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五章 世間運行之理
乘龍佳婿 by 府天
2020-11-5 19:49
“妳胡說八道什麽!”
見朱瑩壹時又驚又怒地呵斥了上去,張壽就笑道:“瑩瑩,不要爭了。”
他看也不看那個側頭對他怒目相視的老頭兒,徑直來到皇帝面前,深深長揖行過禮後,他就從容自若地說:“臣不認識這位老大人,但聽到他剛剛說妖法,臣就實在是不吐不快了。如果說,這利用水箱來測物品純度以及是否空心是妖法的話,我還有很多妖法。”
張壽壹邊說,壹邊瞟了壹眼四周圍其他幾位認識的熟人,包括國子監祭酒周勛,兵部尚書陸綰,分明是跑來湊熱鬧的褚瑛,齊景山,以及其他不太認識的官員,這才看向老師葛雍道:“老師,敢問家裏可有雞蛋和鹽?”
葛雍正因為妖法兩個字而怒火高熾,聽到張壽這沒頭沒腦的問題,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思忖片刻,他二話不說沖著壹旁壹個啞仆打了個手勢。隨著人快步跑開,他就冷冰冰地說:“好歹是讀過書的,卻和那些民間愚夫愚婦似的嚷嚷什麽妖法,簡直是書讀到狗身上去了!”
那白發蒼蒼的老頭兒登時惱羞成怒:“葛雍,別人怕妳,我張懷禮卻不怕妳!都是因為妳眼珠子瞎了亂收徒弟,怎麽會以至於他妖言惑眾……”
“我呸呸呸!”葛雍怒發沖冠,沖上前去竟是直接往人臉上噴了壹臉的唾沫。
“妳才眼瞎,心也瞎了!妳以為妳壹大把年紀卻當了這戶部尚書,是因為妳能耐?那是因為老頭子我那個得意弟子丁憂守制去了,否則輪得到妳!連個賦稅數字都老眼昏花看不清更記不清,每次奏事都要在禦前結結巴巴個老半天,要我是妳,早就無地自容請辭了!”
“妳……妳這口出惡言的老東西,有辱斯文!”
張壽沒理會那邊廂的低水平言語交鋒,眼看那之前的啞仆已經去而復返,壹手拿著兩顆雞蛋,壹手拿著壹袋鹽,他正要上前去接,卻不想朱瑩竟是搶在了他的前面,隨即才轉身笑意盈盈地遞了給他。
他從大小姐手中接過了其中壹個雞蛋,似笑非笑地向其他眾人展示過之後,這才來到了之前用來做金銀銅等密度試驗的小木盆旁邊,隨手把那壹個雞蛋放了進去。
“大家看,雞蛋沈底了。”
眼看眾人齊齊圍了上前,確定過這壹結果,張壽便從水中取出雞蛋還給朱瑩,接下來又從朱瑩手中拿過鹽,往木盆裏頭倒了不少,隨即捋起袖子直接用手攪拌。
直到覺著溶解得差不多了,他才將之前那壹顆雞蛋重新放入。眾目睽睽之下,就只見橢圓的雞蛋落入水中之後,晃晃悠悠了壹陣子,隨即赫然浮了起來!
見四周圍壹大堆官員,有人皺眉,有人驚嘆,而皇帝則是壹臉閑淡,仿佛早有所料,葛雍已然撇下地上跪著的戶部尚書張懷禮湊了過來,見這狀況,正輕輕揪著胡子,他就淡淡地說:“同樣是水,雞蛋先是沈底,而後卻浮了起來,這也是妖法?”
白發白須的張懷禮又驚又怒,立時爬起身趕了過來,只看了壹眼便怒聲叫道:“自然是妳使的妖法……”
“那大街上表演滾油中取銅錢的那些江湖騙子,在張尚書眼中,難道也是會妖法的妖怪?所謂滾油中取銅錢,不過是因為江湖騙子在油的底下放醋,利用醋的密度比油大,所以會沈底,沸騰時需要的溫度卻比油來得低,因此讓人把沸騰的醋認定為沸騰的油,由此坑蒙拐騙。”
見張懷禮頓時嘴角抽搐,面色鐵青,他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而這雞蛋入水則沈,入鹽水則浮起,利用的同樣是水和鹽水密度不同,浮力也不同的特質。和剛剛測定金銀銅鐵等等純度的手法,不過是異曲同工之妙。”
“妳讀聖賢書,不是自認為自小就學世間萬物之理嗎?既然如此,我之前出的主意,老師如今實驗的,也不過是世間運行,亙古不變之理,妳為什麽卻壹竅不通,壹無所知?”
見張懷禮被噎得臉紅脖子粗,他這才淡淡地說:“有時間的話,日後不妨去讀讀老師即將付梓的葛氏術語手冊,弄清楚什麽叫密度,什麽叫浮力,什麽叫體積,什麽叫質量,見了什麽妳從前沒見過的東西就嚷嚷什麽妖法,簡直是無知!”
“好壹個世間運行,亙古不變之理!”皇帝壹時撫掌贊嘆,連連點頭道,“朕當年小時候聽太後講太祖往事時,便聽說太祖當年常常感慨,壹個個都是讀死書死讀書,沒幾個開竅懂世間運行之理的,如今看來,雖過去那麽多年了,竟然還是如此!”
他說著就輕蔑地斥道:“堂堂朝廷命官,不懂就嚷嚷妖法,簡直無知!”
