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紙上的名字

　　環形的空間巨大延展開，琉璃般透明的石壁後面，白色的光源不斷地湧入，照亮了這片巨大的領域。
　　壹個個木櫃書架同樣巨大，就像是峽谷中陡峭拔起的高崖，其上崖刻無數。
　　寧長久走入其中，壹身白衣如珠玉入海，無比渺小。
　　雖說書山之路以勤為徑，但當這壹座座大山橫亙面前，又如何能真正閱盡？
　　更何況，這也只是世間無數的大山的壹角罷了。
　　寧長久知道，這世上真有以讀書證道的，學富三山四海，神遊八極六仞，言隨法出指點世間形色，妙筆生花落下便是千裏山河。
　　那是極其玄妙而壯闊的境界，但並不適合他。
　　雖然他從小被迫讀過許多書，但他依然不愛讀書，因為學海須以勤苦為筏，他求的是縹緲大道，而不是書卷之間益與苦。
　　他走入其中，目光掠過書脊，時不時翻開兩本，看幾眼又送了回去。
　　時間如水，轉眼今日的修劍已然結束，樓梯上有許多弟子走了下來，前來觀書。
　　寧長久知道，小齡應該也回來了。
　　他不再看書，向著外面走去。
　　那些劍裳纖塵不染的內門弟子，有好幾個註意到了他，因為此處是內峰靜地，不可高聲交談，所以寧長久也只是見到他們對著自己指點了些什麽。
　　他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走過木階梯，逆著人流而上，寧長久回到房門時，神情微異，因為他見到寧小齡捧著壹摞書坐在自己的桌邊，壹臉興奮地望著自己。
　　“小齡妳膽子可真大啊，明目張膽進來，就不怕被同門師兄姐高刁狀？”寧長久笑了笑，好奇問道。
　　寧小齡坦坦蕩蕩道：“當然不怕。”
　　寧長久眉頭稍挑，問道：“誰借妳的膽子？”
　　寧小齡指著那摞書，道：“這可是嫁嫁姐親自欽點的特權，因為小齡不識字，所以師父讓我每天來與師兄學認字，最多可以待壹個半時辰呢。”
　　寧長久嘴角微揚，氣笑道：“不識字還這麽開心？”
　　寧小齡嘿嘿壹笑，道：“這不傻樂嘛。”
　　寧長久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原本也很輕松的心情壹下被自己撫平了，讓寧小齡這小丫頭窺探到自己的喜怒悲歡，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而寧小齡壹臉期待地望著自己。
　　寧長久便自我安慰著說，正好給自己壹點壓力，再好好修修心，若能修得古波不驚，便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了。
　　“好。”寧長久點頭道：“不過妳要答應我，必須認真學習，絕不可故意拖延進度。”
　　寧小齡嗯嗯了兩聲，然後擔憂道：“師兄，我這樣會不會耽誤妳修行啊？”
　　寧長久答道：“師兄不修行。”
　　寧小齡壹驚，道：“平日裏這內峰之中寥寥無人，應該不會有人打攪呀，師兄妳不要懈怠啊，妳這樣三年後怎麽打得過襄兒姐姐。”
　　寧長久說道：“不是還有三年嗎？”
　　寧小齡扶額嘆息，道：“師兄，妳不會是自暴自棄了吧？”
　　寧長久道：“不要多想，師兄只是在……磨刀。”
　　寧小齡立刻想到了那句諺語，脫口而出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嗯……而這個柴，偏偏是自己本身。
　　寧長久笑了笑，開口道：“既然是師父有命，那我開始教妳識字吧，別耽誤了時間。”
　　寧小齡哦了壹聲，立刻坐端正了。
　　“那我先教妳最基礎的筆畫吧，橫豎撇捺，折點彎鉤……等師兄潤筆，寫給妳看。”
　　“好。”
　　寧長久研磨蘸毫，攤開壹張宣紙，以鎮紙壓住，毫筆侵墨其上，端端正正地暈出筆畫，在雪白的宣紙上襯出溫潤的美感。
　　“師兄的字可真好看。”寧小齡由衷感嘆。
　　寧長久無奈道：“妳又不認識。”
　　寧小齡認真道：“不需要認識啊，就像看壹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好看不好看我還是可以分辨的。”
