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月三日天氣新
乘龍佳婿 by 府天
2020-11-5 19:49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三月三上巳節,原本是祓禊之日,也就是水邊沐浴,驅除病痛,祈求福祉的節日,自宋元漸漸淡出了官場民間,讓位於清明,然而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卻重新著力提倡曲水流觴,臨河宴飲的古禮,因此這個節日也就保留了下來。
但隨著時日推移,水邊宴飲漸漸就變成了賞春宴又或者踏青出遊。於是,三月三這壹天朝官休沐,官府暫停辦事,就連國子監的監生們也都得了壹日假期。
在這個滿城都換上輕薄春裝或踏青或宴飲的日子,張壽卻沒有約朱瑩出遊,不是不想,也不是他沒時間,而是……朱瑩沒時間。這雖說是壹件很稀罕的事,但張壽和朱瑩三天兩頭就見面,哪怕沒有婚書,可婚事卻已經是過了明路,他也不急於壹時。
因此這個上巳節,他去了陸三郎出資,卻掛在自己名下,那鐵匠鋪木匠鋪合壹的宅院。直到午後,他方才從裏頭出來,輕輕舒了壹口氣,隨即就側頭看了壹眼旁邊的阿六。
“妳小子和關秋兩個人行啊!就那樣簡易的棉花糖機,居然也被妳賣了壹千貫。”
雖說甘蔗在太祖皇帝的竭力推廣之下,在各種適合種植的南方地帶都有廣泛種植,以至於糖不再是奢侈品,但和調味料以及各種甜湯需要的糖比起來,棉花糖這種玩意卻絕對是奢侈品。所以,當關秋剛剛小心翼翼告訴他棉花糖機賣出去了的時候,他頗為驚異。
更何況,在他和陸三郎聯手坑了大皇子壹把之後,他並不覺得,還會有人買自己這邊人制造的機器——不怕轉眼間他把圖紙往上頭壹獻,而後人財兩空嗎?
見阿六壹臉我什麽都聽不懂的無辜表情,他就沒好氣地問道:“別裝了!這是妳們兩個賺來的錢,我又不會分妳們的!妳也是,不要再拿出來補貼家用,妳也該想想娶媳婦的事情了!快說,賣給誰了?不會是強買強賣吧?”
不是張壽杯弓蛇影,實在是阿六做事太雷厲風行。二月的時候,他那廬王別院就多了十幾個灑掃的仆役,也不知道從哪來的,然後半個月過去之後,他就從阿六手中拿到了壹張繪有各種密室和地道的詳細圖紙——當然,是從前建造的。
最嚇人的是,這些密室和地道,有些是皇家早就勘測出來的,還打掃過,分明是以備他日後使用。可也有不少在發現打開之後,那卻是壹片狼藉,其中甚至還有白骨!以至於他在聽過阿六的詳細報告之後,忍不住眼皮子直跳,險些打算下令把這些密室和地道統統填掉。
可這樣壹來,難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又曾經考慮去和皇帝商量能不能換個宅子。但那回和朱瑩壹說,朱大小姐卻拍胸脯表示進宮去和皇帝太後說,然後給他帶回了口信。
“盡管住,別擔心,那些地道密室,就當成妳家的工坊好了,給朕多做點好東西就行!”
張壽想想自己聽到這話時的哭笑不得,忍不住暗自感慨,隨即就再次盯著阿六。好壹會兒,少年終於不大情願地說:“皇上差人要的。他說,江南那邊富得流油,地方豪族大戶有錢沒處花,所以就快馬加鞭賞了這張圖紙給織造大戶。信使回稟他們今年雲錦多貢壹倍。”
作為四大名錦之首,雲錦這個稱呼,本來並不是眼下該有的,但很顯然,太祖皇帝來了,於是定都北京的同時,也同時設了南京,順便還給南京錦署織造的錦安了壹個南京雲錦的名頭。然而,錦署並不會自己雇請織工,而是外包生產,那些大戶的織坊便是合作夥伴。
朝廷不付錢,但這些織坊得到的,是海外雲錦的免稅出口配額。除了這些大戶的織坊,其余人家不許生產雲錦,更不許出海……
想到這些,張壽忍不住嘀咕皇帝的算盤精明。然而,阿六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再次吃了壹驚:“還有,那圖紙不是賣了壹千貫,是皇上預付壹千貫……要是南邊那些大戶有什麽特別表示,皇上還會看情形再付壹筆。”
說到這裏,阿六便鄭重其事地說道:“所以關秋也說了,東西固然是他做出來的,但原理卻是少爺妳告訴他的,他拿壹百貫當成工錢,這就已經很出格了,其他的他絕對不敢要。至於我……我就是個出力的人,又沒有花錢的地方,要錢幹嘛?”
