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七章 不驚

　　當張壽跳下床幾乎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沖出去幾步時，門簾卻被人高高挑起，緊跟著進來的，是耷拉著腦袋的阿六，而緊隨其後的，則是朱瑩。
　　此時，明明應該已經睡下的朱大小姐裹著壹襲連帽大氅，下頭穿著壹雙羊皮靴，帽子壹放下來，便露出了那壹頭完全披散垂落的長發。大約是因為白天梳了個男子發髻的關系，長發略有些蜷曲，在燈光下乍壹看仿佛天然卷似的，而她的臉上也還露著薄嗔淺怒。
　　“我這才剛進來，阿六這冒冒失失的小子就沖了出來，直接打翻了我拿來的安神香！”
　　朱瑩壹面說壹面瞪了阿六壹眼，見少年滿臉不自在，她這才輕哼壹聲：“真是的，這是趙園，又不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祖母和爹都把這兒當成朱家大本營似的經營，怎麽可能被刺客混進來！”說這話時，她的表情卻變了壹變，似乎有些慍惱。
　　但她還是自顧自地說：“這兒是府裏老人養老的地方，壹個個都在府裏做了很久的事了，老來不願意閑著，便在這裏教導新人！好在打翻的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我讓人回去再送壹爐過來就是了……咦，阿壽妳怎麽還光著腳？”
　　張壽這才發現自己赤腳踩在地面上。好在這暖香塢裏鋪的是木地板，在這秋日踩在上頭倒也並不算冷。然而，他很快就被朱瑩指使著阿六趕回了床上坐著，而後，倒黴的少年更是被朱大小姐指使了出去重新倒熱水來。
　　“不用麻煩……”
　　張壽那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朱瑩對他眨了眨眼睛。眼看阿六悄然離去，他就只見朱瑩脫下鞋子踩上了床前地平。只穿著襪子的她輕輕動了動腳，把阿六睡過的被褥給挪到了壹邊，隨即就板著臉看他。
　　“我有話對妳說！”
　　說完這話，她就輕輕彎下了腰，靠近張壽時，面上甚至露出了幾分可疑的紅暈。她用極輕的聲音對張壽耳語了幾句，等重新站直的身子，她那黑亮的眼睛裏，明顯流露出懊惱和不情願，挺翹的鼻子甚至還微微皺了皺。
　　相比之下，張壽只是楞了壹楞，隨即就笑著說道：“我知道了，就這麽辦，妳放心！”
　　“放心個鬼！”朱瑩小聲嘀咕了壹句，隨即惡狠狠地哼了壹聲。突然，她想到了幾天前，張壽那個壹時忘情的擁抱，不由眼神閃爍了壹下，緊跟著，她竟突然上前壹步，雙手壹把抓住了張壽的雙手。
　　“阿壽……”
　　雖說她素來大膽，可像眼下這樣大膽的舉動，卻也是破天荒頭壹回。見張壽有些意外地擡頭直面她的視線，她就壹字壹句地說：“燙完腳安神香也該送來了，妳早點睡，多多保重，身體要緊！”
　　而旋風壹般離去的朱瑩，好險沒有在門外和端熱水進來的阿六再次撞個滿懷。兩個人各自停下步子看了看彼此，朱瑩見阿六壹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她不由得沖少年眨了眨眼睛：“妳也早點睡，別再這麽壹驚壹乍！”
　　“嗯。”阿六隨口答應壹聲，目送朱瑩和兩個迎上前來的丫頭匯合，隨即匆匆離開。
　　進屋的他默默端水伺候張壽洗完了腳，又擦幹濺了水的地平，隨即端著木盆出去倒水，這時候，安神香也正好由壹個仆人送到了門外，他遞過去空盆，換了那壹爐安神香，等拿進屋子時，他就發現床上的張壽已然蓋被睡下了，呼吸均勻，竟是和自己剛剛的裝睡如出壹轍。
　　於是，嘴角翹了翹的他重新鋪好了自己的被褥，留了壹支蠟燭，這才再次躺下。
　　這壹覺，張壽睡得很沈，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發現頭頂的帳子和之前躺下時的花紋截然不同。他目光壹動不動地盯著那帳子足足看了好壹會兒，這才聽到壹旁有人笑了壹聲。
　　“張博士還真是不同尋常，要是換成別人，早就壹骨碌爬起身查看情況了，妳卻還能安安穩穩躺著。”
　　張壽輕輕吸了壹口氣，隨即支撐坐起身，轉頭看見屋子陳設和之前截然不同，床邊對面靠墻的太師椅上，壹個青衣人正背對自己而坐，他就哂然笑道：“我只是想到，如果真有人能在趙園中把我劫出來，那我驚慌失措也沒用，還不如繼續躺著，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呵呵，妳確實不是在做夢……不過，如果妳覺得是趙國公府的安神香有問題，那就多慮了。那安神香的香味，正好可以掩蓋其他迷香的味道，否則，妳身邊那個厲害的少年護衛在，我們也沒能耐把妳弄出來。趙園雖說守備森嚴，可百年中屢次易手，也不是沒漏洞的。”
