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倚為柱石

　　沈哲子他們到達建平園的時候，便看到瑯琊王、武陵王等宗王統統站在了園門前，待到車駕靠近，紛紛降階相迎。
　　眼見這壹幕，臺中這些重臣們心內滋味各不相同。南渡中興以來，宗王位置雖然尷尬，但基本的基調也是尊其位、虛其權，畢竟身份擺在那裏。上壹次宗王如此禮下廷臣，還是在庾亮大肆殘害宗王之時。
　　沈哲子自然沒有庾亮那種權勢和威望，可是眼下宗王們卻擺出這樣壹幅迎接姿態，那只能說明壹個問題，就是皇太後對這位駙馬的信重已經達到了壹個極點。
　　雖然時下皇權羸弱，但並不意味著就可有可無，反而各方都要盡力維護。時下的皇權雖然沒有那種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威，但卻有另壹個作用，那就是仲裁權。壹旦發生矛盾，出現勢均力敵、彼此爭執不下的僵持局面，皇權偏向哪壹方，哪壹方便會獲得極大的優勢。
　　沈哲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這也是他年前不惜兵行險著都要竭力救下皇太後的原因之壹。亂世之中，軍隊是唯壹可靠的依仗，這道理誰都懂。正因為誰都懂，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保障，想要經營起壹支強軍何其艱難！
　　江東之軍，瑯琊王氏曾經擁其過半，但卻被先帝巧妙化解，壹壹剪除。歷陽軍之強，乃是江東翹楚，可壹旦沒有了先帝的庇護，那就是瘋狂的毀滅。
　　就連北伐的祖逖，幾乎是憑著壹己之力從無到有經營起豫州強軍，可壹旦成了氣候，朝廷即刻就派戴淵北上予以掣肘。如果敢有反抗，其部即刻就會土崩瓦解！
　　哪怕是後趙石勒，都要跟在漢趙劉氏屁股後邊當上幾年孫子。沈哲子沒有什麽天將雄師，出身壹個江東武宗門戶，他比僑門更需要獲得政治上的資本，否則不要說強軍，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全。
　　該縱意張揚的時候那就張揚，該收斂的時候那也就要收斂。看到宗王們徒步行來，沈哲子遠遠便下了車，立在道旁等待其他人的車駕通過，等他行到前方時，恰好那幾位臺輔之臣也都下車與宗王們禮見完畢。
　　“國事艱難，姊夫才高，實在不能在此時相棄啊！”
　　瑯琊王上前壹步，態度頗為殷切伸出兩手捧住剛待要行禮的沈哲子兩臂。他年紀不過與沈哲子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相當，臉色尚有稚嫩，這壹副姿態大概也是受到皇太後的仔細叮囑教導，雖然看起來有些別扭，誠意倒是十足。
　　沈哲子沒料到瑯琊王來這壹手，畢竟他跟這個小舅子向來都沒有多親近，壹時收勢不及，瑯琊王那虛承的兩手驀地壹沈，整個身體都壹個趔趄，這讓瑯琊王不免有幾分尷尬，訕訕退了壹步。
　　沈哲子就勢行完了禮，才上前扶了瑯琊王壹把，肅容道：“殿下至親相待，不堪別情，讓我感念至深，汗顏慚愧。只盼能即刻入拜，請安告罪。”
　　建平園建築面積並不算大，不足內苑三分之壹，只是保存的還算完好。入園之後，臺臣們先被安置在壹處暖閣休息，沈哲子則被瑯琊王引去入內拜見皇太後，儼然壹家人的待遇，要作門戶私話。
　　沈哲子進入園中廳堂後，便察覺到氣氛有些壓抑，先壹步到來的興男公主正被皇太後攬在懷中，母女兩眼眶都隱隱泛紅，似是哭過壹場。
　　小皇帝獨自坐在壹席，眼巴巴望著門外，待見沈哲子行入，眉眼頓時變得開朗起來，已經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待行出兩步後才想起來回頭望壹眼母後。
　　待見皇太後微微點頭，小皇帝才又轉身疾行到沈哲子面前，拉住他手臂咧嘴笑道：“姊夫總算來啦……朕以為姊夫真的呆膩了都中，想要歸鄉呢！姊夫妳要是走了，朕真是……”
　　沈哲子看這壹家人如此模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作勢欲行，針對的主要還是那些臺臣，沒想到顯出了嶽母這壹家對自己的依賴。他疾行上前，對皇太後施禮道：“臣壹時感懷有傷，意懶心灰，卻累母後和皇帝陛下憂慮，實在有罪。”
　　皇太後嘴角顫抖片刻，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入席，凝望著他溫聲說道：“維周妳雖然年少，但所經事比我這個長輩還要頻繁厚重，自己又是動靜得宜，自成格局，我反倒沒有什麽可教妳。不過今次這壹件事，妳卻是被網羅入局壹時執迷啊！”
