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9-10 15:00
攝政二年,春三月,扶蘇又壹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邊(丹東)。
馬訾水依然是那麽清澈碧綠,春來時節,上面遊著群群野鴨。 難怪黑夫說,它以後會叫“鴨綠江”。 這是扶蘇第三次來到西岸平,第壹次,是奉父命遠征海東,在遼東千山老林子裏楊端和病逝,自己壹個領兵新手,在此遭遇了壹場兵變,實在是狼狽不堪,幸虧黑夫幫忙,否則定會更加難看。 第二次,則是在目睹中原大亂後,歷經艱難,單騎歸來,憑著扶蘇之名,帶領海東戍卒,在帝國的東北邊陲做下了壹番事業! 回憶過去,扶蘇啞然失笑:“同是扶蘇,前後差距如此之大,難怪說成是兩個人,眾人便信了……” 盡管黑夫當日在武周山下與扶蘇的對話,集中於這幾十年間,秦楚漢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經足夠讓扶蘇在之後的幾個月裏,從燕地折返遼東的路途中,輾轉反復無數次了。 因為黑夫說得壹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會在接到壹封偽造的詔令後,自殺而死? 扶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來易信於人,信於事?” 又或者,他骨子裏,便是那種為了天下安生,能犧牲自己的人,未曾改變? 還有,秦始皇帝希望能傳萬世的秦,竟會二世而亡?且是為楚國項羽所滅,關中毀於壹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這時代最後的贏家,也不是項羽,而是扶蘇手下,那個流裏流氣,滿嘴葷段子的大胡子老劉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終的繼業者…… 扶蘇只覺得好笑,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但詭異的是,此人卻又在白登為冒頓所圍,簽下了恥辱的和約…… 至於黑夫?原本只該是壹個籍籍無名,死在第壹次滅楚裏的小小秦卒! 故事離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難以盡信。 這或許是黑夫瞎編的故事,為的是騙得扶蘇上當。 “但我還是選擇了相信……” 不管怎樣,扶蘇都接受了這樣壹個“真相”,作為交換,也宣布了自己的“謊言”。 “大王,渡河的浮橋都準備好了。” 高成過來稟報,這不知是他第幾次叫錯了,扶蘇糾正道:“我已去王號,不再是什麽大王了。” “那,公子……” “我從來都不是公子,只是壹介替身。”不論親信如何試探,扶蘇都堅持這壹點。 “那該如何稱呼?” “還是叫將軍罷,如最開始那樣。” “難怪兩年前來海東召集吾等時,讓吾等叫將軍,不稱公子……”高成嘀咕道,對扶蘇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蘇宣布自己乃“扶蘇替身,公子死後繼其遺誌,遠赴海東”後,依然決定追隨他的為數不多下屬之壹。 其余人等,或憤憤離開,或心灰意冷,大多數選擇留在遼西、遼東,卸甲歸田。 兵卒們回到了他們的土地上,黑夫答應兩遼、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復民生,這讓土著們歡呼雀躍,早已疲倦的海東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領走屬於自己的退伍錢帛,不用打仗,對所有人來說是好消息。 相信他們在期盼已久的安穩生活中,很快就會忘記自己,忘記那個曇花壹現的“假扶蘇”。 “頂多在閑下來時,對兒孫念叨惋惜幾句。” 扶蘇心中暗道:“再往後,世人將只記得壹個誌大才疏,懦弱無能,拋棄妻子,最後死得不明不白的長公子……” 倒是高成,卻對他不離不棄,執拗地說道:“即便將軍不是扶蘇,騙了吾等,但這兩年來發生的事,卻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亂吾等海東戍卒躊躇不安時,是將軍出現,讓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於流亡為盜,這是假的麽?” “在遼東遭到東胡王入寇時,又是將軍帶著吾等迎頭抗擊,保住了遼東,這是假的麽?” “這兩年在遼東撐起壹片天,庇護數十萬百姓安寧的,正是將軍!這也是假的麽!?” 高成將拳頭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偽,哪怕妳真不是公子扶蘇,吾等也願追隨!”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們就這樣壹路追隨,跟到了西安平…… 但這兒,遠不是終點。 眾人將渡過馬訾水,又壹次穿過箕子朝鮮,在入夏前,抵達數百裏外,曾經大軍雲集,而今早已廢棄的“韓城”。 那兒是“海東侯”公孫俊的封地。 這黑夫,心裏不知有多少陰謀陽謀,所有事都蓄謀已久。他早在壹年多前宣布“扶蘇已死”時,就安排好了,為其加了壹個“海東侯”的爵位,又由公孫俊繼承。 公孫俊將成為新秦的第壹個邊侯,實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蔔、史,備物、典策,官司、彜器俱備,都於韓城,治馬韓、辰韓、弁韓之民,命以策命,而封於海東。 朝鮮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裏山河,皆海東侯封域! 所封不可謂不厚,但又實在遼遠,與中原壹衣帶水,卻又足夠疏離,且對岸就是與扶蘇有怨的膠東。 而扶蘇,則要頂著假姓名,作為海東侯國的第壹任國相…… 公孫俊將在入秋時節去到海東,與扶蘇父子團聚。 扶蘇期盼著那壹天,想早些見到玄袞赤舄,鉤膺鏤錫的小君侯。 但他壹時間卻又想不出來,該如何面對曾遭自己摒棄的兒子…… 他應該以父親的身份與其相認?對他道歉。 還是繼續那個謊言,以國相的身份,盡心輔佐,默默守護他長大? 如何才能不讓父子不信的悲劇,重演壹遍? 搖了搖頭,扶蘇決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現在更迫切的,是與劉季碰面的時刻…… 若有機會,扶蘇壹定會將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贏得天下! 