　　“哦，原來如此。”張壽看了壹眼身上還是之前睡下時穿的中衣，眼睛瞇了瞇，當下意興闌珊地問道，“那妳就直說請我過來的用意吧。”
　　“我請妳來，只為壹件事。妳之前是怎麽幫王大頭和陸綰破解那些密信的，可否賜告。只要妳明明白白說出來，那我不但送妳平安離去，還會額外贈妳京城宅邸壹座，良田千畝。妳總不至於想兩手空空地當朱家的上門女婿吧？”
　　張壽心下轉過壹系列念頭，隨即就淡淡笑了壹聲。
　　“良田美室，我自己也未必不能賺到手，尊駕這價碼開得實在毫無誠意。更何況，我又如何保證，妳不會過河拆橋，出爾反爾，萬壹等我告訴妳之後，妳就害了我的性命呢？能在趙園動手腳的人，還會顧忌趙國公的準女婿？”
　　那青衣人似乎沒料到張壽的態度，足足沈默了好壹會兒，他才冷冷說道：“張博士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但現在我為刀俎，妳為魚肉，妳並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如果妳敬酒不吃，那就不要怪我讓妳吃罰酒了！三木之下，便是勇士也禁受不住，更何況妳壹個文弱書生？”
　　“呵呵。”張壽意味不明地再次笑了壹聲，神情顯得很從容。
　　“那天晚上在順天府衙，被王大尹請去幫手的還有我的那三個學生。此外，兵部尚書陸綰動用了大批兵部小吏去驗算。知道那種簡單算法的人很多，就算最初因為嚴令而沒有泄漏出去，找這些人，也比從趙園中把我帶出去要容易得多。我很奇怪，尊駕為何舍易取難？”
　　“看來張博士妳是真的明知故問，冥頑不靈了！”隨著這句話，青衣人拍了拍巴掌，門外立時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仿佛下壹刻就會奪門而入。
　　張壽突然掀被子赤腳下地，雙手壹把抄起床邊壹個小幾猛地砸向了那張太師椅。果然，隨著砰的壹聲，那太師椅上背對著他的青衣人應聲而倒，竟是壹個假人，緊跟著，墻上壹個銅管的口子就清晰呈現了出來。
　　而門外剛剛那雜亂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仿佛剛剛那少說也有七八個人的動靜，只是張壽的幻聽所致。
　　銅管裏頭壹片寂靜，似乎原本藏身其後的人在發現事情不妙之後，立刻就撤離退走了。然而，在足足許久之後，那裏竟然再次傳出了聲音。
　　“姑爺真會拖延時間，戲也演得不錯，人我已經抓到了。那兩個家夥倒也乖覺，逃跑之前，還先堵住了傳音銅管。”
　　銅管裏的聲音頓了壹頓，隨即呵呵笑道：“大小姐親自截住其中壹個，三拳兩腿差點沒把人給揍死。給妳送安神香的家夥，阿六去收拾了，妳如果樂意的話，可以再好好安心睡壹覺。多虧了王大頭那邊殺雞用牛刀，妳們才會到趙園來，否則還引不出這兩個人。”
　　假人，銅管傳音，口技擬聲……張壽心裏這麽判斷，隨口壹笑，直截了當地說：“原來是花七爺。妳那兒就只抓到了兩個人？”
　　“就兩個，臨海大營叛亂中潛逃在外的壹個參將和壹個師爺。不過話說回來，我很想知道，姑爺妳是只想脫困，還是看破了那太師椅上坐的是假人？就算大小姐事先通知了妳，可妳就不怕萬壹我們出了岔子，妳已經被人成功劫走？這麽隨隨便便動手，出岔子可不得了！”
　　“我住到暖香塢之前，就發現東次間上了鎖，說是還沒打掃出來，那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剛剛醒來，我註意到窗外月光的朝向，覺得我應該在哪座房子的東屋裏。這樣的巧合，我當然忍不住大膽猜測，眼下身在趙園，身在暖香塢，只不過是被人從西次間搬到了東次間。”
　　張壽頓了壹頓，這才不慌不忙繼續說道：“而且，如果不想露出真面目，只要身著寬袍，帶上鬥笠和面紗，正對著我卻也無妨，可他卻偏偏要背對我坐，其中肯定有玄虛。至於我會不會真的被人劫走，之前我的床前地平上可是躺著花七爺妳的徒弟，我很信得過他。”
　　前有朱瑩特地送信，後有阿六貼身保護，他再大驚小怪的話，那才是奇怪好吧……
　　話音剛落，張壽就只見大門猛然被人推開，緊跟著，阿六探了探頭，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聽到了他剛剛的誇贊，面上分明流露出了壹絲笑意。可率先大步沖進來的人，卻是朱瑩。
　　“阿壽，妳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