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七四章 棄暗投明和辣椒的故事

　　別說昨天傍晚鄭班頭當面頂撞出了堂簽的方縣丞，而後和吳司吏就在公堂上爭執了起來，那副嘴臉有多可惡，就說此人現在竟然拿了他自己設計包裝的東西來送禮，汪孚林就沒法給出什麽好臉色來。於是，打量了壹眼鄭班頭以及這幾個皂隸，他就似笑非笑地打了個呵欠。
　　“這時候臨時抱佛腳，是不是太晚了？”
　　鄭班頭沒想到汪小官人這麽直截了當，那張諛笑的臉頓時僵住了。他下意識地吞了壹口唾沫，隨即突然撲通壹聲跪在地上，奈何這會兒汪孚林是半躺在床上，抱不了大腿，他只能幹嚎了兩聲：“小官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壹定要救壹救咱們兄弟幾個，咱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著衙門這幾個工錢過活，要是丟了飯碗，小的們闔家十幾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老花樣，沒點新意！
　　汪孚林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見他這般態度，鄭班頭後面其他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壹個個的表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見他沒反應，鄭班頭就膝行兩步，雙掌扒著床沿地平，又十萬分誠懇地說道：“小的絕不是想和縣尊還有小官人作對，都是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派人來攛掇的！他還說，縣尊自從上任以來，就大刀闊斧對三班六房下手，要是小的這次不能抓準機會，下次被拿下的就是小的這些人！他還說，換成舒推官當縣令，才有好日子過！”
　　這樣那條線索就合上了，就算舒推官不想繼續在府衙看人臉色，再加上對葉縣尊苦大仇深，就他壹個人也鼓動不了那位錢觀察，有汪家在後頭推波助瀾，那方才能夠促成這件事。只不過，任妳奸似鬼，也要喝了我的洗腳水！
　　“嗯，繼續。”
　　見汪孚林稍稍動了動下巴，鄭班頭只覺得還有那麽壹絲渺茫的希望，急忙繼續說道：“汪老太爺自從那次在狀元樓上昏倒送回去，聽說是尋醫問藥，到現在還沒回竦川老家去，這事情肯定是汪家人的報復！小的這些小角色，只不過是被人當成了槍使而已！小的如今幡然醒悟，願意出首汪家劣跡……”
　　“夠了。”汪孚林出聲喝止，但他沒有半點義正詞嚴的架勢，反而有些懶洋洋的，“汪老太爺出身匠籍，小的時候跟著母親改嫁，壹度姓程，後來科舉出仕之後才改姓。而他這個人呢，被譽為不阿權貴，治理壹地都有善政，在鄉間的風評也還算不錯。至少，也沒聽說奪人田產，也沒聽說欺男霸女，這劣跡兩個字要搜羅，我相信當然是搜羅得到的，但有意義嗎？”
　　既然是同鄉同姓，即便真的是深仇大恨，汪孚林也相信，要是他聽鄭班頭的蠱惑，去翻壹些汪尚寧家中子弟的劣跡出來，然後讓葉鈞耀往大裏審問，那麽他絕對相信，最終葉大縣尊非但得不到青天名聲，反而可能會把烏紗帽給砸了！畢竟，壹個擔任過巡撫布政使這壹級高官的人物，總有那麽幾個故舊在！就算是被汪尚寧算計了壹次又壹次的汪道昆，都沒把主意打到搜尋劣跡上。
　　因為松明山汪氏也未必就壹定幹凈到水清無魚，半點泥沙都沒有！
　　“所以，妳這些都是廢話。如果只是這樣而已，那對不住，我還要養傷，妳們可以走了。”
　　見鄭班頭整個人都僵在了那兒，其他幾個皂隸彼此面面相覷，全都生出了壹種極度不妙的感覺。突然，有人開腔說道：“小官人，小的還有壹件事要舉發！之前去義店鬧事的那群人裏頭，有些是休寧那些糧商糾集的，還有些人是汪家三老太爺的孫子汪幼旻找的！”
　　這還差不多！
　　汪孚林手壹支床板，立刻坐直了，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如果能把汪幼旻找的那些鬧事的都揪出來，證實中間有這麽壹層聯系，哪怕不是汪幼旻，只是汪家人，昨天晚堂鄭班頭妳頂撞方縣丞的事情，我可以去求壹求縣尊既往不咎。找不到的話，就把妳說的這個消息給放出去。讓人知道，歙人賣糧無門的時候，竦川汪氏不肯出手，非但如此，發現義店紅紅火火，他們心懷不忿，還和其他五縣的人沆瀣壹氣，坑自己人的店！”
　　鄭班頭這才如蒙大赦，慌忙答應。等到和其他皂隸壹塊退出屋子的時候，他不禁用激賞的目光掃了壹眼那個打破僵局的年輕皂隸，心想這小子實在是有前途。可想到自己在汪孚林面前說什麽被駁什麽的經歷，他不禁又摸了摸脖子，第壹次考慮是不是要好好學習揣摩壹下，吳司吏那種強大的戰鬥力。要是學不會，他這半路投靠的還真是未見得有什麽好果子吃啊！