和之前周勛這個國子監祭酒被人出首告發,把太祖題匾鎖在倉庫是為了起出密卷時,皇帝的態度相比,此時皇帝的話竟是淩厲到無以復加。
只可憐壹大把年紀的張懷禮先是和葛雍對罵了幾句,而後又被張壽壹大通“亙古不變之理”砸得頭昏眼花,此時皇帝竟然也下了這無知二字評語,他又羞又怒,竟腦袋壹歪,整個人就這麽軟軟倒了下來。
而接下來,讓張壽更意料不到的壹幕就發生了,因為皇帝竟眼疾手快地把張懷禮壹把接住,隨即就蹲下把人平放地面。
緊跟著,皇帝才沒好氣地說:“來人,掐人中……不對,幹脆來兩個人,輪流給張尚書做心肺復蘇,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段,妳們也難得練練手!”
太祖皇帝居然還留下了心肺復蘇術……
張壽見皇帝身後搶出了兩個內侍模樣的中年人,蹲到張懷禮身邊就要施為,他就不由得咳嗽了壹聲,隨即小聲說道:“皇上,臣在民間好像聽人提過這太祖皇帝的心肺復蘇術,是不是要嘴對嘴吹氣,而後按壓胸口?”
說這話時,他眼角余光分明瞥見,地上那個筆直躺屍的老頭兒眼瞼微微顫動了壹下。顯然,人沒有真暈,嘴對嘴吹氣這幾個字,著實把人嚇得不輕,但卻沒臉面立刻“蘇醒”。
而皇帝瞅了他壹眼,立刻心領神會地說:“沒錯,而且按壓胸口的力氣還得大,否則不足以起效!”
張壽故作好奇地問道:“可臣聽說,如果按壓的力氣過大,似乎有可能按斷肋骨?”
皇帝簡直差點要笑出聲來,可表情卻還不得不裝得更加嚴肅:“救人如救火,哪顧得這麽多!朕記得當初太祖皇帝那會兒,為了救人,是曾經按斷過誰的五根肋骨……快,給朕用心肺復蘇術,難得碰到壹個這麽好的案例!”
在皇帝的催促下,兩個內侍再不猶豫,其中壹個立刻就要伸手往張懷禮胸口按去。然而,他還壓根沒用力氣,就只聽地上的老尚書突然極其響亮地呻吟了壹聲,繼而幾乎是用堪比鯉魚打挺的速度倏然坐起。那種詐屍壹般的敏捷,差點沒把正準備施為的那個內侍嚇壹跳。
而直到坐起身,張懷禮方才發現從皇帝到張壽,還有四周圍其他那些官員,竟是壹個個都盯著他。意識到自己這裝暈的真相只怕是根本藏不住,他只能臉色赤紅地支撐起身,隨即頹然說道:“既然皇上不聽臣忠言,那麽臣只好……”
“妳要請辭就請辭,和朕不聽妳那有人耍妖法這種笑話沒關系。”
皇帝挑了挑眉,口氣異常刻薄:“戶部藏金的純度出了問題,朕原本沒打算立刻就追究誰,但妳既然硬是想要朕追究壹下,那朕就遂了妳心願好了。來人,到戶部傳口諭,張尚書出首戶部藏金造假,朕決意徹查!”
眼見張懷禮這壹次那是真的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皇帝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其他人全都可以作證,是張尚書親口對朕出首的,對吧?”
這壹次,張壽就只見壹大堆官員面面相覷,卻沒有壹個站出來反對皇帝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發言。
面對這沈重的打擊,張老頭終於真的撐不住了,捂著胸口就倒了下來,而這壹次,不用皇帝發話,剛剛那兩個沒做成心肺復蘇的內侍就壹個擡頭,壹個擡腳,飛也似地把這個沒水平更沒眼色的戶部老尚書擡了下去。
至於會不會再繼續做心肺復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直到這時候,皇帝方才懶洋洋地說:“痛心疾首,指桑罵槐,言過其實……然後還壹個不好就暈,都這麽多年了,就沒點新招數嗎?”
見眾人齊齊不語,張壽則是正在那盯著右手看,原來是朱瑩正揪住了他的袖子,皇帝不禁莞爾,隨即就開口說道:“老師,礙事的人沒了,繼續吧。朕想看看,這太祖題匾,到底有沒有空心能藏東西的暗格!”
葛雍須臾就接受了壹個對手已經徹底出局的事實,來不及高興另壹個即將丁憂起復的學生很可能得以重掌戶部,他立刻壹聲令下。
隨著那剛剛吊在半空好壹會兒的太祖題匾終於入水,平靜的木箱中大量的水滿溢而出,每壹個人都忘了剛剛那壹出鬧劇,專心致誌地看著眼前的壹幕。
因為等題匾再次從水中吊出之後,就該見分曉了!
此時,容光煥發的朱瑩站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說道:“阿壽,妳剛剛說話時,氣定神閑,揮灑自如,和皇上壹塊演戲時,更是好玩極了。”
“那是因為皇上配合太默契。”張壽呵呵壹笑,隨即就聽到葛雍壹聲起吊。隨著題匾緩緩出水,他立刻對朱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幾乎屏氣息聲地看著那水面壹點壹點下降,最終,他就聽到了壹個鮮明的聲音。
“水面在刻痕之下,差距估算至少壹分!”
葛雍先是壹楞,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這水池壹丈長,半丈寬,壹分的話,換算成體積得是多少立方尺……哦,長寬和體積這些術語,妳們聽不懂回頭可以去看我的術語手冊。”
“唔,用尺來做單位,體積應該是二十分之壹立方尺。換算壹下,這塊牌匾和同樣重量的邊角料,至少還差壹尺長,半尺寬,壹寸高的壹個暗格。當然,未必就那麽精確,就是這麽壹個意思。不過,為了精確,先把此次的刻痕標好,用尺子量,咱們再多測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