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宿衛嘩變
漢祚高門 by 衣冠正倫
2019-5-17 15:14
染血的殿堂,嘩噪的人聲,悲泣逃竄的宮人,還有皇太後那恐怖的死相,壹同構成了壹副混亂且妖冶的畫面,這畫面仿佛有著自己的魔力,化作壹場夢魘,將庾翼死死裹入其中,將他的思緒拉扯出來,盡情蹂躪到粉碎。
我究竟在做什麽?
低頭看壹眼埋首皇太後屍體旁啜泣不止的庾冰,還有那些尖叫逃竄以及努力想要控制住局面的衛兵們,庾翼只覺得荒誕且可笑。
“噤聲!”
他口中發出沙啞的咆哮,抽出近畔壹名衛兵的佩刀握在手中,仿佛壹頭焦躁踱步、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野獸。眼見到這壹幕,殿中各種雜亂聲響才漸漸平息下來。
庾翼頭疼欲裂,然而此刻卻有壹股似乎不屬於他的理智在指導著他的言行:“請皇後暫退於後,宮人速取白帛,為皇太後陛下……速速清理殿上。”
口中說著,他壹把拉起仍在啜泣的阿兄庾冰退出,壹直行到了殿外才立住。
“稚恭,我們、我們……阿姊她、”
庾冰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壹步,皇太後當著他們兄弟的面慘烈而死,讓他思緒徹底停滯下來,幾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其實庾翼也沒有好成多少,他仿佛大罪之人努力想要維持住理智冷靜,然而雙眉緊蹙、眉心幾近虬結成團,哪怕是細微的表情變化在他臉上都呈現出壹種誇張的扭曲變形。
“該要做些什麽、該要做些什麽……”
庾翼口中低聲念誦著,他驀地轉身按住庾冰雙肩:“阿兄,我們錯了,大大的錯啊……我們沒想逼死阿姊,我們只想為社稷盡力、我、我家不是悖門……奸邪太多,實在太多了、皇帝陛下,是了,皇帝陛下怎麽能側居別苑,該要歸中。回臺城、回……還有,誰在都中宣告邪說,壹定要嚴懲、殺了他們!殺,我親自去,請阿兄妳壹定要……”
“稚恭,妳、妳怎麽了?”
雖然庾冰也完全沒有主張,但聽到庾翼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完全沒有條理,頓時也察覺到了庾翼狀況的不妙,他反手握住庾翼手腕,滿是憂慮問道。
“我沒事、沒事……”
庾翼左顧右盼,突然看到匆匆行向此處的桓溫,手中佩刀壹顫,驀地揮刀斬去。桓溫眼見此幕,壹時間也是驚愕當場,忘記了躲避,然而庾翼這會兒動作早已經僵硬變形,雖是直撲向桓溫,但卻轉為擦肩而過,砍在了空處。
庾翼收身而立,站在原地茫然片刻,似乎忘了他為何要有這種動作,晃晃腦袋收起佩刀,然後竟若無其事的望向桓溫:“元子妳來了?我這裏正有大事托妳,速率親信嫡眾控住府庫,勿使兵眾入內,園中凡有妄動卒眾,即殺勿饒!”
桓溫方才是真的感受到了殺意,但這會兒庾翼似乎又完全沒有了這種念頭,如此非常表現,也讓他大惑不解,但還是不敢怠慢,領命之後匆匆行去。
壹直到了這會兒,庾翼臉上那股癲狂才漸漸淡去,他轉身望向庾冰,澀聲道:“大錯已經鑄成,縱有悔恨也於事無補。唯今之計,且暫將皇太後盛殮於此,傷情切不可泄露於外。此中已非我兄弟能夠獨斷,切切不可再讓亂發於內,阿兄速往臺城去見何次道,商議歸苑。我自鎮此處,切不可再令皇帝陛下遭受驚擾!”
“可是,我們、我們……”
“事至於此,我兄弟難辭其咎,但眼下畿內群情尚需鎮定,此身暫且收留。目下之態已經難作自謀,惟求稍作回挽。我會讓人警告葛氏切勿再作陰謀,速將宣城王送入待喪,還有石頭城那裏,我要親自去拜謁司徒,請他同歸共濟此危,以待、以待沈氏南來定勢……”
庾翼語調艱澀道,繼而自己都覺得可笑起來,仰首望天,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滾滾湧出。他終於感受到什麽叫做窮途末路,百般掙紮,臨到終了,卻發現所有努力不過是將自己擺在了千仞高的危崖上,粉身碎骨只在旦夕。
事到如今,所有的設想安排都隨著皇太後的身死而煙消雲散,但他們庾氏於晉祚終究還有壹份不容推卻的責任,也容不得庾翼再作什麽竭斯底裏的癲狂。
此前唯恐不亂的是他們,可是當真正大亂的危機以這種方式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們才驚駭的發現,首先要被這股動蕩撕扯粉碎的也只會是他們!
