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世間獨壹

　　夜半時分，沈哲子早已經睡下了，卻隱隱聽到啜泣聲。他翻過身來，借著房中微弱燈光，看到榻旁坐著壹個玲瓏身姿，正在垂首暗泣。
　　“怎麽了？”
　　沈哲子坐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興男公主肩膀。這女郎嬌軀微微壹顫，繼而便撲入沈哲子懷內，啜泣聲更大了壹些，卻並不說話。
　　感受到這女郎顫抖的嬌軀，可見心情很是悲傷，沈哲子將其橫抱在膝上，睡意漸漸消退，柔聲道：“我家小娘子向來無憂為美，怎麽突然就夜中忍淚？如果是我得罪了妳，眼下正該控訴。如果不是，擾人清夢，那我真是無妄之災。”
　　“我、我心裏哀痛得很，妳不要逗我發笑……”
　　興男公主身軀壹擰，哽咽輕斥，繼而兩臂緊緊抱住了沈哲子，幽嘆壹聲：“我自然是無憂，越是無憂越有感慨……沈哲子，世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苦難？讓人不能歡顏，讓人不能自在……我、我，我還是不能跟妳說，妳也不要問我，讓我自己難過壹會兒……妳要是覺得煩躁，我就去外面。”
　　這麽說著，興男公主已經站起身，準備下床。沈哲子見狀，連忙又把她拉回來：“總是夫妻壹場，難道這點情分都沒有？妳就在這裏難過吧，我也不再問妳。”
　　說著，沈哲子又側躺下來，斜視著公主那淚水漣漣的臉頰，心內卻有幾分奇怪。且不說這女郎本來就心大，少有悲戚時候，就算偶有什麽小心思，也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跟自己講起來。像現在這樣居然閉口不說，那也真是罕見。
　　看著這女郎只是默然流淚，沈哲子心中壹動，低語道：“我聽說，婦人們到了月中那幾天，總是有壹些悲戚傷情，這不是什麽大事，只要過了這幾天，心情就會好轉起來。妳現在只是經歷太少不習慣，如果還是悲戚難眠，不妨去請府裏兩位女史或是別的年長婦人，聽她們開導壹下，心情也會好許多。”
　　“哪、哪幾天？”
　　興男公主正啜泣著，聽到這話後不免頓了壹頓，反問壹句，淚眼望見沈哲子臉上帶著略顯促狹笑容，再沈吟片刻，頓時羞不可當：“我沒有，我沒有！沈維周，妳是不是還因為去年那事在心裏暗笑我！妳、妳答應過我不再提……”
　　說著，這女郎便忿忿撲在沈哲子身上，半羞半惱的上前來捂他的嘴巴。沈哲子壹邊輕笑著壹邊翻過身去，嘴角噙著公主那纖長手指，埋首進錦被中。
　　羞意上湧沖淡心中的悲傷，公主忿忿趴在沈哲子背上，壹口咬上他的肩膀：“妳在亂想什麽？如果真是那種不潔……我早就挪去偏室住下了！”
　　過了片刻，這女郎神態復又變得沈重起來：“沈哲子，妳起身！”
　　聽到公主這不乏莊重的語調，沈哲子才擡起頭來轉望過去，便見這女郎壹臉嚴肅的望著他沈聲道：“我來問妳，假使有天我變得年老色衰，或是有惡疾纏身，妳待我會不會像如今……會不會那時的我，在妳眼裏就成了壹個厭物？”
　　聽到公主這麽嚴肅的來問，沈哲子不免楞了壹楞，於是自己也嚴肅起來：“這話又從何說起？當年肅祖青眼欽點，我決意北上來迎娶公主，還是未睹朱顏之前。沖齡夫妻，鶴發黃泉，前事有決，後事已定。同生糾纏，已經是無分彼此，妳見過無德老叟厭見朽肢，要拔刀揮砍臂膀？我可是幼生大誌，要做蒼生表率，哪會有片刻的自厭！”
　　聽到沈哲子這麽說，興男公主心緒都變得綿柔起來，只是壹想到阿翎娘子清淚長流的淒楚樣子，卻又忍不住嘆息道：“人皆性喜美態，就連我自己，都是樂見繁花，厭見殘枝。妳以後就算厭見了我，其實也是常情，就算那時候我會有怨，也不會恨妳，只是要常常想起少時為伴，韶年共享，知道我自己並不是壹世寡歡……”
　　聽到公主居然說出這麽深刻的話來，沈哲子真是忍不住要刮目相看，他笑著將這女郎攬入了懷中嘆息道：“所以說我是世間獨壹，眼量千古，胸襟豁達。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天下半緣君。傾世美顏又如何，唾手可得，隨手可棄，本非珍物也就不必珍惜。公主妳若不是我家小娘子，我也真是懶於多望。所以，妳以後要待我更好壹些，明白了嗎？”
　　興男公主依偎在沈哲子懷內，頻頻點頭，過片刻後卻又吃吃笑起來：“沈哲子，妳知不知？其實我也是世間獨壹，無論妳怎樣的自誇，我都是深信，都不會生疑。”
　　“……”
　　第二天壹早，沈哲子起床之後洗漱完畢還在吃早飯，便有訪客登門。
　　“家父今日休沐在家，著我來請問駙馬，若是有暇請過府壹敘。”
　　溫放之今天穿了壹身玄袍，壹本正經的來到公主府，對沈哲子說道。
