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孤舟載酒入湖心
神國之上 by 見異思劍
2021-6-15 20:22
九靈臺上,趙襄兒幽靜地立著,她的腰間雪帶束緊,膝蓋下的裙裾邊緣如風吹動的細浪,纖細的小腿在秋光中白得耀目。
寧長久看著她新月般的眉,那嬌小臉蛋褪了稚氣,更為精致美麗,黑白的瞳孔間所繪不似仙意,更像是神祇隱匿世間的神秘。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寒風吹襲而去,天上陰厚的雲快速地滾過,似是隨時會從中擠落壹片雪。
趙襄兒認真地看著他,許久之後,她終於撫平了心中的情緒,面若秋霜,道:“妳還敢回來?”
寧長久道:“在趙姑娘心裏,我就這般無信麽?”
趙襄兒淡淡道:“我實在信不過妳。”
寧長久走過了最後的臺階,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離得很近,寧長久幾乎可以數清楚她每壹根纖細曲翹的烏黑睫毛。
“兩年零六個月了。”寧長久看著她,話語稍頓。
他原本以為趙襄兒會把這個時間補充到天或者時辰,但她神色如常地看著自己,道:“確實過去許久了,若妳再不回來,我就忘記了。”
寧長久微笑道:“與殿下約定,不敢不來。”
趙襄兒冷冷道:“我看妳沒什麽不敢的。”
寧長久看著九靈臺,道:“三年前,老狐貍就是在這裏死的。”
趙襄兒輕輕嗯了壹聲:“當時妳身體都被捅穿了,像屠戶門口掛著的豬肉。”
寧長久寸步不讓:“我記得當時殿下似乎還對豬肉福下身子行了壹禮呢。”
趙襄兒道:“是妳記錯了。”
少女的臉始終平靜,但寧長久註視著她瞳孔時,依舊可以在黑與白中尋到其他的色彩,只是那些色彩被平靜和淡然的偽裝覆蓋著。
趙襄兒轉過身,與他並肩而立,目光望著深秋蒼涼的天色,問道:“妳什麽時候回來的?”
寧長久道:“幾天之前。”
趙襄兒沈默稍許,問:“妳先去見了陸嫁嫁?”
寧長久心虛而平靜道:“我回來的路恰好先經過天窟峰。”
趙襄兒道:“也對,陸嫁嫁在深淵邊等了這麽久,若是我,我也會先去見她。”
寧長久揣度著她看不清神色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趙襄兒平靜的容顏終於有了些波瀾:“但我還是不高興。”
寧長久看著她微微鎖起的細黑的眉,試探性伸出了手,想要揉她的眉毛。
趙襄兒卻壹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妳找打?”
寧長久微笑道:“我今天來就是討打的。”
趙襄兒看著他的眼睛,道:“臨河城的時候,還沒有挨夠打?”
寧長久道:“趙姑娘的餵拳刻骨銘心,這也是我能從深淵裏爬回來的動力之壹。”
趙襄兒看著他,正色道:“當時生辰宴上訂下三年之約,確實是我沖動了,但既已立言,便當踐行。所以妳能爬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寧長久嘴角輕輕勾起:“還能再見到趙姑娘,我也很高興。”
趙襄兒收斂了神色,認真道:“若妳現在求我饒了妳,我興許會心軟的。”
寧長久道:“我是來退婚的,哪有未退先怯的道理?”
趙襄兒看著他,道:“妳壹點沒變,還是喜歡嘴硬。”
寧長久笑道:“趙姑娘不也壹樣。”
趙襄兒看著九靈臺下的趙國,道:“這場約戰若是要戰,我不會讓妳分毫的,因為娘親曾與我說過,要完璧歸趙。”
“完璧歸趙?”寧長久問。
趙襄兒螓首親點,轉過身,向著九靈臺之下走去:“嗯,這既是指趙國國壤,也指的是我,我不可輸不可敗,需以白璧無瑕之身,重歸西國。”
寧長久問道:“西國是朱雀的神國?”
