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七月新番

歷史軍事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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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6章 魚脫於淵

秦吏 by 七月新番

2019-5-17 22:14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南陽郡葉縣,子高裏。
  葉氏歷史悠久,能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楚國葉公,所以葉氏歸根結底,竟也算羋姓之後,後來在三晉攻楚的戰爭裏,南陽歸了韓國,葉氏遂入於韓,但也開枝散葉,在此聚族而居,稱之為“子高裏”,此地壹整個裏,都是葉家人。
  在裏門處,黑夫便不得不下馬了,並非是此地裏正敢攔他,而是裏中道路是用青石鋪墊,人來人往,變得光滑無比,如今下了場雪,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葉氏比戶相連,列巷而居,兩邊的屋舍被飛快拋在後頭,不多時,粉墻朱瓦的葉氏老宅就到了。
  雖然天上下著雪,但整個裏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這,將葉騰家宅圍得水泄不通,顧不上肩頭滿是雪花,皆面露憂慮,唉聲嘆氣——葉氏的頂梁柱,很可能熬不過今夜了。
  葉氏眾人在擔憂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余,也各有算盤:葉騰被秦始皇拜為倫侯,可他卻無子,僅有壹獨女,這爵位繼承該怎麽說?
  於是近點的兄弟叔伯,都帶著自己的兒孫來此,就希望葉騰在最後的時刻叫他們進去,過繼壹人……
  眾人各懷心思,直到壹陣悉悉索索的腳步打破了這沈悶的氣氛,壹個聲音響起:“昌南侯到,快讓讓!”
  “昌南侯?”
  葉氏族人皆茫然,碣石發生的事還未傳到這,他們只知道葉騰被封為”高梁侯”,當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葉氏祖先:葉公沈諸梁,字子高,也就是葉公好龍的主角……
  但什麽昌南侯,卻是聞所未聞。
  但共敖,他們卻是認識的,這是葉騰女婿黑夫的親信,上個月護送葉子衿歸鄉,前天又匆匆離開,再壹瞧他手裏多出來的君侯旌旗,眾人壹下子明白了什麽,連忙避讓行禮。
  在共敖引領下,壹個風塵仆仆的黑臉漢子徑直進了大門,門扉再度關上,將想要詢問病情的葉氏眾人擋在了外面!
  這還是黑夫第壹次來葉家老宅,才進門,兩個孩子就從積雪的院子裏跑了過來,壹頭紮進他懷裏。
  “父親!”
  是黑夫的兩個兒子,破虜和伏波,破虜生於秦始皇二十九年,六歲了,個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則生於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歲了,個頭剛好到黑夫膝蓋。
  黑夫將他們壹手壹個抱起來,問道:“妳們母親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著黑夫脖子不說話,破虜則比較大條,掙紮著想下來,說道:“母親在裏面,陪著外祖。”
  黑夫將他倆抱到溫暖的室內,將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門邊,進了裏屋。
  這時候,葉子衿也聽聞黑夫到來,從病房中走了出來。
  黑夫壹瞧,這還是他那豐腴的漂亮老婆麽?幾個月不見,下巴尖得像錐子,瘦得讓人心疼,頭發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幾夜沒睡,完全是硬撐的狀態。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趕時間,他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烘烘的,兩頰給凍得通紅,頭發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遇到這種事,哪還有什麽體面矜持,只剩下狼狽。
  “良人來了。”
  但葉子衿的聲音,卻依然堅定,沒有壹看到黑夫就撲過來痛哭流涕。
  只因父親病重時,她便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誰來主事,外面那群伸長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餡餅的親戚麽?
  黑夫過去抱住了妻子,用強壯的雙臂環住她瘦削的背,在耳邊輕聲道:
  “我來了,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獨自支撐許久的葉氏,終於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壹會,但很快她就擦幹了眼淚,對黑夫道:
  “父親快不行了,他壹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見良人最後壹面!”
  ……
  葉騰久病半年多,鹹陽各類醫師將葉府門檻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醫令夏無且來給他診治,然而都無濟於事。
  燭光映照下,昔日的強勢老頭整個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燈枯油盡。
  當他艱難睜開眼裏,就看到了榻邊的壹團黑影。
  “婦翁。”
  黑夫湊了過來,葉騰卻又疲倦地閉上了眼,他只能輕輕地喚道:“婦翁,是我,是黑夫,我回來了!”
  隔了良久,葉騰才再度睜眼,瞧了黑夫壹眼,胡子壹抖壹抖地說道:“是黑夫啊,難怪不管我睜眼閉眼,都這麽黑!”
  黑夫哭笑不得,這葉老頭,都什麽時候了,還有時間埋汰他,卻聽葉騰問道:“子衿呢?”
  “婦翁,方才就是妳讓子衿出去,說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說。”
  黑夫十分無奈,看來葉騰真是病糊塗了,這樣的對話,壹刻前已經有過壹次了,等他安頓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時,發現葉騰有睡著了,他只得在這坐了許久。
  “是這樣啊……”
  葉騰嘆了口氣:“老夫到底要與妳說什麽來著?嘿,想不起來了,妳先說吧。”
  二人兩年未見,雖有書信往來,但還是不如當面講來得快,於是黑夫便挑著緊要的說,將海東得勝,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為倫侯這壹系列事情簡單扼要地告訴葉騰,壹邊還要註意老頭別又睡過去。
  葉騰只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壹下子精神起來,罵道:
  “老夫勞碌壹生,有滅韓之功,死到臨頭,才得封關內,妳不過三旬出頭,竟也能稱君侯?真是,真是……”
  壹邊說,還壹邊劇烈咳嗽,聲音可怖,像是破鼓發出的垂死掙紮。
  黑夫連忙為其撫背,笑道:“雖然都是倫侯,但婦翁的侯,是實至名歸,我的侯,則是陛下塞過來的甜棗,讓我不得不答應兩年平越,分量遠不如妳……”
  葉騰道:“也罷,翁婿壹同封侯,雖然比不上王翦祖孫三代徹侯那麽好聽,但也不錯。”
  這時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說什麽了。
  葉騰攢著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無生命活力。
  “我只有獨女,沒有兒子,這爵位也不想給那幫親戚,妳讓伏波以葉為氏吧,這高梁侯,是我做韓奸,滅母國,拼了壹輩子才換來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猶豫:“自無不可,只是,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繼承法,順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產、女同產、妻、大父、大母,同產子,優先級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繼承,則自動略過女性。
  又有壹條補充法令:“徹侯、倫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子者,皆得以為嗣。”無子時,可以由其孫或者繼養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須過繼……