　　寧長久手腕壹頓，看了她壹眼，笑道：“修行才修了壹日，就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寧小齡吐了吐舌頭，道：“我壹直都可機靈了。”
　　寧長久淡淡壹笑，繼續落筆，給寧小齡壹壹介紹這些筆畫的名字和書寫順序。
　　半個時辰之後，寧長久大概講完了筆畫，問道：“都記住了？”
　　“記住了！”寧小齡自信道。
　　寧長久微笑道：“學這麽快，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師了。”
　　寧小齡連忙壹撫腦袋，暈悠悠地道：“哎呀，學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看來還需要師兄多指導指導！”
　　寧長久忍俊不禁，正色道：“繼續，我給妳先講壹些最簡單也最常用的。”
　　寧小齡搖頭道：“不要。”
　　寧長久疑惑地看了她壹眼。
　　寧小齡壹本正經道：“我要先學名字，我的名字，還有師兄的名字，嫁嫁師父的名字，趙襄兒姐姐的名字。”
　　寧長久壹楞，笑容溫和，筆入硯臺潤色，落在紙間之時輕柔靈動，寫成了壹個小家碧玉的“齡”字。
　　“這是寧小齡的齡字，由壹個齒和壹個令字組成。”
　　“好復雜啊。”
　　“嗯，傳說在北荒的蠻火山脈，有巨人壹族名為盤日，他們以首代巨人王的牙齒雕琢成聖令，作為王族傳承，與這齡字倒有些巧合。”
　　“好嚇人……嗯，還很惡心。”寧小齡捂了捂腮，忽然覺得牙齒有點幻痛。
　　寧小齡接過筆，照本宣科地歪歪扭扭寫了幾遍之後，寧長久繼續講“長久”二字。
　　“這兩個字很簡單啊，就像是師兄壹樣幹凈。”寧小齡由衷誇贊，隨後想了想，振振有詞地賣弄自己為數不多的學問：“師兄名字寓意極好啊，天長地久……長視久生……”
　　寧長久輕聲笑道：“原本師兄並不叫這個名字。”
　　寧小齡嗯了壹聲，點頭道：“原本我也不姓寧呀，跟了師父才改姓的。對了，師兄以前叫什麽啊，妳還記得嗎？”
　　寧長久道：“我原本叫張久。”
　　寧小齡有些失望道：“有些平常啊。”
　　寧長久點頭道：“是啊，師父也不喜歡我的名字，便改成了長久。”
　　這裏的師父當然是前壹世的師父。
　　他與師尊素未謀面，她卻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且為自己改好了名。
　　他隱約覺得這件事裏也有些其他韻味，但此刻還無法琢磨通透。
　　寧小齡自信地接過筆，道：“我學會了！”
　　說罷，大筆壹揮，在宣紙上寫下了長久二字。
　　“筆畫錯了……”
　　“意思對了就行啊。”
　　“嗯……好吧。”寧長久無奈道：“但願人長久，確實是好意思。”
　　於是這壹個多時辰裏，交談聲時不時地響起著。
　　“嫁嫁師父的名字真好，女和家，女兒歸家。”
　　“妳認識家字？”
　　“認識啊，與天同壽道人家的家嘛。”
　　……
　　“襄兒姐姐的襄字也太復雜了吧，比齡還難寫。”
　　“嗯，襄字很有意思，襄加個提土旁，便是壤，壤便是土壤的意思。當日妳昏過去了，沒聽到妳襄兒姐姐在九靈臺上說話的樣子，有些可惜。”
　　“說了什麽？”
　　“她說，嗯……她說她是天後娘娘用九天息壤捏出來的泥人兒，此刻燒成了漂亮的小瓷人，便將土字抹去，改名為襄了。”寧長久壹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著。
　　“額，真的嘛……”寧小齡聽得暈乎乎的。
　　“師兄騙妳做什麽，妳襄兒姐姐來頭可大了。”
　　“那師兄到時候豈不是要挨揍了。”
　　“……妳胳膊肘往哪裏拐的？”
　　……
　　這是入天窟峰修行的第壹夜。
　　寧小齡已經離開，寧長久看著滿桌寫寫畫畫的宣紙，冥冥之中心生靈犀，只是稍縱即逝未能抓住。
　　他眉頭稍緊，略壹沈吟之後，在壹張紙的縫隙裏，再次寫上了“寧長久”三字，又寫上了“張久”二字。
　　夜裏，風過群山，萬籟如哭，寧長久靜靜立著，盯著那自己的名字，出神地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