趙襄兒未答。
寧長久道:“如今非朱雀年,如何能歸朱雀神國?”
趙襄兒道:“妳若有本事,就親自去問我娘親。”
寧長久看著她緩緩走下九靈臺的背影,純白的裙子貼身吹動,或腴柔或纖瘦,曲線畢露,帶著青春獨有的美。
寧長久輕輕跟上,道:“妳要去哪?”
趙襄兒回過頭,臉上的冰霜消解,莞爾笑道:“我餓了,我們先去吃飯。”
……
……
“趙國的皇城,妳應該還沒有好好逛過吧?”趙襄兒問道:“如今妳僥幸回來,我可以暫時網開壹面,在揍妳之前請妳吃頓好的。”
寧長久笑道:“那草民是不是要謝主隆恩呀。”
趙襄兒道:“妳再與我耍貧嘴,今日的飯妳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笑了笑,果然不說話了。
趙襄兒看了他壹眼,道:“與我說說妳這些年的故事吧,想來是新奇有趣的。”
寧長久道:“這故事有些長,稍後我們可以邊吃邊說。”
趙襄兒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故事就當是妳付的銀子了。”
兩人走入了皇城偏僻之處。
寧長久看著周圍的草棚作瓦的屋子和坑坑窪窪的墻壁和地面,不由地想起了心魔劫中四歲時的場景:“殿下不會是要把我賣了吧?”
趙襄兒此刻雖簡單地易了容,面容看上去只是尋常秀氣標致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貴氣與威儀卻難以遮掩,說話之時依舊給人壹種神子早熟之感。
“賣了?妳想賣去哪裏?妳這般瘦,賣去屠戶的肉店裏,算來也沒幾個子,還夠不上我焚壹爐香。”趙襄兒說道。
寧長久認真地分析道:“可以賣去樓裏啊。”
“樓裏?”趙襄兒旋即明白,道:“妳知道得可真多呀。”
“殿下過獎。”
“妳可別覺得賣去樓裏之後,來尋妳的都是官家小姐,其中最不乏的,可都是有龍陽之好的公子哥。”
“殿下懂得也很多啊。”
“妳要是再耍嘴皮子,我就真把妳綁了賣了。”
“那到時候殿下可要多來捧捧場啊。”
“找打!”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她已然解下了白綾,握於手中,那柔長的白綾隨著手腕顫動,竟成了壹柄硬邦邦的,螺旋形劍身的劍。
她眉眼的邊緣如劍鋒銳。
在白綾化劍的那壹刻,周圍的土墻房子似都挨了壹大截,成了她腳邊相連成串的石子。
今日他們而來,本就是約戰的。
少女的寧靜的氣息如海面上的風,帶著淵渟嶽峙般的宗師風度。
寧長久也停下了腳步。
精純的劍意自他的足下、袖間、發絲以及眉眼中自然地滲出,如壹面發射了月光的明鑒,似罩著壹層薄薄的月暈。但那是秋月,所以光壹經亮起,便帶上了霜殺百草的意味。
他們靜靜地對視著,誰也沒有率先出第壹劍。
但他們身側,已然有兩條線輕輕劃開了土墻的墻壁,淩厲而筆直地向著對方撞去——那是被空氣中無形的劍意割開的。
劍道之爭,許多時候爭的便是第壹劍。
壹劍快則劍劍快。
哪怕毫厘之差,其後果也可能是決堤之勢的。
周圍壹片安靜。
少年與少女對視久了,從旁人看來,目光竟還有幾分深情。
但暗處,無形的劍意已即將相觸。
就在它們要交觸的瞬間,壹記吆喝聲陡然響起,這幅近乎完美的畫卷添了不合時宜的壹筆。
那是漁歌。
街道盡頭的不遠處,壹艘烏篷船搖水而來,頭戴鬥笠的老漁夫扯著嗓子,幹瘦的胳膊上,肌肉不停地起伏著。
“走,我帶妳吃魚。”趙襄兒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寧長久壹身劍意也被微風吹去,他腳步快了壹些,走到了趙襄兒的身邊,道:“殿下不愧為壹國之君,果然大方。”
趙襄兒道:“稍後可不許叫我殿下,若是說漏了嘴,等會妳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好奇問道:“那叫什麽?”