　　接下來整整三天，征輸庫旁邊的那家的義店中，前來贖回糧食，然後去吳興才等幾家休寧糧店變賣的農人，自始至終絡繹不絕。而且最滑稽的情況是，壹撥人同來，湊出的錢先贖回了壹批糧食去那邊變賣了，等錢到手再到這邊來贖第二批，來來回回倒騰壹趟，壹行鄉民方才結伴歡歡喜喜地回去。所以僅僅是三天過後，糧商同盟就受不了如此漲價帶來的負面影響了。
　　義店那邊興許只是提高了工作量，壹石糧食壹分銀子的差價，幾百石也只不過賺了區區幾兩的差價，可他們卻折騰不起，尤其是多出銀子還要壞名聲。而且，人人都知道義店那邊竟然能夠如此贖回，那些新進城賣糧的六縣百姓，哪怕面對同樣的價錢，幾乎全都選擇了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往那邊賣。鬧來鬧去，他們只是平白多出銀子，貼補了那些看到差價後心動的鄉民！
　　於是，坐不住的糧商們終於聯袂登門求見，希望能夠和汪小秀才達成壹個妥協。雖說這壹仗打得實在憋屈，可糧商們卻並不是全無底氣。他們是多年老坐商了，資本雄厚，可汪孚林家中據說負債累累，這次不過是在各家大戶那裏湊了點銀子，能有多少錢？倘若汪孚林執意要繼續這麽蠻幹下去，他們並不介意在接下來水稻收割乃至於春天播種的時候，給他壹點厲害看看！
　　然而，他們卻遺憾地撲了個空，汪家竟是鐵將軍把門，連個應聲的都沒有。
　　汪二娘和汪小妹今天是被葉明月請了同去西幹山太平興國寺“還願”，汪孚林自己不去，卻推薦戶房司吏劉會早堂之後請個假，把媳婦劉洪氏壹塊帶上，給她們當向導，順帶也好好休息壹天，純當夏稅之後的難得放松。而李師爺起行在即，金寶和秋楓加上葉小胖，三個人陪著李師爺去會文了。葉青龍這大掌櫃，如今當然更不會離開義店半步。至於汪小官人，盡管那只傷筋的右腳還沒痊愈，但坐滑竿總是無礙的，所以轎夫都跟著壹走，汪家壹個人都沒有。
　　而就算汪孚林知道糧商們聯袂來見，相較於程乃軒給他帶來的大消息，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先顧著那壹頭。此時此刻，坐在程乃軒那充滿書香的屋子裏時，他的目光壓根無視於那些雅致的陳設，琳瑯滿目的書籍，只盯著那壹袋久未謀面的熟悉東西。好壹會兒，他終於忍不住上前撈了壹個在手中，絲毫不在意這都是曬幹的，隨手將其掰成兩半，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隨著壹股辛辣的味道直沖腦際，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足足四五個月，竟然最先找到的是辣椒！
　　盡管早就確定汪孚林的吃貨本性了，可看到他那陶醉的表情，程乃軒仍然忍不住開玩笑道：“餵餵，妳要不要這幅樣子啊，這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就這麽些番椒，後頭還有壹大袋子，總共加在壹起還不到二兩銀子，據說這是壹幫水手帶來的，聽說有人要，他們二話不說就賣了。要不是捎帶這東西的是我爹的熟人，這是正好回鄉，否則妳這東西都比不上路費貴！”
　　“貴也劃算！”
　　汪孚林心裏轉著從水煮魚、宮保雞丁、紅燜黃鱔、小炒肉、麻婆豆腐、幹鍋香幹等等當年最喜歡的各種川菜湘菜，險些連口水都出來了。而且，他清清楚楚記得，哪怕是這種曬幹的辣椒，取出籽來，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發芽結果的，就是授粉的時候得小心些。於是，他立刻大力地誇贊了壹下程乃軒辦事的效率，隨即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我記得從前去黃山的時候，當地人似乎挺愛吃辣的……”
　　聽到人盡說著些自己聽不懂的，程乃軒簡直無話可說了。可讓他更沒有想到的還在後頭，汪孚林瞅了瞅那壹小袋幹辣椒，竟是神秘兮兮地開口說道：“能不能借妳家小廚房用壹用？”
　　程老爺這次突然離開，和他之前回來壹樣，悄無聲息。這尊鎮壓的大山既然不在了，程乃軒自然成了家中壹霸。他上頭兩個姐姐全都嫁了人，唯壹的壹個叔父直接帶了家眷去了福建行商，所以家裏祖母和母親對他都頗為縱容，汪孚林這點小小要求當然不成問題。然而，當油鍋壹起，小廚房從管廚的仆婦，再到廚娘又或者燒火的小丫頭，壹個個全都被嗆得逃出來了，站在院子裏壹個個咳得昏天黑地。
　　至於看熱鬧的程乃軒，更是第壹個狼狽逃竄。此時此刻，他看向廚房，見汪孚林仍然沒從裏頭出來，分明還窩在那炮制東西，他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但自己卻再不敢回去看熱鬧了。
　　聖人說君子遠庖廚，絕對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