駐紮在州城的王愆期所部盡數出動,又將建平園外團團圍住,內外聯通門戶俱被土石堵死,甚至就連庾冰外出前往臺城都是翻墻而出。而庾翼也將兵眾們徹底撤離皇帝並皇太後的居室附近,皇帝身邊只留下沈恪等幾人貼身拱衛。
與此同時,城西石頭城也進行了壹輪調防,城外壹部分兵卒被調入城內,以填補褚翜引眾離開所留下的空缺。
宿衛作為拱衛畿內的武裝力量,其成分也是極為復雜的,過往這段時間種種騷亂,宿衛將士們也都身在其內,尤其經過此前民亂種種,宿衛內部也進行了大量的整肅以求剔除隱患。
這樣的動蕩,對於身在局中任何人而言都是壹個折磨,普通的卒眾還倒罷了,他們所能接受到的消息本就不多。而更上層的將領們則因為知悉更多內情,本身也就有著立場的偏向,因此倒也算不上迷茫。
而其中最焦灼的則莫過於那些中層的兵長、將尉壹級,他們既不像普通卒眾那樣只需要守於旗令,也不像上層將領那樣通悉諸事,壹知半解最是難受。明知道危險正在逐步逼近,又不知危險來自何方,又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爆發出來,內心之忐忑,可想而知。
這壹次壹批宿衛遷入石頭城,又涉及到諸多繁瑣的調換,各路兵長入內聽用、領取戍防圖,大家湊在壹起,難免要進行壹些互通有無的交流討論,所以散會換防之後,又不乏人三五成群的聚集起來。
位於石頭城外沿江壹片石堆裏,壹群人席地而坐,眼望著靜默流淌的大江以及周遭荒涼的景象,已經不乏人忍不住高聲咒罵起來。
時下雖然仍是殘冬早春,但往年的這個時候,石頭城周圍也是繁榮不減,各方商賈於此往來集散,來自各地的各式商貨經由石頭城源源不斷湧入都內。
而這繁榮的市道,也給了宿衛們許多分潤油水的機會,比如商船加塞或是貨品申報出錯的時候,那些商賈們難免也要有所表示。
可是自從去年下半年,尤其到了年末時分,建康城的繁榮姿態已是急轉直下,賈貨銳減,壹直到了元月,更是完全絕跡,反倒是出城者不乏。
這樣的情況下,不要說油水,甚至就連用度都出現了危機。像是那些被拘禁在營的宿衛將士,餐食已經從兩餐減為了壹餐,表面上說是江州農時稍失,田畝多有減產,兼之還要資助荊州伐蜀,但內情究竟如何,在宿衛群體之中也是眾說紛紜。
這些尉官們聚集在壹起,除了稍微感慨世道將要不妙之外,所言自然也多涉於都內近來局勢的變動。
譬如宿衛內部的大規模調整,便有人不乏神秘的談起言是臺內打算完全裁汰宿衛中的吳中籍人士,原因正是此前的瑯琊鄉變。
吳人在宿衛中的比例不低,其中壹部分是早年梁公收復京畿時加入進來,有的則是虞潭擔任護軍的時期內斷斷續續加入進來,最起碼有七八千眾。
聽到這壹消息,眾人也都是喜憂參半,若真發生這種大規模的裁汰,牽涉無辜自然難免,尤其壹些本身不是吳中人士而又與吳人往來密切的。不過吳人因為鄉宗關照的緣故,在宿衛中也多占據優差,如果被裁汰出去,其他人上升機會不免更大。
只是話講到這裏,突然有人冷笑道:“此中得失,我勸各位也不必過分留意。早前司徒離都南行,妳們道是為何?我可是聽說,司徒不滿庾氏招引邊戍悍卒入都把持勢位,所以才離都南下打算招募義勇反攻京畿!”
聽到這話,眾人齊齊倒抽壹口涼氣,又有人反駁道:“這話不對,司徒離都乃是因為發現早前襲殺沈司空的亂眾,所以才親自率眾前往討伐……”
“妳這話更是不對,襲殺沈司空者正是那些瑯琊奸眾。要不然為何此前爆出瑯琊慘禍?要我來說,那些人也真是找死,吳興沈氏位高權重,余者不言,單單梁公壹人,時流幾人能及?他們竟敢襲殺梁公之父,即便無有鄉禍,待到梁公南來,也要死個幹幹凈凈!殺父之仇,豈能相忍……”
眾人各自消息渠道不同,看法也都不壹,壹時間爭執不休,但話題總是下意識的圍繞司徒為何猝然離都,而且還帶走壹位宗王。要知道司徒乃是臺內首輔,如果不是發生什麽大的變故,是絕對不可能這麽倉促的離開中樞的。
這些兵長們或是品秩不高,但身在宿衛之中,這壹點危機意識還是具備的。
“高位者爭權鬥勢,罔顧黎庶苦寒。咱們身在行伍或還無覺,前日我告假探家,才知坊裏多有饑寒,竟然有人家已經生生餓死……”
其中壹人撫膝長嘆,繼而又低聲說道:“諸位難道不覺,目下都內勢態,與早前蘇祖舊亂爆發之前何其相似!”