趙襄兒反問道:“妳覺得應該叫什麽?”
……
兩人叫停了漁船,上了漁舟。
這是靠近城外的地方,所有的河流都連通著巨大的湖。這裏的漁舟打的都是最新鮮的魚,客人壹邊吃魚喝酒,壹邊看漁舟兩岸的風光,等到酒足飯飽,差不多該是漁舟入湖了,屆時視線更會豁然開朗,皇城最繁華的煙柳之地便在對岸。
“這裏的秋鱸魚是全城最好吃的秋鱸魚,小時候我便常來,這麽多年也未有太大變化。”趙襄兒微微提起些裙擺,踩著甲板上了船。
老漁夫聽著,豎起了大拇指,笑道:“姑娘是懂行的人啊。”
寧長久應道:“那是,我家媳婦什麽都懂。”
趙襄兒身影微停,回身看向了他,壹副妳又在找死的神色。
寧長久則面帶笑意,似在說不是妳讓我隨便喊的嗎?
老漁夫自然不知道他們眼中的交流,只以為是這小媳婦嬌羞,笑道:“公子與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不知是辦了酒宴沒有啊?”
寧長久道:“那是當然,這是我剛過門的媳婦。”
趙襄兒也懶得管他了。
老漁夫問:“公子想點些什麽啊?”
寧長久問:“妳們這有什麽?”
趙襄兒嗓音微冷,直截了當道:“壹碟秋鱸魚,壹碟紅姜鱔絲,再來壺酒。”
老漁夫看了壹眼寧長久,寧長久不以為意,笑道:“小媳婦剛過門都這樣,驕縱,回去我振振夫綱。”
趙襄兒幽幽地看著他,道:“妳這些話我可都記賬上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道:“那妳打算什麽時候算賬?”
趙襄兒道:“秋後。”
深秋的寒風吹過江面。
香味從船艙中飄了出來,馥郁得秋風都吹之不散。
趙襄兒靠著船篷,身子放松了壹些,她的白裙均勻地覆在小腿上,被秋風吹得微微鼓起。
她看著兩岸的屋樓,似是追憶著什麽。
寧長久也悠悠地看著江景,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穿著白衣服的人,道:“今日是國祭?”
“明知故問。”
“祭的是誰呀?”
“自然是那些為了趙國統壹死去的將士。”
話音才落,老漁夫便端著壹盆鮮嫩的魚肉走了出來,魚肉用刀剖了數道口子,其中塞滿了鮮香的料子,紅紅嫩嫩間點綴蔥花,煞是好看。
老漁夫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笑道:“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今日國祭,名頭上祭的是將士,但這半年來,我們趙國打仗,哪裏死過人啊?”
“哦?”寧長久疑惑道:“那祭的是誰呀?”
老漁夫道:“據說啊,是我們陛下的壹位未婚情郎,只是那位情郎因故去世了,陛下思慕得很,又愛面子,不好明說,便在今日假以國祭之名思念情郎啊。”
寧長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還有這般說法,老人家懂得果然多。不曾想我們的女帝陛下也是深情之人啊。”
老漁夫慨嘆道:“是啊,這些年有了陛下之後,趙國確實煥然壹新,只是世上的人誰又逃得過情愛二字啊。我們陛下這般的女子,若是孤獨終老,卻是天公太不公了啊。”
寧長久道:“陛下再美再強,也終究只是十幾歲的少女,想來當時陛下若能舍下些面子,便不是這般結局了……”
“不用找了!”趙襄兒實在聽不下去,取了壹錠銀子遞給了老漁夫,趁勢打斷了寧長久說話。
老漁夫看著這銀子,有些惶恐,望向了他心中的主家人寧長久。
寧長久揉著額頭,嘆息著笑道:“老人家收下吧,我家夫人就是愛敗家。”
老漁夫收了銀子回了船裏。
趙襄兒微譏道:“壹想到花了壹錠銀子請妳這張嘴吃這般美味,我就覺得憐惜。”
寧長久笑道:“不想聽我這張嘴講故事了?”
