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七月新番

歷史軍事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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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昭昭天命

秦吏 by 七月新番

2019-5-17 22:14

  
  “《詩》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之內,八方之外,壹切懷生之物若不能得恩澤浸潤,則賢君恥之……”
  “好壹個賢君恥之。”
  黑夫樂了,前幾天,他讓陸賈效仿墨者所謂的“大禹兼愛,伐三苗而不誅”,寫壹篇為南征尋找理由的文章,軍務繁忙,黑夫都快把這事忘到腦後了,不曾想,陸賈這命題作文的開頭寫的還不錯。
  陸賈在旁壹笑,並未驕傲。
  等黑夫再往下看,發現更加精彩,不愧是儒者的筆啊,筆則筆削則削,是否非黑白完全顛倒過來了。
  卻見他的文章,翻譯成白話,是這樣說的:
  “現在國境之內,正值治世,冠帶之民,都獲得了幸福,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沒有壹個人不滿足。”
  “但那些夷狄之國,荒服之地,良好的教化還沒施行,美好的風俗十分匱乏。他們或不懂禮義,像禽獸壹般住在草叢裏,有食人肉的惡習;或不明尊卑,相互仇殺,臣子弒君,秩序混亂。父兄無辜被害,孩童成為孤兒,號哭不止。”
  “於是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之人,都向中原抱怨:‘聽說中國有仁政,德惠多,恩澤廣,人人都能沐浴其下,為何唯獨遺棄了我們?’他們踮起腳跟盼望王師的到來,象枯幹的草木渴望下雨壹般。縱然是鐵石心腸之人,也會為之落淚……”
  “於是便向北方出兵,討伐強悍的匈奴;向東樓船渡海,剿滅桀驁不馴的滄海君;向南方派遣部屬,征誅野蠻的百越。首惡已誅,萬民歡欣,壹時間,四夷歸化,象魚群仰頭迎向流水壹樣,希望被中原羈縻的人,需用億計數。”
  “因此才在嶺南設三關,在七閩興教化,在番禺築堤壩,在郁水樹土樓,在牂牁劃疆界。使邊遠地方不再閉塞,昏亂蒙昧之地得以照耀陽光,開創遠播道德的通路,讓仁義之師與四夷和睦相處。由此,蠻夷誅伐攻殺平息,中原偃甲休兵,夏夷親如壹家,遠近同壹體制,中外安寧幸福,還有比這更偉大的事麽?”
  “有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事我不知道。”
  黑夫讀完全文後,笑道:“但這南征三十余萬軍民裏,怕是找不出第二支比妳更優秀的筆桿子了。”
  “君侯過譽了。”陸賈連連謙遜。
  “不過妳這文章也有些小問題,得改。”
  黑夫老師在作文上畫了幾個圈,點給陸賈看。
  “這文章,本侯是想要宣揚給軍中兵士聽的,但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這話妳也敢亂說,中原江淮什麽情況,從那來兵卒們能不清楚?”
  黑夫剛到嶺南三關時,還曾聽兵卒傳唱壹首歌謠呢:“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五嶺南,屍骸相支拄?”
  雖然黑夫通過種種手段,將這支遭受疫病重創,士氣低落的隊伍重新拉了起來,但因為東南西北中的各種大工程大征伐,中原已是民不聊生,這點卻無法改變。
  士兵們可不傻,朝廷的話可能是假的,但自己被強征至此,袍澤死傷慘重肯定假不了!
  所以陸賈這文章,用來做宣傳顯然不合格。
  黑夫斥了陸賈壹通,讓他去改了。
  但陸賈卻不動,自己看了壹遍後,面露疑惑:“君侯,下吏這文章,寫的沒錯啊……”
  黑夫皺眉:“妳是在裝糊塗,還是在故意諷刺?”
  “不敢,文章裏的形容,與當今中原形勢截然相反,這是因為,下吏這文,可不是替秦始皇帝寫的!”
  陸賈露出了笑,對黑夫長拜:
  “是替未來的賢君所寫!”
  ……
  “未來的賢君?”
  黑夫默然片刻後,啞然失笑:“是啊,陛下雄才大略,惜乎少仁,我也希望繼任的二世皇帝,是位仁君賢君啊……”
  “也罷,也罷,這文章妳也不必改了,雖然現在用不上,但還是先留著吧,興許以後,能派上用場呢?”
  言罷,黑夫讓陸賈退下,但卻又立刻叫住了他,問了壹句話。
  “陸賈,儒家所言的天命,究竟是什麽?”
  原本為自己的大膽有些忐忑,但不將話說完,又壹些不甘的陸賈眼睛壹亮,立刻道:
  “敢言於君侯,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夭壽之屬也。對人而言,天命就是其生死存亡、富貴貧賤,這壹切,皆與高懸於天的天命有關!故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黑夫咀嚼著這句話:“如此說來,我還是更欣賞墨者的《非命》,妳應聽說過我的那句話吧?公侯將相,寧有種乎?事在人為,不名壹文的小兵,也有可能變成將軍!”
  陸賈卻堅持他的看法:“由黔首踐位昌南侯,這也是君侯之命。”
  他擡起頭,試探地說道:“或許,還不止於此,不至於徹侯呢?”
  陸賈說的太明顯了,黑夫拍案:“好妳個儒生,張口閉口天命天命,妳知道自己的命麽?”