見張壽滿臉不贊同,他卻不管不顧地說:“所以,剩下的九百貫也好,皇上興許會再給的錢也好,本來就是少爺妳該得的。皇上之前給我錢的時候還特意囑咐,希望少爺妳多折騰點好東西出來,他保證比大皇子給錢爽快,而且不會惹出那麽多事。”
呵呵……皇上妳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妳親自派內侍去阿六這買那棉花糖,之前怎麽會有人因為棉花糖機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彈劾我?還不惹事……這事情惹得夠大了!
等回頭賞賜江南大戶棉花糖機圖紙這種事情傳出去之後,說不定我還會再挨壹頓彈劾!
張壽已經無話可說了,當下無可奈何地瞥了壹眼阿六:“那就這樣吧,那錢還是和從前壹樣,我先幫妳保管。另外,今天的事先別告訴皇上……我回頭會去說的。至於關秋……他在折騰出鐘表之前,估摸著會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副產品,妳要拿出去怎麽用都隨便妳。”
“哦。”阿六答應了壹聲,隨即就有些悶悶不樂地解釋了兩句。
“上次也不是我說的,是皇上買了棉花糖之後,又派人來要機器的。大多數時候,是瘋子眼快,嘴更快。我覺得,少爺還是按照皇上的話,趕緊帶著關秋他們壹起搬到別院裏去吧。那邊密室暗道多,有什麽動靜也傳不出來,瘋子就算千裏眼順風耳也不知道。”
張壽只覺得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有什麽動靜也傳不出來這種話,他怎麽聽著就那麽別扭呢?知道的人明白他是在搗騰各種有趣的東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造反呢!
而壹貫話不多的阿六,此時此刻卻突然顯得尤其話多:“少爺如果擔心那麽大的地方,人手不夠用,我回頭再安排壹下。那些已經在別院裏做事的家夥,我壹個個都仔細篩選過。”
“門房是曾經的外城地頭蛇安陸,他那瘸腿雖然不大好看,但人很能耐,當年壹個能打八個,現在戰鬥力不強,但眼光手段還在,帶壹下後輩總是可以的,其他三個門房都是機靈的小子。廚娘徐婆子手藝很好,只是店鋪被雪壓塌了,她沒賣過人肉饅頭,少爺妳放心……”
“被妳這樣壹說,我壹點都不放心!”
張壽忍不住以手扶額,但最終,他還是沒去插手家裏招人的事——他光是國子監就每天忙不過來了,還要不時過來看看各種器具的研發進展,這要是還管家裏的下人都怎麽招收怎麽遴選,他就實在是太閑了!然而,對於阿壽催促他盡快搬進去這件事,他卻還在猶豫。
不是說非得等到結婚才搬,而是現在他還沒娶朱瑩,家裏總共就那麽幾口人,搬進那麽大壹座宅院,簡直是猶如大海中撒進幾顆小石子,根本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而且,他接下來多數還是住在國子監號舍,免得通勤時間太長,吳氏壹個人難不成天天把宅子當公園逛嗎?
思來想去,張壽還是決定回去再和吳氏商量商量——那些外頭的事,他能夠獨立做決定,吳氏也從不幹涉他,但家事的範疇,他不想也不能撇開她。然而,當他壹邊想,壹邊騎馬來到了自家門口時,卻只見老劉頭壹溜小跑迎了上來。
“少爺,來客了。”他聲音壓得很低,眼睛還四處張望,仿佛生怕有誰偷聽了去,那樣子著實像是個久經賊場的老賊頭,見張壽擡腳進門,他方才慌忙又跟了上來,卻是賠笑解釋道,“是秦國公長公子。這不是人人都說他是在家養傷來著,所以我得小心點……”
張琛受傷,曾經是過年時京城壹樁不少人熱議的話題。原本張琛在京城就是個頗有名的貴介公子——從前是因為招搖,後來是因為浪子回頭,雖說沒陸三郎那麽誇張,可那個半山堂齋長也當得有模有樣。
所以,張琛不幸墜馬受傷的事備受關註。經太醫診治,為了防止落下毛病,他少說也得臥床靜養幾個月,為此,國子監半山堂幾乎是所有人都輪流去探望了壹次,張壽也去了好幾回,但後來課業繁忙,也就沒去得這麽勤了。
等到張琛的父親秦國公張川突然接任順天府尹,壹時又是壹波探望大潮,但這壹次,去探望的人卻都吃了個閉門羹,因為張琛放話出來,老爹升官和他沒關系,他要靜養,不見客!