趙襄兒道:“妳講,講得不好我就把魚扔下河餵魚。”
“聽說趙國崇尚節儉之風,妳不以身作則?”
“嗯,有道理……那就把妳扔下去。”
“……”
“當時我掉下了深淵……”寧長久下了筷子,夾起了最嫩的壹塊魚肉,擡起眼,看著趙襄兒平靜地看著自己,他猶豫片刻,將這肉蘸上了汁,放到了趙襄兒的碟子裏。
趙襄兒神色微微緩和,夾起了肉,送到唇邊,薄而粉嫩的嘴唇抿上,幾乎是將這鮮美魚肉融化的。
“妳繼續講就是了。”趙襄兒道。
“等我講完,這魚不就都吃完了?”寧長久擔憂道。
趙襄兒可半點不照顧他,轉眼把最嫩的肉都挑走了,道:“那妳就長話短說。”
寧長久說起了那些故事。
趙襄兒狀似隨意地聽著,只是許多時候,她將筷子放入唇中輕抿的動作依舊看得出她的緊張,只是她將情緒藏得很好,畢竟稍後猶有壹戰,她可不能因為聽到罪君這樣的存在便露怯什麽的。
“妳命倒是不錯。”趙襄兒評價道。
寧長久道:“要是命不好,此刻也沒有機會和襄兒壹起吃這頓魚了。”
趙襄兒將盤中壹塊魚肉夾給他,用賞賜般的口氣道:“妳很勇敢,獎勵妳的。”
寧長久笑道:“多謝襄兒姑娘。”
趙襄兒回想著他先前說的故事,問道:“那司命夜除還有那個叫小黎的,都是什麽人啊?”
寧長久道:“神國的國主都是太古的真神,天君和神官自然也是兇神惡煞的厲鬼。”
趙襄兒看著他,認真道:“妳騙人。”
寧長久眉頭皺起,問道:“我怎麽騙人了?”
趙襄兒問道:“那個叫司命的,是不是個漂亮女人?”
寧長久心想這丫頭果然比嫁嫁難對付,他灑然壹笑,道:“妳想多了。”
趙襄兒繼續問:“她和陸嫁嫁誰漂亮壹些。”
寧長久本就微微緊張,下意識道:“當然是……”
欲言又止。
趙襄兒看著他。
寧長久道:“當然是襄兒姑娘最天下無雙。”
趙襄兒惱道:“到處拈花惹草,陸姐姐怎麽會喜歡上妳這樣的人?”
寧長久問道:“那妳呢?”
趙襄兒道:“我可不眼瞎。”
寧長久道:“我可是妳娘親給妳定下的未婚夫,妳是在說妳娘親也瞎?”
趙襄兒深吸了壹口氣,看著涼涼的河水,思考著該用什麽姿勢把這不知死活的少年扔下去。
幸好,鱔魚救了他壹命。
老漁夫端著紅姜鱔絲走了出來。
菜已上桌,寧長久才想動筷,卻見趙襄兒運筷如劍地刺來,寧長久本能反應,以劍招迎接,木筷撞擊著聲響,如敲打的樂器,劈啪的撞響聲中,那雙筷子快若無影地交擊著,短短壹息之後,兩人同時停手,那兩雙筷子壹根接著壹根互相壓著,沒分出勝負。
寧長久道:“這是做什麽?”
趙襄兒道:“誰允許妳先動筷了?”
寧長久有些生氣:“這都要爭個先後?”
