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私房錢

　　阿六明明已經去了外頭看門望風，這又是在自己剛剛喬遷新居的時候，左鄰右舍距離這書房也相當遙遠，此時外間卻傳來分明有人的動靜，張壽哪裏還會不知道是誰？算來算去，來的也只有他默許了阿六在大多數時候可以放進來的朱瑩。
　　他略壹思忖，到底還是沒裝做不曾聽見這聲音，大步來到門前。果然，才壹開門，他就只見門前那個滿臉驚異莫名的俏佳人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瑩瑩，什麽時候來的？”
　　“瑩……瑩瑩？”同樣結結巴巴叫出聲的，還有朱二。
　　而朱瑩瞥了張壽壹眼，隨即又瞧了瞧自家二哥，這才沒好氣地說：“我本來才不想偷聽妳們說話，是阿六說不妨事，攛掇我來的，沒想到妳們竟然在說這個！二哥，沒想到啊，妳從小做什麽事情都沒個長性，而且前怕狼後怕虎的，這次竟然這麽大膽！”
　　朱二被朱瑩說得臉上發燒，可正想為自己爭辯壹二，他就看到朱瑩竟是笑了起來：“但這次妳的決心下得不錯，再說阿壽又信得過妳，那我也幫妳壹次！爹娘祖母那邊，我會去想辦法，不過妳護衛得帶足，否則勢單力薄打得過誰？關鍵時刻，說不定妳還得拼拼大皇子！”
　　關鍵時刻得拼拼大皇子……妹妹，我是去滄州查訪那幾樣太祖皇帝做夢夢見，我在大明卻從來沒聽說過的東西，同時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可不是去打架啊！我這小身板又不是妳和大哥，碰到大皇子我肯定有多遠躲多遠！
　　壹直到被朱瑩拽上騎馬回家，朱二腦子裏都還在轉著朱瑩說的這幾個字。在自家門口下馬時，他渾渾噩噩地正要往裏走，卻突然被門房攔了下來。
　　“二少爺，您這匹馬好像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是哪家的？難道二哥還能去偷馬不成？”朱瑩隨口說笑了壹句，可當回頭再看了兩眼時，她就發現，這匹坐騎確實蔫頭蔫腦，壹點都不像自家馬廄裏那些馬的神駿，她當即訝異地轉身攔住了走神的朱二，指著那匹馬問道，“二哥，妳是不是和誰調錯了馬？”
　　朱二這才如夢初醒，等瞅了壹眼那匹馬，他立刻壹拍腦門道：“我大中午的想著去集市上逛逛，就到國子監附近的車馬行去借了壹匹馬，後來逛著碰到了阿六，又去了妹夫的……咳咳，去了張園壹趟，我就完全忘了這檔子事了。”
　　得知是這麽壹回事，朱瑩這才釋然，當下就吩咐了壹個下人幫朱二去那車馬行還馬，隨即壹把拖起他就往裏走。朱家的下人都知道這對兄妹從小就是這般相處的，因此大多用同情的目光去看朱二，只以為是二少爺又犯渾得罪了大小姐。
　　而朱二也確實不敢得罪朱瑩——他那離家出走的由頭都被朱瑩知道了，哪怕是有壹個很冠冕堂皇的借口，可萬壹讓她在父兄和祖母面前添油加醋壹番，他絕對逃不了那場好打，就算是壹貫對他還不錯的繼母也未必出面為他再求情。
　　於是，他見朱瑩過他的紫煙閣而不入，竟然徑直拽著他進了她的閨閣流霜館，他頓時暗自叫苦——雖說什麽兄弟不進姐妹屋的規矩，因為太祖當年嗤之以鼻，斥之為隔絕親情天性，這些年尤其是在武門勛貴人家中不太流行，但因為他的某些前科，被他的祖母禁入流霜館。
　　至於原因嘛……因為他曾經偷偷賣掉過朱瑩梳妝匣子底層從來沒碰過的幾件首飾。
　　因為那禁令還沒過去，因此朱二不免東張西望，生怕祖母身邊那幾位厲害的媽媽突然神兵天降，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去慶安堂。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朱瑩竟是直接對迎出來的湛金吩咐道：“妳去祖母那兒通風報信壹聲，就說我拎了二哥回來和他說說他日後的婚事。”