　　“當中內情，我也聽妳家娘子講完，那個死掉的薛籍田是妳師長門生，舊誼不淺，今次卻為人構陷，難以自辯。這位薛籍田倒是壹個義士，以死自明心跡，不讓有心者再來攀咬汙蔑維周，可稱壯烈。維周妳又素來重情，心有所感，意生肥遁，這也是人之常情。”
　　沈哲子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面對外間那些臺臣，他可以從容應對、虛與委蛇，可是面對這個不能洞悉人心險惡的嶽母，反而不好意思再做更多言飾。
　　“可是維周妳想過沒有，人世多險惡，終究有些是妳想避也避不開的。譬如今次，人坐庭中，禍從天降。這世上總有心思晦暗之人，見不得旁人好，總是要無事生非來為難妳。生在壹個紛亂之世，與其壹退再退，不如逆流而取啊！正如先帝當年，王門勢大難遏又如何？還不是被先帝廣結內外，壹舉撲倒！”
　　講到這裏，皇太後眸中熠熠生輝，可見其心內對先帝乃是敬慕有加，情熾非常。只是片刻後，她眸中又泛起壹絲哀傷：“今次之事，不過情傷小挫，如果維周妳自己不能開解自己，還要執意還鄉，那我對妳也是真的很失望。須知在都中，妳可不是只獨良友，還有至親啊！”
　　說著，皇太後便將手指了指皇帝和瑯琊王，神情黯淡道：“先帝拋下這幼齡骨血，偌大山河，我又不是什麽善斷果決的帷中雌英，追日逐月至今，內外所選，能信者不過二三。前事不言，只說今次，如果不是維周妳強逐暴民，安穩京畿，或許、或許……難道我還要帶著這壹對骨血遠奔於外？”
　　“母後……”
　　見皇太後壹臉淒楚之態，興男公主忍不住握著她手腕低聲道：“母後妳放心，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家阿翁、夫郎都是人世賢良，必能匡扶社稷久安！”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汗然，前次的亂事給皇太後留下太大的心理陰影，稍有風吹草動難免就要想至最壞。他起身拜倒安慰道：“母後請放寬心，歷陽狂悖驕橫無雙，仍要引頸受戮。此戰足以震懾內外，無人敢再作亂犯上！”
　　皇太後衣袖掩住臉龐，許久之後心情才漸漸平復，繼而又望著沈哲子：“那麽維周妳能不能告訴我，都中怎麽會突然發生如此惡事？太保他們雖然都入內有稟，但卻語焉不詳，說不清楚。我知他們難辭其咎，存心諉過，已是不敢盡信。”
　　這種公然質疑、疏遠臺輔大臣的話，大概也只有皇太後能講得出了。不過皇太後雖然問的沒有顧忌，但沈哲子回答卻不能肆無忌憚。
　　禁中各有眼線，這已經是壹個公開的秘密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費心安插，只要實力和勢位到了那壹步，自然就會有人將感興趣的消息送來。這也是皇權羸弱的壹個必然，根本禁絕不了，就算徹底洗牌安插新的人手，也會很快就被蠶食得千瘡百孔。
　　如果哪壹家足夠強勢，完全安插了自己人，讓人無從插手。那麽就要恭喜壹聲，幽禁皇帝的罪名很快就會被安插在頭上。強如瑯琊王氏，也要栽跟頭！畢竟皇權在眼下而言是壹個共享的存在，妳可以多占壹點，但卻不能完全壟斷！
　　“臣近來多居東郊別業，都中諸事所知不多，臺中未有定論，臣也不敢妄自揣測。不過母後既然有問，那單就臣所涉所知片面試言。”
　　沈哲子略加沈吟後，便正色說道。
　　皇太後聞言後便微微頷首，她之所以對這個女婿信重有加，除了沈哲子確是才能卓著、每任必功之外，也是因為他並不恃功而驕，恭謹克制，言則有的放矢，不好誇誇其談。
　　“今次丁役作亂，看似小民悖逆無禮，實則應是遭受蠱惑煽動。臣在都南幾營鎮亂，擒獲不少未在丁籍之人，如今都被關押在石頭城。稍後護軍府與廷尉共審之後，應該會有結果顯出。不過在此之前，臣要參奏北軍中候陶回，後苑丁營乃是北軍負責督守，卻讓勞役私下竄連離營，無論原因為何，北軍難辭其咎！”
　　對於丹陽人家在今次之事中內部的組織聯系，細節方面沈哲子所知不多。不過陶回乃是丹陽人家為數不多在位實任者，而且還是宿衛中的重要將領，先把這個人拿下來那是必然的。就算不能完全瓦解丹陽人家彼此之間的勾連，也必然能打散壹部分。
　　沈哲子並沒有在皇太後面前叫冤，或是踢爆瑯琊王氏才是陷害他的真兇。壹來沒有什麽用，二來現在都內還是要主力解決丹陽人家。
　　事到如今，王導不可能再出面保全丹陽人家，或許還要采取壹個主動之勢。這樣既可以給自己這壹方開脫，另壹方面也能扳回壹些主動權，以應付接下來各地方鎮的問責。所以，這壹次丹陽人家是神仙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