趙襄兒理所當然道:“這頓飯是我請妳的,我是主人妳是客人。嗯……叫聲主人聽聽?”
寧長久當然不從:“壹錠銀子我也付得起。我付了我就是主人了?”
趙襄兒白了他壹眼,電光火石般下了筷子,夾起了壹條柔滑鱔絲,送入口中,道:“少廢話,吃飯。”
寧長久也下了筷子。
於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地交替下筷。
碟中的鱔絲漸漸少了。
這是暗中的較量。
就像是有女子遇到無法決定的心事時,喜歡取壹朵花,壹片片摘下花瓣,直到摘盡最後壹瓣時,把最後壹片花瓣代表的決定當做自己的決定。
他們此刻便是如此。
誰也沒有動用靈力或者其他手段,單純地交替下筷,仿佛誰能吃上最後壹條鱔絲,誰就是勝利者,就是這壹場船宴的主人。
碟中的鱔絲漸漸見底。
兩人隨意地交談著,但手上的動作卻半點不慢。
“上次妳來趙國的時候,就吃上了頓生辰宴,還吃得不盡興,是我招待不周了。”趙襄兒夾起了壹縷,輕聲說道。
寧長久壹邊夾著,壹邊道:“能和趙姑娘壹起吃飯本就是殊榮了。”
趙襄兒冷笑道:“妳可少奉承我,臨河城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妳永遠是嘴上壹套,手上壹套。”
寧長久笑道:“所以與襄兒投緣呀。”
“哼……”
碟中鱔絲沒幾根了,趙襄兒夾起時也變得慎重了許多。
寧長久也下了筷,在湯汁中攪了攪,尋出了壹根。
趙襄兒眉頭微蹙,她有些不確定地下筷,在其中轉了壹會兒,薄薄的嘴唇越抿越緊,片刻後,她神色稍松,夾出了壹根細得仿佛壹下就能夾斷的鱔絲。
壓力又轉移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寧公子請。”趙襄兒嘴角微微勾起,她篤定碟中不會再有了。
寧長久皺起眉頭,用筷子仔細地搜尋起來。
片刻之後,趙襄兒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寧長久竟真的夾起了壹根,他誌得意滿地笑了笑,仿佛贏得了壹場大戰,他將這最後的戰利品送入口中,輕輕咀嚼,接著他的臉色變了,咀嚼的動作壹下子停了。
趙襄兒註意到了他的臉色,冰雪聰明的她哪裏會看不出來呢——那哪裏是鱔絲,分明是裹著湯汁以假充真的紅姜絲啊。
她清清冷冷的俏臉繃了壹會兒,依舊沒有忍住,撲哧壹聲笑了出來,花枝亂顫。
“妳輸了唉!”趙襄兒宣布著勝利,久居深宮中的幽冷在秋光中消融。
“襄兒姑娘厲害,草民甘拜下風。”
寧長久看著她笑時彎起的眸子和露出的雪白貝齒,也笑了起來,他壹邊作揖求饒,壹邊無聲地將口中細嫩的鱔絲咽了下去。
漁船駛入開闊的湖中,視線霍然開朗。
老漁夫送來了酒。
酒不好不壞,但只要是酒總能醉人。
湖風熏著粼粼的光,拂面而來,帶著單薄的清涼。
“要不我們不打了吧?”寧長久看著趙襄兒清秀的臉,說道。
趙襄兒微笑道:“酒足飯飽,要秋後送去刑場砍頭才知道怕了?”
寧長久笑道:“草民確實惶恐得很。”
趙襄兒飲了壹口酒,看著江面,想起壹事,微微不悅道:“那幻雪蓮誰讓妳送來的?”
寧長久問:“不喜歡麽?”
趙襄兒道:“我要的東西,我自會取,可用不著妳施舍。”
寧長久笑道:“確實是我不對,妳是小姑娘,我應該放在最好的木盒裏,打上大紅的蝴蝶結送給妳的。”
趙襄兒細眉微挑:“聽妳這語氣,這些年哄騙了不少小姑娘吧?”
