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7章 勝武獲持

“阿郎，歇息壹下罷，既然已經尋回正途，只需壹路向南，總能逢見南國王師蹤跡。”
野地中，有家將眼見祖青步履已經漸有踉蹌但還是咬牙前行，忍不住開口勸了壹句。
祖青幹澀的雙唇緊緊抿住，他臉色有些蒼白灰暗，肩頭的箭傷由於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已經隱隱有將要化膿的趨勢。
他擡頭看壹眼將要落山的太陽，下意識便要開口拒絕這提議，突然後方隊伍中傳來撲通壹聲悶響，回頭望去，只見那名摔倒在地的家將早已經眼神渙散，彌留不治。
“那、那就歇壹歇……”
祖青語調幹澀，擡手示意眾人行入道左林蔭處，而他則行至那名已經即將氣絕的家將身畔，彎腰吃力將人抱起，旁側有家將上前想要幫忙，卻被祖青擺手拒絕了。
其他家將見狀後，俱都默然入林休息，只有祖青於林野之外，用佩刀挖掘著土坑，土坑挖成時，那壹名彌留的家將早已經氣絕，被祖青輕輕放入其中，入土為安。
為了防止野獸刨食戕害家將屍體，祖青跺著腳用力踩實地面，又從周圍尋來許多的石塊壘成壹座不算太起眼的石丘作為標記，打算日後撿回骸骨重新歸葬。
類似的事情，他已經做了不止壹次，心中早已經變得麻木，談不上還有什麽新鮮的悲傷。
那壹夜在信都城內意外得獲傳國璽後，祖青便即刻率領家眾撤離護國寺，雖然之後遭遇了壹些阻撓，但很快護國寺本身便內訌起來，這給了他們壹行趁亂而出的機會。
原本準備的出城退路，早被祖道重壹行先用了。不過當時整個信都城都已經大亂，秩序全無，除了城中亂鬥之外，也有大量的人選擇越城而逃。祖青等人便混雜在這樣壹批亂卒之中，成功的逃出了信都城。
過程之中自然兇險難免，但祖青並其身後幾十名家將凝為壹體，也不是那些亂卒們能夠隨意加害的。只是他們壹行人雖然能夠確保安全，但也終究難阻人潮的裹挾與沖擊，又在夜中那樣混亂的局面下，離城之後便迷失路徑。
如是奔行整整壹夜的時間，到了天亮的時候，祖青等人才發現他們竟然正行在逃往扶柳城的方向。而這時候，潰卒們已經大體形成幾個團體，祖青等人也不敢貿然抽身而去。壹直又跟隨潰逃壹段距離，等到途中兩支潰卒隊伍發生火拼，他們才趁亂逃離。
之後的過程也沒有什麽可說的，無非改換方向，往東南方向而行。
他們這些越城出逃的潰卒，自然沒有什麽馬力可供代步，只能依靠著兩條腿艱難前行，而且途中還不斷遭遇壹些新的潰卒遊眾，惡戰在所難免。因為這些潰卒多數沒有什麽資用攜帶，而信都周邊又被搜刮得太幹凈，幾乎得不到任何補充，只能互相殘殺爭搶壹點糧谷之物。
這與祖青最初的設想並不相同，原本他以為王師大軍圍城，肯定出城不久之後便可遇上於郊野封鎖道途的王師士卒，屆時自然可以得於庇護。但卻沒想到野中仍是空曠，完全就找不到王師活動的蹤跡。
因為與設想中的這壹點悖力，祖青壹行人處境就變得艱難起來，不同於其他直接於城防潰逃的羯卒們多多少少還有壹些物資儲備，祖青他們是從護國寺沖出又壹路到了城外，身上沒有準備任何給養物資，也只能通過襲殺壹些小股潰眾，略得補充。
但只要有戰鬥，就會有傷損，所以幾日下來，祖青壹行幾乎人人帶傷，而得到的物資卻仍是微薄。到如今，還跟在他身後的家將們已經不足二十人，其中更有七八人是強忍傷痛、咬牙堅持，隨時都有可能斃命途中。
懷揣傳國璽這等重器，祖青雖然篤信只要能夠成功投南，前途必是壹片明朗，而這些舍命追隨他的家將部曲們，他也有信心給予充足的匯報。但就是這黎明前的黑暗，壓抑得令人行將崩潰，每每途中倒下壹人，他從最初的心如刀絞雖然已經漸漸麻木，但心中的罪疚感卻已經沈重得將要達到他能夠承受的極限。
“快了，快了……只要能夠投南，只要……”
祖青摩挲著石塊疊起的小丘，口中喃喃自語，他不著痕跡的擦去眼角那酸澀淚花，抱膝蜷縮在此，以求盡快恢復體力。
“什麽聲音？”
突然，不遠處壹名伏在草丘高處的家將躍起身來，向著祖青等人打了壹個警戒手勢，繼而便貓著腰向壹個方向快速奔行而去。
祖青眼見這壹幕，心弦頓時又繃緊起來，他素來不怯爭鬥，可是眼下卻怯戰到了極點，他實在不願再眼見著這壹個個忠義無雙的家將們再倒在與那些潰亂羯卒沒有意義的廝殺中！
“又是壹路潰卒過境……”
遠處數百淩亂人影正在野中奔走，方向正是祖青他們眼下所棲息的林野，壹場惡鬥似乎又將難以避免。眼見這壹幕，祖青喉中忍不住爆發出壓抑痛苦的低吼。