　　見湛金壹點都沒有做內鬼的自覺，笑瞇瞇地去了，而後出來壹步的流銀則是沖他做了個鬼臉，隨即悄悄閃到了院門口，分明是去望風，朱二頓時如釋重負，等朱瑩拽著他進屋，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瑩瑩，妳能幫我，我很感激，只要妳在祖母爹娘和大哥面前替我瞞……”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朱瑩就松開了手，徑直到梳妝臺前蹲下，打開了面前壹個整整五個抽屜的紫檀木落地梳妝匣子。那裏頭裝著無數千金大小姐羨慕嫉妒恨的各種首飾。
　　其中，壹部分是九娘離家時留給女兒的，不是當年陪嫁，就是宮裏和太夫人賞的，再有就是朱涇和她最情投意合的那兩三年送的，即便如今回家也不肯收回去。另壹部分，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多年所得，借口年紀大了不喜歡戴金玉寶石，壹股腦兒都送了朱瑩。
　　至於另外很大壹部分，則是宮中太後、皇帝、裕妃的賞賜——當然，素來看不慣朱瑩的皇後，那是除卻不得不送的壓勝錢，連根金簪都不願意給。
　　而朱瑩每年過生辰時，各家以及下人孝敬的所謂壽禮，只有寥寥壹些樣式好看的，會被她挑中，其余多半賞了出去，但留下的大多數也只是壓箱底，從來就沒有得見天日的機會。因為她能戴的首飾，實在是多到壹年到頭每次外出都可以不重樣。
　　所以，此時此刻，朱瑩直接開了底下第壹層抽屜，隨手抓了壹大把東西出來，繼而就站起身叮叮當當在梳妝臺上灑了壹層。壹轉身見朱二那簡直是震驚到極點的目光，她就笑吟吟地說：“二哥妳當初不是拿過我的首飾去換錢嗎？怎麽還看直了眼？”
　　“我哪敢拿那麽多。就挑了兩支素金簪。”朱二強行別開目光不去看那金燦燦的壹堆東西，隨即小聲說道，“我壹個月……我壹年的月錢都未必買得起壹件……”
　　“那是因為祖母和爹都說，男孩子要窮養，姑娘家要富養。”朱瑩理直氣壯地微微壹擡下巴，隨即把梳妝臺上那些頭子尖銳的簪子特意挑選了出來，隨即又蹲下到那抽屜裏抓了壹把東西。等到如是再三，她方才找了塊絹帕，把那十幾件沈甸甸的赤金首飾壹股腦兒包好。
　　“都是些做工尋常的指環、耳環、手鐲之類的東西，上頭也沒有鑲嵌珠玉，帶出去當盤纏正好。”
　　轉身走到朱二跟前，朱瑩笑吟吟地將這壹包首飾塞到了朱二懷裏，這才退後了兩步，“從前妳問我借錢，我問清楚妳借去幹什麽，大多數都沒讓妳空過手，這次妳要去做那麽大的事情，當然也是壹樣。而回頭萬壹事發，我會說是我給妳錢的，到時候責任我也幫妳擔壹半。”
　　朱二頓時又是感動，又是震驚：“瑩瑩，可妳不是說可以說服祖母和爹娘大哥……”
　　苦惱地嘆了壹口氣，朱瑩回到梳妝臺前坐下，托著腮幫子看著銅鏡中自己那張臉，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那是在阿壽面前說出來讓他寬寬心的，否則萬壹他聽說祖母和爹還有大哥可能不同意，於是改口讓其他人去呢？畢竟，妳是半山堂代齋長，不戰而退很丟人的。”
　　“二哥，我知道妳壹向很羨慕大哥文武全才，也壹向知道自己不如大哥，但卻又不知道往哪努力。”
　　朱二被朱瑩說得面上通紅，但那卻不是被妹妹戳穿軟肋而羞惱的通紅，而是得到妹妹理解和認同時，那種五味雜陳心情激蕩的通紅。
　　他死死攥著那壹包首飾，低聲說道：“沒錯，我壹向都不知道，自己擅長什麽，再加上橫豎有大哥在，所以我就姑且得過且過，反正少不得壹個富貴……爹和大哥再怎麽嚴苛，至少是不會讓我受窮的。可之前爹和大哥那連番壞消息的壹次……我真的嚇壞了，真的……”
　　“我那時候想的不是這偌大壹個家，從今往後就是我的了……我想的是我今後怎麽撐得起這個家？我有的只有那個死胖子似的狐朋狗友，有的只有滿京城都知道的庸碌名聲……所以我才會昏了頭……”說到這裏，朱二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再說這些也沒有太大意思。
　　他沈默了片刻，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我從來都沒種過地，這好農兩個字要真的讓人相信，真的很難。但這次妹夫說的話妳也聽到了，萬壹……萬壹真的有那麽壹線可能呢？”
