個借口發作,反正他也不想要功名利祿,若不是李隆基派來甲士強逼,他才不會吃飽了撐的來這裏受氣。
“啊……哈哈,此事不急,只需趕在霜雪來臨之前將麥收完即可。”
皇甫惟明笑了起來,他看了跟著葉暢進來的支度使壹眼,支度使微微有些窘迫,不過皇甫惟明卻沒有追究,而是緩聲又道:“葉參軍,妳初臨此地,這收割之事,實是目前能尋著的最適合妳的事務,若是此事妳也做不成,便只有放妳去軍中了。”
放入軍中,也就是有可能送到前線去,葉暢心中壹凜,當下道:“軍屯收麥,幹系到全軍就食大事,卑職願為大夫分憂。不過,俗語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收割的人與工具上,還請大夫允許卑職便宜行事。”
“那是自然,不過為了防備犬戎,人力上每日動用怕是有限。”
“六千頃田,總得不少於六千人……”
葉暢有些不以為然,他來的時候已經看過田裏的麥子,如今乃是盛夏,離麥收還有個十天左右時間,六千頃地,對於手中握有數萬兵力、背後還能調動十萬兵力的皇甫惟明來說,當真不是什麽事。
“六千人多了。”皇甫惟明卻是斷然拒絕:“我只能與妳三千人。”
三千就三千吧,無非是多花些時間,葉暢便答應了下來。
“此為軍令,葉參軍須得盡心盡力,不可懈怠。妳所要的條件,我都已經應允了,妳就切莫再為什麽原因來尋我推托。”見葉暢應了下來,皇甫惟明最後又說了壹句。
葉暢本來放下的心頓時又懸了起來:皇甫惟明的話中有話啊!
難道說,這收麥之事,當真還有什麽蹊蹺?
帶著這個疑問,葉暢再次出了軍衙,這壹次皇甫惟明打發了壹個愁眉苦臉的老吏隨他,算是幫助他了解工作的情形。
不看那支度使的臉色,葉暢心裏暢快許多,離得軍衙遠了些,他停下腳步,嘆了口氣:“是我連累了妳。”
“參軍啊,妳就根本不該答應此事,便是答應,也不該挑我來……”那老吏哭喪著臉道。
方才皇甫惟明召來各曹閑著無事的吏員,讓葉暢挑壹個,葉暢於眾人中便挑了此人。當時此人便露出哭喪之色,只是被皇甫惟明壹瞪,不敢開口拒絕罷了。
他原本以為葉暢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才會答應下此事,卻不曾想葉暢竟然敢開說連累了他。
“妳家中老小,想必都仰賴於妳吧?”葉暢問道。
“正是……參軍,卑職求妳壹事,看在我家中老小性命,都系於某壹身的份上,向大夫進言,還是換了別人相助……”
“不可能,誰沒有老小?”那老吏見葉暢開口安慰,原以為是個好說話的,卻不料緊接著葉暢便露出冷酷的壹面:“在麥收之前,妳便跟在我身邊,寸步不得離開。我生,妳便生,我死,妳自然死在我之前!”
此語壹出,那老吏險些癱了下去。
“妳……妳……”
“閑話少說,我們的時間不夠。”葉暢見已經離得遠了,便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那老吏:“妳說說看,這收麥壹事,有何危險?”
“妳不知道?”老吏失聲,然後頓時醒悟:“方才妳是詐我?”
“若不詐妳,就真不知道其中危險,現在麽,妳便是想脫身也難了,我會與皇甫大夫說,是妳告訴我這其中危險的。”葉暢平靜地道:“妳如今唯壹出路,便是隨我壹起,將此事做成,而且還要做得漂亮……莫這副死人模樣,我這般說,總是有幾分把握!”
葉暢的話,並沒有讓老吏平靜下來,相反,老吏用怨毒的眼光看著他,若目光能殺人,葉暢定然被這眼光所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