“這不可能!江北王事大進,梁公中原斬獲殊功,且去年年末入執徐州,目下或許還在廣陵,須臾便可過江,江東縱有奸流,誰人敢於放肆?”
“妳道沈氏又是什麽良臣?我可是聽說,梁公恃功而驕,都內近來動蕩頻頻,正因臺閣深患江北勢大才有調度布局,沈氏在朝者多數貶斥於外。或是梁公因此不忿,懷怨內攻,誰人能制?”
“這更是荒誕之言,梁公怎麽可能……”
“瑯琊王氏,那也曾為元輔門戶。在位者何等心腸,咱們勞苦戍卒又如何得知?無非為人用命而已,至死未必能得壹明白……”
話講到這裏,氣氛便低迷下來,半晌之後才有壹人故作調侃道:“若真禍將及於都下,果真難免苦戰,咱們何不直奪石頭奉於梁公?梁公壯行當時,畿內誰人可制?臺輔尚且要束手無能,又何必逼迫咱們這些寒卒徒往送命。更何況,沈氏豪稱江東,沈司空更是奢賞無度,左右都是賣命,何不求壹個好價錢……”
那人講到這裏,卻發現氛圍陡然變得死寂下來,無人再敢接話,他自己也意識到失言,稍顯尷尬的搓手局促說道:“戲言罷了,不當真、不能當真……”
正在這時候,石頭城內突然鼓號大作,乃是集結各部歸戍的信號。聽到這壹號令聲,眾人也都不敢再遊蕩在外,各自拱手作別,而後匆匆趕往自己部屬所在地。石頭城周邊多有此類兵長飛奔身影,可知過去這段時間裏,類似的聚會發生不只壹處。
石頭城戍堡內,周謨眉頭緊鎖,手指死死攥住佩刀刀柄。他雖然已經知道局勢危急到了極點,頃刻間或將會有大變發生,但卻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猝然,褚翜剛剛離都,都內征兆便顯露出來。
剛才建康城內傳來飛報,言是州城庾翼的歷陽軍卒突然有了不尋常的調動,全都列陣於建平園之外,將整個建平園圍堵的水泄不通。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如此異兆,可想而知意味何在。
庾氏兄弟必然是在得知褚翜南下斷其退路後,想要先發制人,用強擅作廢立,以求爭搶壹線先機。
心內思忖的同時,周謨也在思忖自己該要如何應對。雖然眼下他的石頭城守軍在兵力上仍然占據優勢,而且還依存堅壘為守,可壹旦庾氏完成廢立,必然會與覆舟山方面緊密合作,兩方合兵,周謨的兵力優勢便不在。
而且還有最重要的壹點,那就是對方察覺勢態不妙,索性直接放棄攻打石頭城,而是裹挾君王遠奔西逃,而褚翜也是前腳剛走,根本還未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若是周謨坐守石頭城,任由對方逃竄向西,那罪過同樣極大。
其實事到如今,還有壹策可用,那就是此前被篩選出來的丹陽並吳中籍宿衛們,這壹部分將士還有將近兩萬人,俱都被約束在營中不受調用。若是將這壹部分兵眾取用出來,那麽便能直接將庾氏並葛氏困死在建康城內。
此前拘押這些人,因為這些人乃是壹個隱患,非常有可能受到鄉亂煽動。可是現在鄉亂已經漸有平息,而且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便是粉碎庾氏、葛氏廢立陰謀,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周謨便在房中連簽手令,將那些宿衛將士們分調都南並城東青溪周邊。待到手令發出後,他自己也披掛而出,準備巡營整列,隨時準備出擊。
宿衛剛剛完成調防,此時緊急集結,場面難免混亂。尤其在第二鼓響之後,居然還有壹些宿衛兵長居然不在伍中。
此刻大戰在即,周謨心情也是極為的惡劣,直接下令將那些擅離部伍的兵長們擒至石頭城校場,要當眾斬殺以樹軍威。
很快,足足有十多名兵長被扭送到了校場上,俱都哀號乞饒,請求饒命。然而周謨臉色仍是鐵青,怒聲道:“斬!”
執法悍卒大刀回落,十數個人頭滾滾落地,那些無頭屍體橫倒在校場中兀自抽搐,血腥場面令觀者無不心驚膽戰。
“輔公昏聵,打壓賢能,以致時局敗壞,竟還暴虐淩辱及眾!我等將士血勇之身,豈能受於昏臣奴役,今日誅殺奸惡,恭請梁公南來掌勢!”
壹陣靜默聲之後,突然校場外爆發出壹個呼吼聲,而後便有十幾人吼叫著往校場內周謨所在方向沖去。驚變陡然發生,群情俱是凜然,然而幾個聲音之後,突然整個校場內外都響起宿衛將士們此起彼伏的吼叫聲:“請梁公歸國掌勢!”
“宿衛嘩變,護軍快走!”
眼見如此駭人壹幕,周謨周遭護衛們忙不叠簇擁著他向後方不遠處的石頭城逃去。然而奔行不足半途,各方湧起的亂卒已經將周謨並其扈從們完全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