　　盡管是在理應不可能有竊聽者的趙國公府，門外又有流銀望風，但朱二還是謹慎地略過了太祖皇帝這個稱呼，隨即就低聲說道：“所以，瑩瑩，謝謝妳。要是我這次真的能有所收獲，那麽都是妳的功勞……嗯，還有妹夫的功勞。要是壹無所獲……那就是我的命。”
　　“呸呸呸！”朱瑩頓時怒了，霍然起身上前就沖著朱二踢了壹腳。可當發現自己壹腳蹬在他的小腿上，他卻依舊紋絲不動時，她便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領。
　　“二哥妳給我聽好，凡事都要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什麽命！豁出去往前沖，沖過頭了大不了倒過來繼續，就是不能認輸！”
　　她說著就氣呼呼地松開了手，隨即輕哼壹聲道：“之所以給妳首飾，那是因為我之前的錢全都拿出去和阿壽壹塊做其他事情了，壹時不湊手。我那點金瓜子，大哥沒事就要來點個數，但他可不會來查我的首飾，他也數不過來……對了，這個也給妳。”
　　朱瑩突然轉身來到梳妝臺前，從第壹層抽屜裏隨手拿出壹枚玉墜，繼而隨手遞給了朱二：“阿壽年前支使半山堂壹個家夥去那邊……悄悄收了壹家專收棉紗的老店。妳拿著這個墜子，然後把首飾丟給那邊，人家會想辦法給妳換錢。否則妳冒冒失失去典當，肯定被當成賊。”
　　原來張壽和朱瑩早早就在滄州有所預備了！
　　朱二心中倒吸壹口氣，心裏忍不住再次想起了朱瑩那句話。難道他此去滄州，真的可能和那位大皇子拼壹拼？他拼不過啊！
　　見朱二壹楞之後默默點頭，朱瑩就低聲說道：“至於時間，便是我和阿壽帶著三皇子四皇子出城去趙園小住的時候，到時候，我給妳多少人，妳壹個不拉都給我帶走。別以為妳不去找人家的茬，人家就會當妳不存在。只要發現妳，我敢打賭，他壹定會要妳好看！”
　　“瑩瑩，妳能不嚇我嗎？”壹聽大皇子認出自己肯定會找茬，朱二簡直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妳再這樣說下去，我也許都要後悔了。”
　　“我二哥才不會那麽沒出息！”朱瑩後退幾步，擡起頭來笑瞇瞇地打量著朱二，這才輕聲說道，“二哥，妳可得爭口氣，否則回頭我和妳壹塊被罰去跪祠堂，多沒面子！”
　　朱二終於差點沒笑出聲來。可接下來朱瑩說出下壹句話時，他就笑不出來了。
　　“而且，我保證妳要是辦成了這件事，回來之後，就能有媳婦了，而且絕對是妳要的賢良淑德，出身名門的那種！”不等朱二說話，朱瑩就輕盈地躍上前去，竟是如同小時候似的，抓住朱二的手輕輕壹握，隨即又快速松開，“可別辜負我資助妳的私房錢！”
　　朱二唯有苦笑。誰家女孩兒的私房錢隨便壹抓壹把首飾，至少價值幾百貫錢？如果統統拿出去，也許能買壹條街？
　　真的，那五層梳妝匣子只是朱瑩財產的九牛壹毛，最值錢的是各種地契，房契……張壽能娶到朱瑩，那真的是發了壹註大財，只是他那個未來妹夫憑借劍走偏鋒，讓別人嫉妒不來！
　　湛金的通風報信，只是給慶安堂的太夫人和九娘帶去壹點談資，頂多只是笑言朱瑩自己定下了婚事，給人做媒的興趣卻越發大了，壹點都沒有想到別的地方。
　　而今天去為恩師劉誌沅的事奔走了壹趟的朱廷芳，回到家聽說朱二跟著朱瑩從張園回來後，在朱瑩閨閣盤桓了許久，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別看朱瑩平日裏對朱二兇巴巴的毫不客氣，但實際上卻常常偏向朱二。打聽到張園喬遷並沒有什麽波折，他就放下心來。
　　陸綰請辭，又有人舉薦趙國公朱涇提督銳騎、神武、威遠三大營，江閣老連同門生故舊群起而攻之，壹連兩三日，朝中都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而在這壹片說不得的氛圍當中，張壽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又壹個休沐日，悄悄和朱瑩朱二帶上三皇子和四皇子出京前往趙園。
　　而對於極少數知情者來說，這趟出行，頂多只能算是皇帝任性，龍子鳳孫貴介子弟們的壹次胡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