只可惜,老劉何許人也,跑得比兔子還快。 原本駐守遼東的劉季,壹聽說扶蘇與黑夫和解,驚駭之下,趕在扶蘇到達前,帶著妻子鄉黨和畏懼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當扶蘇抵達秦與朝鮮的邊界滿番汗時,果有朝鮮侯箕準在此等候,面對扶蘇要朝鮮納糧的要求,箕準滿臉的苦澀。 “上月不是才要過壹次麽?” 原來劉季在扶蘇前南逃時,途經朝鮮,謊稱自己乃是前鋒踵軍,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個朝鮮婢子作暖腳之用,且征召朝鮮民夫三千與之同行,又在東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過朝鮮,朝半島最南方的弁韓行進…… 高成義憤填膺:“將軍如此信賴劉季,他竟敢背叛將軍,定要將此人捉住!” “劉季只是害怕。” 扶蘇失笑,黑夫曾笑談,他會將劉季扔到漢城,讓這家夥在那老死…… 或許劉季已預見到自己未來了罷?所以提前跑路,可憐的老劉,至今還被蒙在鼓裏,不明白黑夫為什麽要處處與自己為難。 “隨他去罷。” 扶蘇沈吟良久,放棄了高成“追擊劉季”的提議。 “我與他,都不過是離家的遊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長城的東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離開大秦了。”盡管朝鮮是中原屬國,但畢竟與郡縣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隨扶蘇的眾人,在邁過去前,也有幾分躊躇。 畢竟這壹次,他們將永遠不再歸來! 扶蘇則記起他和黑夫見的最後壹面,他們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別,並做了壹個約定…… 當時扶蘇指著東方承諾:“我這壹生,老死海東,絕不會西歸!” 而黑夫則指著西方承諾:“只要我在壹天,大秦便在。” “我這壹生,都將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那眼神極其真誠,不似作偽,但扶蘇也說不準。 “妳我死後呢?這天下又會如何?”扶蘇不依不饒,如此追問。 黑夫卻顧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時,對後事做了諸多安排。” “但胡亥趙高李斯,聽他的話了麽?” “妳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麽?” “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離合,如他所願了麽?” 黑夫攤開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後事,子孫事?千秋萬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對妳所說的哪些事,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順其自然罷……” 扶蘇默然,只是看著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數百篆字依舊古樸雄渾,上面刻著秦始皇帝承諾過,卻未能完成的事: “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鹹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並來田,莫不安所!” 現在,這份未完成的責任,已經被他推賢讓能,讓給黑夫了…… 連同帝國的命運,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視那些篆刻,將酒樽高高舉起,對著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個高大的身影,此時已然佇立在海邊: “我想始皇帝了。” 扶蘇的酒樽,與他碰到了壹起。 “我也是……” 二人滿飲,而後忽然大笑起來: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會如此說吾等?” 扶蘇笑了:“定是將我劈頭蓋臉,痛罵壹頓,趕得遠遠的,耳不聽為凈。而妳,恐怕要如韓非壹樣,被賜鴆酒了,事後父皇雖然後悔,卻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則要表現得冷酷無情,不讓人看出來……” 黑夫忍俊不禁:“沒錯,定會如此。” 卻又嘆息: “逝者不可復,記住該記住的,往後,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轍。“ 黑夫對扶蘇長作揖,作為最後的告別: “往前走吧,扶蘇,砥礪前行。” “妳和我,作為繼業者,是時候給始皇帝留下的時代,翻篇了!” …… “沒錯,是時候翻篇了。” 記著在碣石的種種,在渡過沛水後,扶蘇轉過身,對眾人道: “吾等,從來沒有離開大秦!” “而是要去海東,去親手建立壹個嶄新的秦!” 他們會割掉瘋長的野草藤蔓,重新開墾土地,播撒膠東商賈送來的種子,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新家園將拔地而起,而這個新邦國的壹切,都將由扶蘇草創,哪些該繼承,哪些要摒棄,他終於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會是什麽模樣呢? 肯定會與秦始皇帝時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著曾隨他經歷過嚴寒風霜,如今被暖陽映照的三千張面孔。扶蘇將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熱血,壹如年輕時壹般躍動! “那將會是公子扶蘇在世時,曾告訴過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