“不對！有追兵，是遊騎！”
入前查探的家將又匆匆返回，臉上帶著幾分喜色。而祖青聽到這話後，精神也是頓時壹振，翻身而起，闊步沖上土丘，只見下方的原野中，在那幾百個奔走的羯軍潰卒身後，赫然出現壹隊幾十人的遊騎隊伍。
信都羯軍早已潰逃，而能夠活動在此的遊騎軍隊，最大可能便是王師的軍眾！
祖青矮身伏在草丘上，隨著那兩方人越來越近，借著壹點夕陽的余暉看到後方追擊的遊騎那精良的甲械，眸光頓時透亮，呼喊聲中已經帶上了壹絲哽咽：“是南人！是南國的王師……”
遍尋不得，終於遇見，不獨祖青，那些祖氏家將們壹個個也都目露喜色。但很快他們便又註意到那些逃竄的羯卒向此而來，也都明白不宜橫阻，只能暫時退入林野壹處角落中。
那壹路王師的遊騎沖行很快，潰逃的羯卒們要麽被射殺於途，要麽伏地乞饒。而當他們沖行至林野邊緣時，自然也發現了祖青等壹行，撥馬上前，神色不善的引弓遙指此處。
壹名祖氏家將棄械舉手行出，迎著林外王師騎士審視的目光壯膽上前，垂首道：“我等絕無敵念，奮力逃離信都，只因心中存義、欲投王師！”
勝武軍近日來壹直活動在信都城南面郊野清剿羯軍余寇，類似說辭聽過不止壹次，見這壹行人態度尚算恭順，便也不再妄下殺手。
王師如今帶甲者幾十萬眾，軍紀方面也都難免參差，雖然不至於殺良冒功，但類似這種潰逃羯卒，有的部伍為了求得更多殺獲戰功，往往不願留俘。畢竟俘虜押送、給食，都是不小的消耗，此類情況也在所難免。
但勝武軍乃是行臺第壹流的精銳，自然不屑這壹類的積功方式，所以祖青等壹行人在繳械之後，也跟此前被追擊的那些羯卒潰眾們壹起被帶回目下勝武軍所在營地。
這壹處營地，坐落在壹個幹涸的河灣附近。時下早已經進了四月中，天地回暖，潮汛有期，河床也都漸漸有了潤意，可以想見再過不足壹個月，大概就能放板通航。
營地規模不小，其中用以關押戰俘的營區更是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區域，但就算這樣，仍然是人滿為患。
祖青他們抵達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正見到幾千個疏浚河道、挖掘淤泥的羯卒拖著疲憊身軀返回營地。而營地中也已經炊煙裊裊，上百口大竈正在烹煮著熱氣翻滾的谷菜羹食。
祖青等人被領到壹處獨立的營地中，這裏是新入戰俘的集聚地，除了戰俘之外，還有十幾名隨軍參謀正在忙碌的清點人數並錄入籍冊，不斷有新的戰俘被驅至此處，很快祖青他們後方便排列了足足數百人眾。
俘虜們依次上前各作陳述，可以看到被錄入籍冊之後，便會被引入營舍前，褪下襤褸衣袍各作洗濯，之後便能得給衣給食。當然，衣袍還是這些羯卒原本的衣物，只是經過了浸煮暴曬，前壹批衣物分發給後壹批，便能極大程度避免將疫病帶入營中。
那些參謀們造冊極快，很快便輪到了祖青壹眾人，只是在交代籍貫出身的時候，祖青稍有遲疑，正猶豫該不該於此刻據實相告。可是他們稍壹猶豫，便被參謀發現異態，壹打手勢，旁側已經有幾十名全副武裝王師士卒上前，不由分說將他們叉離此處隊伍。
“我家郎君不同尋常，請諸位王師高義切勿加害！”
壹名祖氏家將唯恐郎君有失，忙不叠開口叫嚷道。
“不同尋常？倒要聽壹聽有多出眾！目下營中還有羯國諸多貴人在監，妳等倒是不愁陪伴！”
那些王師士卒聞言後便笑起來，他們這幾日也不乏見諸多羯國權貴人家，倒不覺得眼下有什麽奇怪。
祖青只能越眾而出，拱手道：“罪民祖氏諱青，家父舊任南國王庭鎮西將軍、豫州刺史……”
“祖青？妳就是祖青？”
聽到祖青自報家門，那些王師士卒們頓時也是神色壹肅，他們勝武軍雖然沒有直抵信都，但這幾日與信都的辛賓所部也不乏消息往來，對於祖青這個曾是信都重要高級將領的人物自然也有知曉。
勝武軍士卒不敢怠慢，先將祖青等人引出壹處空曠營舍中嚴密看守起來，之後便匆匆上稟將主，又去別的營舍提審這幾日所抓獲羯國權貴俘虜，通過他們來確定祖青身份真偽。
這壹路勝武軍將主乃是田景，當得知得獲這樣壹條大魚，便也匆匆向此趕來，想要見壹見祖青。畢竟祖青雖然沒有大功於兩國戰陣，但本身際遇也是不乏傳奇，作為南國叛將祖約的兒子，居然能夠混到羯國禁衛高級將領，難免讓人有所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