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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七月新番

歷史軍事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國南郡安陸縣,傍晚時分,雲夢澤畔下起了雨,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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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3章 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秦吏 by 七月新番

2019-5-17 22:15

    王賁這壹生最輝煌的時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滅魏之戰。
  他那時候才四十余歲,英姿勃發,被人稱之為“小王將軍”。將二十萬大軍,橫掃魏地,又將赫赫大梁圍得水泄不通,令旗壹指,決鴻溝,以水猛灌城池!
  但壹聲令下,就能讓大梁十數萬人葬身魚腹的小王將軍,卻為了保護壹個魏人的墳墓,特地下了壹道軍令:
  “有敢去信陵君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賁這麽做是為了爭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際,半夢半醒間,卻又夢到了自己去魏無忌墳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壹位老婢在守著,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獻壹盅酒,掃壹掃墓,王賁當時問那魏人老嫗為何,老嫗只答:
  “公子說,醉了,就聽不到了……”
  “聽不到什麽?”王賁有些好奇。
  魏人老嫗指著遠方的大梁:“聽不到梁城崩塌的聲音啊!”
  當時雖有唏噓,但感觸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賁現在算是明白,信陵君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後,終日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不顧身體,大肆樂飲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終將淪亡的絕望!
  “魏無忌是在故意折損身體,讓自己早點死去,以免看到魏國滅亡的那壹刻!”
  王賁對信陵君的心境,無比理解!
  “我也該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壹步。”
  “何以竟多活數歲,眼睜睜看著我親手參與建立的大廈,墻壁坍塌,梁柱摧折,將成瓦礫?”
  曾經有多輝煌。
  現在就有多悲涼!
  如此喃喃低語著,王賁睜開了渾濁的眼,左右皆是拭淚的親衛,更有壹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將太尉氣成了這樣。”
  “甘棠,切勿自怨。”
  王賁嘆息:“幸好妳及時勸阻,讓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親手將大秦推下深淵。”
  且不論對錯,清君側之事,現在就算王賁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識到兵諫的猛藥可能會加速社稷淪亡後,他頓時絕望,病情加重,數日前還能勉強登車,現在卻連榻也下不了,別說回鹹陽,十裏地外都去不了。
  從醫者的竊竊私語中,王賁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
  “吾本欲為始皇帝竭忠盡力,平定叛亂,收復郡縣,重興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該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無忌壹樣,不用看見,寇入鹹陽,麋鹿遊於朝的場景。”
  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心,於是王賁開始訴說起遺言來。
  “我死,三軍無主,黑夫必乘機北上,此賊奸猾善兵,諸將尉無人能敵。與其那時十數萬大軍盡為其所虜,不如直接放棄南陽,撤回關中,司馬鞅可代為主將,甘棠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暫時放棄關外之地,收縮戰線,這是王賁能想到的,讓大軍不至土崩瓦解,讓秦能延續的唯壹辦法。
  “朝中奸佞也必須肅清!”
  王賁咬著牙對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軟,必不誅趙高,汝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逼著陛下,打發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後,再由我親衛門客往殺之!”
  “諾!”
  這時候,甘棠湊到跟前低聲道:“太尉可有留給小王將軍的話?”
  他指的是王離。
  王賁沈默了好壹會,嘆息道:“壹代人有壹代人的命,吾父橫掃六國,我則有幸見始皇帝君臨天下,車前馬後,征伐諸侯,但也見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離身為武城侯,卻必須要接下這爛攤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兒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瀾麽?恐怕很難,說不定要將整個宗族搭進去。