誰也不知道,號稱墜馬的張琛除卻最初那幾天好好呆在家裏“養傷”,其實很快就追著去邢臺的張武和張陸,悄然帶著幾個心腹壹路南下了,竟在張武張陸之前到的邢臺。
此時,張壽大步走進自己起居的書房,見張琛正在那團團轉圈,他就笑道:“張琛,什麽事要妳親自這麽回來壹趟?派人回來說不行嗎?”
“小先生!”張琛擡頭壹看是張壽,慌忙壹個箭步沖了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道,“那幫大戶眼看新式紡機推廣得不錯,果然用陰招!就和之前妳擔心的壹樣,他們也不知道怎麽買通了那些收棉紗的商人,收購價格壹降再降,甚至不收那些紡工紡出來的紗線!”
對於這樣的結果,張壽絲毫不以為奇,當下就笑道:“可是,張武張陸當初不是商量過對策嗎?人家不收,他們收,價格比從前的價格稍微低上幾分,但絕對高於那些家夥的收購價,然後使得那些紡工能夠獲得高於從前的收入。怎麽,那些紡工還能不賣嗎?”
“張武和張陸是帶著皇上之前撥給他們的壹萬貫錢,但這具體的數目也不知道被誰傳得邢臺人盡皆知,那幾家大戶合在壹起,少說也有數十萬貫的財力!張武和張陸快沒錢了!”
此時此刻,張琛見張壽沈吟不語,他就唉聲嘆氣:“大皇子在滄州,那至少是運河上的重鎮,東面臨海。不像邢臺,雖然是順德府的府治,又地處京城南下的壹條陸路要道,但運送棉紗出來實在是不便。更何況,大皇子到滄州帶去了兩個戶部的能員,再加上威逼利誘……”
“張武和張陸下去的時候,還帶了胡凱他們兩個,那時候何等信心滿滿。怎麽,現在怕了嗎?”張壽故意含糊指代,只想看看張琛到底是不是又仗義去幫兩個小弟了。
“我怕什麽,大不了就是虧錢而已,反正我秦國公府別的沒有,錢卻不少,將來都是我的!”張琛把心壹橫,索性實話實說道,“我只是不想讓人覺得,我們還不如大皇子有能耐!”
張壽打量了張琛好壹會兒,這才笑呵呵地說:“我們?如果我沒記錯,在邢臺推廣新式紡機,這是張武和張陸的任務。至於妳,我是讓妳壹路南下去收棉花,順便沿途招募壹批擅長織布的織工,然後帶到邢臺去的吧?他們是明,妳是暗,妳是又忍不住去幫他們了吧?”
面對這話,張琛頓時有些心虛:“我那些事情都做完了,這才隨手幫幫張武和張陸。收棉花的事,我聲稱是二皇子心腹,把大皇子派到邢臺的兩個家夥給打了,又正好抓了幾條那些大戶的罪狀,他們不得不從了我,所以除卻他們自己要用的存貨,其余棉花我都收完了。”
張壽頓時好壹陣無語。他是想讓性格張揚淩厲的張琛去給張武和張陸暗中托壹下底,可這位倒是好,比二皇子還要跋扈!把大皇子的人打了……只有這位幹得出來!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妳也不怕二皇子知道有人冒充他心腹?”
“我讓人給二皇子送了壹份厚禮。”張琛嘿然壹笑,“二皇子用人之際,有人願意出面給大皇子和張武張陸攪局,他有什麽不樂意的?他連信物都給我了!”
張琛把手壹揚,壹面刻著延慶二字的銅牌亮了出來。張壽知道二皇子別院號稱延慶別府,所以看到這塊銅牌,再看到背後那序號,他忍不住啞然失笑。
“陸三郎坑大皇子,那還可以說是他自己找上門的。妳這麽坑二皇子,不怕皇上知道?”
“這確實是個問題……”張琛頓時訕訕然,“要不,小先生妳在皇上面前幫我解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