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博弈（六）

　　此時此刻，莫如彼時彼刻。
　　陳珂坐在大殿中，看著周圍的人紛紛開口，怒斥洪良。
　　“大膽！”
　　“妳竟然膽敢反對郡縣制？”
　　“妳有幾條命？”
　　而壹旁的李斯也是再次站了起來，眼睛中帶著玩味的看了壹眼陳珂，繼而看著洪良說道：“洪良，妳是想說，如今的壹切都是因為郡縣制的緣故？”
　　“所謂的蓬萊洲陳總督包庇犯人壹事，尚且還未曾有斷言，妳就將其當做是壹件貨真價實的事情了？”
　　“並且以此來威脅陛下、威脅朝堂，威脅本官？”
　　李斯的眼睛中此時已經沒有了玩味，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火焰，像是要將壹切都焚燒殆盡的火焰。
　　這火焰似乎是從三年前而來，也似乎是從如今而來。
　　洪良跪伏在地上，神色坦誠，但是眼睛中的那壹抹畏懼卻是將他的心思顯露無疑。
　　他在害怕，但是在強行的裝作不害怕。
　　他在擔憂，但是在強行的裝作不擔憂。
　　但在場的人哪壹個不是人精，誰會看不出他內心的擔憂與畏懼呢？
　　因此，在場的人更加確定了。
　　陳珂只有壹個，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復述當年陳珂的舉動的。
　　郡縣制確實是存在不少問題，但至少不是壹個分封制能夠硬碰硬的。
　　兩者各自有各自的優點，但分封制已經不適合現在了。
　　這是必然的。
　　所有人都能夠認清楚這壹點，但總有人會不甘心。
　　此時，壹直坐在那裏，閉著眼睛的陳珂終於是睜開了眼睛，但是他卻並沒有說話。
　　只是淡淡的看了壹眼坐在人群中的某個人。
　　而後，壹個人瀟灑起身。
　　他的眼睛中帶著誠懇，身上的氣質儒雅，像極了壹個謙謙書生。
　　這是儒家如今的代表之壹，從百家宮中出來的學子，如今擔任了少府的蕭何。
　　蕭何輕笑著，他看著洪良說道：“洪禦史，當年陳總督尚且是少府的時候，也反對過郡縣制。”
　　“但少府反對郡縣制的時候，卻是有理有據的。”
　　“並且提出了郡縣制的弊端，之後更是完善，豐富了郡縣制，選出了通判等眾多官員擔任。”
　　“擔任郡縣長官，比如郡守的人，也必須是在大秦百家宮中進修學習過。”
　　“可是您反對郡縣制，支持分封制，卻是用壹些似是而非的借口和理由，這似乎有些不行吧？”
　　蕭何站在那裏，輕飄飄的幾句話就將洪良說各地出現了支持分封的言論，變成了他自己支持分封的言論。
　　從壹開始，洪良就逃不掉，而洪良身後的人也是知道這壹點。
　　此時，人群中再次有人站出。
　　也是壹位百家宮的弟子。
　　曲梁緩緩起身，他的身份同樣是禦史，所以他同樣有資格在這個時候開口。
　　“蕭少府此言差矣。”
　　曲梁站在那裏，看似秉公的說道：“洪禦史並沒有說自己支持郡縣制，只是說地方出現了這樣子的言論而已。”
　　“而這的確是那幾位郡守在地方為官暴虐，所以才導致地方出現的傳聞，不是麽？”
　　他有些驚訝，有些不理解的說道：“怎麽如實匯報，就成了支持分封制呢？”
　　曲梁指著洪良說道：“或許洪禦史確實是支持分封制的，可他此時並沒有說出來不是麽？”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洪禦史，安知洪禦史支持分封制？”
　　蕭何站在那裏，神色壹點都沒有變化。
　　作為壹個實打實的從文選賽中，尤其是第壹屆文選賽中殺出來的學子，怎麽可能被著區區的幾句話就給打到？
　　當即蕭何說道：“曲禦史這話說的更有意思。”
　　“人本就不是什麽公平的，也絕對不會沒有私心。”
　　“只是看私心用來幹什麽罷了。”
　　“洪禦史此時壹邊檢舉地方的郡守，壹邊言明地方出現了這樣子的留言。”
　　“然而，此時我們壹不知道這些留言到底是真是假，二不是這些留言到底是不是有心之人散播出來的。”