  陸賈道:“知,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妳知道自己幾時會死?”
  這儒生倒是膽大,不卑不亢,朝黑夫作揖:“陸賈只知道,自己絕非死於今日,否則,方才還不等下吏話說完,君侯已面色大變,將我推出去斬了!”
  “哈,妳真是個小機靈鬼。”
  黑夫也不嚇唬他了,繼續問道:“妳說人命天定,那歷朝歷代,可有天命?”
  “當然有!”
  陸賈等的就是這壹問,奮然而起,慷慨陳詞:
  “夏桀無道而商湯代之,此乃天命也,商紂無道而周武代之,此乃天命也!”
  “至春秋時,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故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然淩遲至近世,秦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六世固守以窺山東,南取漢中,西舉巴、蜀,北收要害之郡,東破韓、魏,奪楚江漢,長平坑趙卒四十余萬。至此,周已失天命,天命在秦矣……”
  “然今上廢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戰,無壹日安寧。於是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君侯,就下吏看來,秦之天命,搖搖欲墜矣!”
  儒家的人,講究中庸,話不會說得太滿,陸賈的進言,到此為止。
  他只是想告訴昌南侯,秦命已衰,天下離心,當此之時,需要壹位新的,應命之人站出來!
  找到那個人,輔佐其成就大業,陸賈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天命”!
  但黑夫沈思良久,卻不置可否,揮了揮手:
  “妳下去吧。”
  陸賈應諾而退,他很能理解,身為上位者,心裏的打算,當然是不能完全袒露的。
  但他相信,昌南侯能想明白,或許,早就想明白了,南征開始的壹切布置謀劃,都是為那壹天做準備!
  陸賈回望幕府帥帳,眼中充滿了期待:
  “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在君侯矣!”
  ……
  “人心思動啊,早些時候,還只是陳平那種陰謀家慫恿我,現如今,連濃眉大眼的儒生陸賈,都有這麽大膽的想法了。”
  再度審視陸賈的文章,裏面誇耀的,果然盡是黑夫做過的事。
  但黑夫沒說謊,他的確更傾向於墨家的《非命》,不相信人的命運是既定的。
  因為,黑夫來到這時代後,已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就像韓信,就像蕭何,就像陸賈,就像田橫,就像陳平,就像劉邦,就像本該在伐楚戰爭中戰死,只留給家裏壹封家書的“黑夫”。
  他們的命運被大幅度改變,如田橫者,甚至提前走到了終點,王侯霸業,早早變成了蒿裏薤露。
  若如陸賈所言,命不可改,壹切天定,這些人又算什麽?
  許多年來,黑夫壹邊前行,壹邊在小心翼翼的觀察,若壹切努力都無法改變命運軌跡,總是會回到原點,那才是最可怕的世界!
  萬幸,至少沒有壹條“世界線的收束”來制裁他的所作所為。
  所以黑夫不信命定,而相信因果律。
  “所以,哪怕是王朝,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天命,盛衰存滅,不過是人心,是政策,是形勢,或許可以加上氣候。”
  “甚至是,穿越者的壹念之差……”
  人沒有命運,王朝沒有命運,但黑夫卻偏偏篤信,種花民族有。
  諸夏,華夏,中國,中華……好吧,不管她叫什麽,總歸是這片土地,總歸是這群人,他們合在壹起,就是有天命的!
  即便壹度錯過了,但如今,將由黑夫親手賦予!
  什麽樣的天命?
  黑夫取筆,蘸滿墨汁,在陸賈文章末尾,添了壹句話。
  壹句濃墨重彩的話,壹句他希望有朝壹日,能被記到史書,載於課本上,變成所有人共識的話!
  “吾等盡取此天賜之洲,以納年年倍增之萬民,自由發展之昭昭天命!”
  ……
  自從甌君桀駿戰死後,西甌不再步步反抗,而是舉族西遷,去投靠駱王。
  這也使得,秦軍進展神速,就在郁林之戰後月余,黑夫已率領大軍,抵達了郁水上遊……
  後世,這裏是廣西的省會,雖然眼下既無城邑,壹片莽荒,只有郁水靜靜流淌過山包,滋潤著谷地壩子,壹片綠意。
  黑夫也毫不客氣,給這裏命了名:
  “綠城!”
  這是廣西省會的別稱,黑夫印象深刻,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這不是沒事咒自己麽?還是改為“南寧”為妥。
  壹群部下在旁翹起大拇指誇贊:“南疆安寧,好寓意!”
  放目西眺,此地距離駱越諸部的中心,萬象之地臨塵,不過兩百余裏!聽說駱王已收納了西甌、南越的殘部,糾集數萬人,在那以逸待勞……
  黑夫抽了抽鼻子,問自己的部屬隨員們。
  “汝等嗅到了麽?”
  共敖、東門豹、韓信等人東聞聞西嗅嗅,共敖聞到了兵卒造飯的炊煙,阿豹看向黑夫坐下駿馬剛拉出的新鮮糞便,韓信方才跑來稟報紮營情況,離得近些,聞到了黑夫的汗臭,悄悄退開壹步,不知道該不該說……
  “都不對。”
  黑夫指向西面,齜出了大白牙:
  “是決戰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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