　　沈哲子這幾天確實也沒有什麽事情要忙，聽到溫放之的邀請，便丟下碗筷回房換了壹身衣服，而後兩人便步行出門。
　　溫家在烏衣巷便有家宅，走路過去也用不了多久，偶爾串個門方便得很。
　　“家父昨夜歸家言到，臺中對於駙馬近日之議風評甚高，只是對於遷葬二陵近畔，尚有壹些別的議論，但總體說起來，問題也不太大。前朝不乏援例，只要規整出壹個禮制章程，很快就能成論。”
　　行在路上，溫放之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我在都中，不過壹介後進，能夠參與進來共襄善舉，多賴駙馬提攜。因而家父囑我壹定要勤勉於事，還要多謝駙馬信重提攜。”
　　“弘祖妳也不必客氣，這壹樁善舉，也不是壹二人就能完成。我雖然發議，其實也沒有太多精力去關註這壹件事，還要仰仗故交親友幫忙。妳年紀雖然不大，但卻不乏穩重，我還要謝謝妳肯來幫忙。如今都內，世家貴子多崇清虛無勞，真正肯出來勞形任事的並不多。但其實說實話，這又何嘗不是有誌者的壹個機會。”
　　沈哲子拍拍溫放之肩膀，微笑著勉勵他。這小子既是自己的小迷弟，又不乏任事之心，至於才能長短眼下也不必苛求，做的事多自然也就歷練出來了。
　　壹路閑談著，兩人便到了溫嶠的家。
　　溫嶠如今雖然官居尚書令，但家院倒也沒有多麽富麗堂皇，烏衣巷內片瓦難求，這壹座宅子還是溫嶠早年擔任丹陽尹的時候居所。如今勢位已經遠超往昔，加上這些年招攬的門生故吏，這座宅邸眼下來說已經算是蝸居其中。
　　沈哲子的新城規劃，連烏衣巷都不肯放過，倒也並非全無底氣或是壹味的強拆。過去數年，時局動蕩嚴重，有高歌猛進的人家，自然也有黯然退場的人家。烏衣巷權貴雲集，家宅大小多與時局中的勢位有關，但是眼下卻還沒有跟上時局的變動。
　　勢位高漲者自己未必就急切需要高屋大宅，但是其家人門生卻不這麽想，因而圍繞著烏衣巷也是不乏勾心鬥角、謀人家業的齷齪事情。相對來說，沈哲子這種全部拆除然後重新分配的方案反而比較符合人情時勢。當然，真正拆到烏衣巷這裏，還要過上壹段時間。
　　大概是因為休養得宜，加上心情開朗的緣故，溫嶠身上中風的後遺癥漸漸有緩解，只是行動還有所不便。
　　他閑坐廳中，待到沈哲子行入進來時，便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席下，笑語道：“前日妳眾目睽睽之下，向太保討要職事，余者都以為妳是耐不住清閑，想要即刻入臺。眼下任命已經放出，怎麽又變得懶散起來？”
　　“既然發出議論，就該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啊。溫公莫非以為晚輩是因臺中嘈雜，懶於赴任？就算窺破，卻不言破，也是賞識厚愛之意啊。”
　　沈哲子坐下來笑語回道。
　　“臺中就算噪雜，難道不是妳做出來的？臺中高士諸公都能因陋就簡，反倒是妳這個肇事者還要回避，小子可厭啊！”
　　溫嶠笑斥壹聲，繼而便又說道：“夏選將至，妳可不要任性錯過。早早入臺熟悉事務，我明白妳是深悉方略，但是臺中為任總有些庶務規矩，如果不能通覽，難免會鬧出笑話。早年我為任儲宮，不乏因此招惹非議。”
　　彼此閑談幾句，溫嶠才又說道：“五月之後，褚謀遠或將入臺，這事妳知不知？”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褚翜原任丹陽尹，近期很有可能歸臺擔任廷尉。這兩個職位各有各的優勢，廷尉品秩要稍高壹級，倒也不能說難於取舍。溫嶠這麽問，大概還是對丹陽尹有想法，順便問壹問自己這壹邊對此有沒有想法，避免計劃相撞。
　　“晚輩倒是覺得，居近不如治遠，溫公可曾去信給歷陽庾家小舅？”
　　溫嶠在臺中，倒是沒有幾個值得推舉的人選，如果要舉用應該就是他的堂弟溫充。不過其實丹陽尹這個位置有些尷尬，近治京畿，約束不小，比較起來反而不如外任，比如宣城。
　　“看來叔預是打定主意不歸任了，倒是勇於進取，那我就去信問壹問他。”
　　對於庾懌的進取心之強，溫嶠也不免刮目相看，宣城、歷陽雖然壹江之隔，但所面對的形勢卻是迥然不同，兇險也要大上許多。庾懌過往並無盛名，今次過江驅逐趙胤已經讓人刮目相看，居然還打算在江北站穩，單單這壹份勇氣也確是讓人高看壹眼。
　　如果庾懌過江，那麽宣城就成為了後方，穩定與否直接影響到他在歷陽的經營情況。如果落入敵對者手中，很有可能重復郗鑒在廣陵的困境。下方就有江州王舒虎視眈眈，所以宣城這個地方，也的確需要交給放心的人來鎮守。否則，就等於將後背亮給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