　　“三來，我們根本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佐證那些郡守到底是真的暴虐，還是侵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後被某些人造謠生事的。”
　　“難道僅僅憑借這洪禦史的幾句話，便要將當朝三品大員、地方的某位郡守給處理了麽？”
　　他看著曲梁，此時的神色中已經沒有了壹星半點的溫柔，剩下的全然都是冰冷的肅殺。
　　“若是如此，是否以後禦史臺就可以無憑無據的狀告當朝九卿？甚至狀告當朝三公？”
　　“只要他們上嘴皮子下嘴皮子壹動，壹方大員甚至是朝廷中的中流砥柱都是要被處理？？”
　　“妳們有這樣子的權力麽？”
　　“就算陛下給了妳們這樣子的權力，妳們真的敢接受這樣子的權力麽？”
　　蕭何冷聲呵斥著，臉上的神色中帶著冰冷的酷烈，周圍的大殿中，氣溫瞬間像是降了好幾度壹樣。
　　而此時的曲梁則是臉色發白，他畢竟沒有經歷過那些。
　　只是被人強行的塞進了這百家宮中，而後出現當了壹個禦史而已。
　　蕭何轉過身子，望著臺上的嬴政。
　　“啟稟陛下，臣覺著，曲禦史、洪禦史，在不知道事實的情況下就隨意的攻伐當朝大員。”
　　“如此行徑著實是可惡。”
　　“臣要參著二人壹本，請陛下明察！”
　　或許是方才蕭何的聲音太有煽動性了，在場的不少大臣都是紛紛開口。
　　“臣附議。”
　　壹瞬間，局勢瞬間就逆轉了過來。
　　洪良、曲梁二人跪伏在那裏，神色慘白無比，他們望著那高臺上端坐著的嬴政，眼睛中充斥著惶恐。
　　此時的人群中，顏崆默默地看著這壹幕，低著頭，輕輕的嗤笑了壹聲。
　　難道就這麽點本事麽？
　　他還以為有多麽大的本事，就敢來找他了。
　　幸虧他沒有參與到這個事情當中，否則今日只怕也是被人當做是棄子，隨意的丟在壹旁吧？
　　顏崆低著頭，不對此事發表任何的意見，不反對也不支持。
　　而洪良在感受到大殿內的氛圍進壹步的冰冷後，眼睛余光不自覺地看向了坐在人群中的某人。
　　人群中的某人只是端在在那裏，壹言不發，神情晦澀不明。
　　片刻後，嬴政微微的擡頭，看著這下方的群臣說道：“諸位覺著這兩位說的如何？”
　　人群壹片沈默，這個時候沒有人敢開口。
　　悄然無聲之下，洪良的鬢角有些汗水落了下來，汗水滴落在大殿的地上，顯得非常的明顯。
　　人群中有壹人出列了。
　　新任太史令封都。
　　封都神色中帶著些許平靜，他走出列的時候，整個人的神色都顯得很平靜，像極了壹個知道前路，但是仍然要向前走去的戰士壹樣。
　　只是不知道，他這個戰士是否是正義的。
　　封都神色平靜，他從懷中拿出來了之前觀測天象得出的結果，而後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啟稟陛下，臣對此蕭少府、洪禦史、曲禦史所說的，不知該如何評論。”
　　“但是臣三天前觀測天象，得出了壹個結論。”
　　他輕聲道：“此天象乃是臣在太史臺觀測到的天象，請陛下壹觀。”
　　嬴政微微的挑了挑眉，笑著說道：“觀測到的天象？”
　　“我說封都，妳都觀測到了什麽？”
　　“與朕說壹說。”
　　封都擡起頭，深深地吐了口氣，而後才是說到：“啟稟陛下，臣觀測到的天象乃是熒惑守心、災星劃過天際。”
　　“若是不及時處理，只怕是災星的範圍要逐漸的擴大，波及到整個大秦啊。”
　　嬴政只是看著封都問道：“那麽妳覺著，該如何才能夠處理這個災星，這個災星又是什麽人呢？”
　　封都只是說道：“臣也不知，但臣從天象中可以得出，三日後必有天狗食日的異像出現。”
　　“而天狗食日至異像中，災星必然動彈，而此時帝星的力量正強大的時候，那災星必定會暫時被陛下的神威反噬。”
　　“災星又是在陛下身邊的人，更是朝廷中的重臣。”
　　“因此，三日後的天狗食日若是朝堂之上的有重臣突然患病，且這病在三天內愈演愈烈，那麽便可以找出來到底誰是這個災星了。”
　　封都的話很有水平，從嬴政最關心，也是之前最信任的事情下手。
　　直接將話題的中心從分封制和郡縣制，牽扯到了所謂的「天象」，所謂的「熒惑守心」，所謂的天狗食日。