“殿下冤枉草民了。”
“不許自稱草民!”
“為何?”
“臨河城的時候,我就把妳開除趙人了。”
“那我娶個趙國姑娘可以嗎?”
“嗯?看上哪家小姐了?需不需要我詔書壹封?”
“多謝殿下好意,我已有婚書在身了。”
“婚書拿來我看看。”趙襄兒攤開了手。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那封艷麗如火的婚書,遞給了趙襄兒。
趙襄兒眸中微醺的醉意淡去,她瞳孔中似也燃起了火。
她接過了婚書,輕輕翻開,目光柔緩。
上面的字跡和章印熟悉萬分,做不得偽。
“果然是妳麽……”趙襄兒輕聲呢喃。
“嗯?”寧長久有些不解。
趙襄兒薄怒道:“還裝?妳給我的這封與我給妳的,不是同壹封。”
“襄兒好眼力。”寧長久贊許道。
那封原婚書當然不能還,要是讓趙襄兒看到了那褪去了靈氣的永結同心四字,可又難以解釋了。
寧長久解釋道:“婚書本就是交換的,妳給了我壹份,我當然要還妳壹份。”
趙襄兒問道:“這枚印的主人是妳的誰?”
寧長久如實道:“過去是我師父。”
趙襄兒沒有糾纏過去二字,只是道:“想來妳也出身不凡。可……妳這又算什麽意思呢?”
“嗯?”寧長久不解。
趙襄兒平靜道:“我娘親與妳師父定下的婚期為十六歲,早已然過了。之後的約定是我們單獨立下的,無關婚約。當時從生辰宴到之後妳去諭劍天宗的清晨,妳始終瞞著我,不告訴我真相……”
當時的許多話和心中的許多懷疑,看起來都顯得有些傻。
這讓她更惱了些。
趙襄兒疊好了婚書,遞還給了寧長久,質問道:“現在妳拿出來,是想告訴我,我們是門當戶對的嗎?”
寧長久聽著這有些無理取鬧的話語,道:“妳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對!婚書不是妳讓我拿出來的嗎?”
趙襄兒半點不聽,只是質問道:“那妳什麽意思?”
“我……”寧長久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要問什麽,他直接攤開了手,道:“我只是給妳看看這婚書漂不漂亮,看完還我!”
趙襄兒眉頭壹蹙,心想這人怎麽這般無理取鬧?
“送我的東西還想要回去?”
“妳這丫頭到底想怎樣?”
“丫頭?殿下姑娘地叫了壹路,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寧長久捋起了些袖子,解下了系在腰間的新劍,道:“今天不把妳打到求饒,我就把這劍吞下去。”
趙襄兒莞爾壹笑,解下了背在背上,用布包裹的紅傘,道:“這才對呀,想證明自己,就該拿出妳的劍,而不是婚書。”
紅傘橫於膝上,劍意盎然。
舟頭猛地壹沈。
老漁夫驚慌地跑出來,看著船頭壹股劍拔弩張之勢的新人,慌張地勸起架來:“兩位……兩位新人這是不睦了?壹日夫妻百日恩,多念念對方的好……”
寧長久擡起手,微笑道:“多謝老伯好意,我這新媳婦剛過門,不守規矩,今日管教定了。”
趙襄兒輕輕撫過紅傘斑駁的面,道:“希望妳的劍和妳的嘴皮子壹樣厲害。”
沿湖人來人往,江樓楚館之間,錦簇的繁華還在盛開著,歌樓間的琴音遙遠飄出,渺渺若耳語。
而中央的湖心上,漁舟忽停,秋風驟止。
舟前,壹頭鯉魚輕輕探頭,輕啄水面,吻出了壹圈細細漣漪。
倏然間,漣漪自中心切開,星星點點的劍意秋萍般撒落寒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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