  但正因為了解王離,王賁更明白,王離絕不會向黑夫低頭。
  “盡力而為罷,早早送兩個兒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雖抗制不歸,但應會庇護他們,為王氏,留壹點血脈……”
  此時偏將司馬鞅已至,拜在王賁榻前,王賁顫顫巍巍將印綬和虎符、斧鉞轉予他,聲音衰微地叮囑道:
  “吾死之後,封鎖消息,不可發喪,將我屍體放在安車上,不可讓三軍知之。從宛城到武關,必過丹陽,叛軍已占據丹陽之南,故須緩緩退兵,不可急驟。”
  “但撤兵的消息的瞞不住南方的,可令後寨先行,然後壹營壹營緩緩而退。若黑夫派人來追,汝可在丹水邊布成陣勢,鼓點大作,打著我旗幟反擊。黑夫素來多疑,必以為我詐死,約束將尉不敢深追,大軍可順利撤離南陽,回到武關,為大秦,保留壹點復興的種子……”
  說完這些話,王賁累得歇了壹會,繼續道:
  “武關守備我不擔心,成臯那邊也沒問題,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關。我最擔心的是兩個地方。”
  司馬鞅問:“何地?”
  王賁道:“漢中,河東!”
  “漢中居秦之坤,為蜀之艮,連高夾深,乃關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勢,漢中恐怕難以守住,守軍當燒棧道而退,無棧道,黑夫縱然北有漢中,也難以越過南山,窺伺鹹陽。不過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備,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於河東,控據關河,山川要會,此魏武侯所謂‘山河之固’也。蒲阪乃重鎮,是進入關中的捷徑,趙高之弟趙成為河東郡尉,我不放心,必須換個人……”
  最後,王賁還有有遺表上奏胡亥。
  “關中四塞之地,崤函為塞,號稱百二之險,縱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關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錯了事,殺錯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師法太甲,做壹偏安之主,也是足夠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於百裏之岐周;六國以八千裏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於千裏之秦。此非壹朝壹夕之故也,關中居天下上遊,占據地利,且先保住壹州之地,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以待後人再度振興吧。”
  後事壹壹安排,但說到底,縱然關中有山河之固,還是那句話:
  “在德不在險!”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為,休說關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盡為敵國也!
  “老朽做這麽多,也許根本沒什麽用……”
  越想越絕望,王賁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蘇,竟精神了些。
  王賁令左右扶著他,搭乘安車,登上宛城城墻,遠觀各營燈火繁盛,竈煙滾滾,雖然局勢不太妙,但三軍將士仍比較樂觀——因為他們知道,率領自己的是戰無不勝的通武侯!
  這是王賁無比熟悉的軍旅生活,比頻陽的家還熟悉。
  王賁又想起了第壹次帶他入軍營中的父親。
  那時候,小王將軍崇敬地看著父親,問了老王將軍壹個問題:
  “何為將?”
  王翦將壹柄劍反遞給他:“將,就是君王手中的劍。”
  “亂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王賁欲去接過劍,但父親卻又壹笑,收回了它。
  “將,也是國之壁壘,壹代人有壹代人的事業,等為父替大王掃平立國,治世之時,妳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國之幹城!”
  三十年如壹夢,當年的小王將軍,熬到白頭,也成了“老王將軍”。
  回憶往事,王賁仰天而嘆:
  “父親啊。”
  “兒終究無能。”
  “外不能掃平叛賊,內不能肅清朝綱,愧對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親壹樣,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劍,斬滅六國。”
  “卻終究做不好。“
  “護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壘……”
  王賁當真不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還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壹念及此,悲從中來,王賁不由老淚縱橫,他在車上,擡起沈重的雙臂,朝遠處軍營中的將士們、近處暗暗拭淚幕僚們。
  還有他奔波了壹輩子的帝國,作了壹揖。
  “王賁,要棄諸君而去了……”
  斑白的頭垂下,手也隨之落下,卻再未擡起來……
  二世元年,夏歷三月初十,王賁薨於宛城!
  帝國之壁,塌了!
  ……
  而與此同時,距離宛城並不算遠的襄陽,黑夫卻沒看到將星隕落,更無任何征兆,這個傍晚,與陽春尋常的溫暖下午並無不同。
  “我沒聽錯罷?”
  得到“護軍都尉”季嬰通報後,黑夫停下了手裏的箸,又將粘在胡須上的飯粒塞進口中,露出了奇異的笑。
  “李斯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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