　　如此壹來，暫時保住了曲梁和洪良，也將話題成功的轉變。
　　陳珂坐在那裏壹動不動，他知道這是在攻擊自己，只是他同樣很好奇，三日後這些人會用什麽樣子的手段讓自己的病愈演愈烈。
　　若是三日後自己沒病呢？
　　這些人還想要用什麽樣子的借口？
　　如今的朝堂上，明眼人都能夠看出來，有壹股宗親集結的事情在反對陛下，反對郡縣制。
　　而另外的壹股力量則是以陛下為為主，反對分封制，支持郡縣制。
　　局勢比前幾日明朗多了，但同時也有人感覺，今時今日的局勢，比之前還要復雜。
　　有些時候，並不是事情暴露出來了，就會變得簡單和明朗。
　　往往有些事情暴漏出來的越多，這個事情就會越錯綜復雜、如同壹團迷霧壹樣。
　　暴露的越多，人們越能夠看到這個事情的下面到底埋藏了多少東西。
　　禦史臺接二連三的出現問題，真的只是壹個巧合麽？
　　禦史臺到底還有多少人出現了問題？
　　當朝的禦史大夫有沒有問題？
　　是禦史臺的某些人出了問題，還是整個禦史臺出了問題？
　　太史令中，同樣有這些人的人，他們到底在哪些機構還存在，還有力量？
　　往日裏，潛伏在大秦中，附在大秦身上，與他同出壹源，讓人看不出來，分辨不出來誰是誰的東西，在此時此刻，終於暴露了出來。
　　原來，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這些人已經發展到了這種程度。
　　嬴政看了壹眼封都，只是說道：“哦？”
　　“那便等到三日後看看吧。”
　　他又是看了壹眼身旁的韓談說道：“那佐證之人，還沒有到麽？”
　　韓談低著頭，輕聲道：“啟稟陛下，人已經到了，如今正在章臺宮外呢。”
　　“只等著陛下宣召了。”
　　嬴政微微點頭，他看著眾多大臣說道：“既然這個事情沒有斷言，那咱們便繼續看看之前的事情吧。”
　　“比如陳珂包庇自己學生的弟弟，甚至威脅佐證之人，屈打成招的事情。”
　　嬴政只是用了壹句話便將整個事情再度拉向了正規，事情的焦點再次從「天象」的問題，來到了分封制和郡縣制的問題。
　　此時，大殿外的腳步聲響起，壹個人影緩緩地走了進來。
　　這人身上帶著些許血痕，臉上還有幾個疤痕，像極了是被用了重刑的人。
　　人壹到，見到嬴政的第壹眼便是跪伏在了地上。
　　“民蓬萊洲臨淄郡方從，見過陛下。”
　　“陛下萬年——”
　　“大秦萬年——”
　　嬴政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讓他起身，而後看著他問道：“洪良說妳要狀告陳珂，說他包庇自己學生的弟弟。”
　　“還說妳親眼看到霍實的弟弟霍真殺人，後來卻被屈打成招，只能夠做了偽證，讓霍真被釋放？”
　　“此時可是真的？”
　　當方從站在這大殿中的時候，在場的的人眼睛中都帶著壹抹了然。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麽手段。
　　而洪良低著的頭，眼睛中卻是浮現出來壹抹輕松地笑容。
　　這是他們早已經準備好，計劃好的事情，是絕對不會有什麽錯漏的。
　　只要方從今日咬死了他是親眼看到霍真殺人，又是被陳珂嚴刑逼供做了偽證，那麽之前的壹切甚至都不必再查看了。
　　有壹必定有二。
　　皇帝被最信任的人之壹捅了壹刀，那麽後續還會那麽信任地方的郡守麽？
　　到了那個時候，不只是陳珂要被清算，天下大多數的郡守都要被清算。
　　只要皇帝像查，總是能夠查出來事情的。
　　天下沒有幹幹凈凈的人，難道那些郡守真的就能夠完全不顧忌自己的親人、以及朋友麽？
　　而人心，是經不起查看的。
　　人的信任壹旦破裂開來壹個小縫隙，那麽之後便是會如同洪水泄洪壹樣開始瘋狂湧出。
　　站在大殿中，方從擡起頭來。
　　他看向陳珂的眼神中帶著些莫名之色，而後看向了洪都。
　　等到他開口的壹瞬間，卻是令在場所有人都驚訝了。
　　“啟稟陛下，並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