  葉騰沒有兒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類推,就算要過繼,也該輪到兄弟的兒子才對,沒有讓外孫襲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兒子改叫葉伏波也不行。
  等下,為什麽感覺換了個姓,名字忽然變得好聽起來了?難怪那麽多主角,都姓葉!
  葉騰笑道:“律令,律令是什麽?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為何能直接跳過王賁,傳給王離?這難道就合法麽?妳應該知道,這天下,唯壹壹個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誰!”
  的確,王翦的武成侯,本該傳給王賁,但秦始皇為了突出王氏的功績,親自幹涉,先將王賁升為徹侯,又將王翦侯位直接傳給王離,只改”武成“為”武城“,逼格頓降。
  “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壹幫陛下滅了壹國的老臣,提這樣的請求,不過分吧?”
  看著葉騰的眼睛,黑夫壹下子明白了葉騰的用意……
  “婦翁……”
  他有些感動,葉老頭這個老陰謀家啊,臨死了,也不望幫他壹個大忙!
  “昔日王翦將六十萬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臨行前,除了抱怨征戰多年未能封侯外,還多為王氏請良田美宅,說希望子孫能以餬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後欣然應允……”
  “王翦出關後,又五次使人回鹹陽,請求陛下再賜良田,旁人看來他是貪心不足,實在過分,然而,陛下素來多疑,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王翦,他多請田宅,是為了自堅!”
  “王翦請田自固,我如今為子請繼婦翁之氏,承襲高梁侯之位,也不失為自堅自策啊……”
  不合律令,卻沒有逾越皇帝的底線的小要求,這就是自保自汙之術!
  那樣壹來,他的家眷,還有未來新鮮出爐的三歲小侯爺“葉伏波”,將成為秦始皇的壹顆定心丸,是讓黑夫在南邊安心打野發育的保證……
  看似是葉騰的自私,可實際上,卻飽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肅然下拜,對葉騰頓首:“從今日起,伏波便是葉氏嫡孫!”
  ”好,好……如此,老夫便沒什麽好掛念的了。“
  葉騰說了這麽多話,又累得不行,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黑夫以為老丈人又睡著了,只能等他醒來後,再將那重要的話告訴他。
  但很快,葉騰的聲音便響起,似是夢囈。
  “那句話,妳想明白了麽?”
  ……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麽事:“婦翁說的,是‘海大魚’麽?”
  葉騰不答,算是默認了,黑夫便接著道:
  “四年前,在離開鹹陽,去膠東赴任前,婦翁贈我的話,便是‘海大魚’。”
  這是壹個典故,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於私心,準備加固封地薛縣城墻,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關起門搞獨立。食客紛紛勸阻,靖郭君大怒,嚴禁門客再言此事,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只對他說了三字:“海大魚!”然後掉頭就跑。
  田嬰不明其意,只能答應讓他暢所欲言。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壹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妳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並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背靠大山。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墻築得如天壹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麽?”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築薛。
  黑夫將海大魚的故事又又又講了壹遍,說道:
  “我最初以為,婦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壹條海魚,在南郡、關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才幹。”
  “可去膠東,卻是距離鹹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幹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壹根,我是這意思麽?”
  葉騰氣哼哼地說道,眼睛依然閉著。
  “當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後來才明白,婦翁真正告誡是,秦如海,我如魚,若離了這浩瀚之水,我就會像脫離了齊國的田嬰壹樣,活不下來,故魚不可脫於淵!”
  這是每個位高權重者,都無法避免的困局。
  葉騰是聰明人,他隱約覺察到了什麽,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責,不要因為離開鹹陽遠了,就生出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是葉騰自己的心得,若沒了秦朝庇護,他,還有整個家族,就會被六國遺貴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對秦朝盡忠職守,更不敢生出異心——為韓守卻叛韓,為秦吏卻背秦,他必將身敗名裂,被唾罵千古!
  葉騰以為,黑夫的處境,也與他相似,千萬不能走錯路!
  臨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後壹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將沸騰,裏邊的魚,難道要壹動壹動,等著被燉成湯麽?”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麽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著案幾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麽?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紮,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妳,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麽東西,所以這壹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幹城……
  他只是壹個站在歷史分叉口,面對將影響自己壹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將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壹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於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妳自己走,老夫只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後壹個問題。
  “但黑夫啊,妳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於淵?”
  “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將就木的老人耳邊,將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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