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二二章 奸細?
明朝謀生手冊 by 府天
2018-7-4 10:57
中秀才,換房子,收田地,送丫鬟,這是汪孚林從前在某些小說中看慣的套路。在他看來,這才能算是壹個大明朝小秀才應該有的美好生活。
可事情攤到他頭上就不對勁了,他就猶如壹個四處撲火的救火隊員,哪裏火燒起來就往哪上。房子是換了,問題是別人的,這房租他之前倒是想給汪道貫,人卻大手壹揮說年底結算——到底沒說不收!丫鬟也有人送了,可連翹現如今在伺候他那兩個妹妹,他幾乎連影子都瞧不見。至於田地……誰說中秀才就壹定有人投獻田地的?松明山有進士有舉人,還有好幾個或遊學或在外求學的生員,壓根就沒人對他提這壹茬!
但最最微妙的,是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兩個硬塞給他的這兩個小廝!
所以,汪孚林看著這互相揪著彼此的壹對少年,突然覺得有些牙癢癢。他放下手中那金寶的文章,按著扶手便似笑非笑地問道:“妳倆又怎麽了?”
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之前是他自己把葉青龍交給秋楓管束的。這壹對想當初在米行門口就能夠因為幾句話不合意吵得面紅耳赤,眼下還要共處壹室,那光景只是想壹想就已經很可怕了。於是,他開口壹問,葉青龍立刻松開了揪著秋楓領子的手,隨即滿臉氣呼呼地往地上壹跪。
前米行當鋪小夥計是膝蓋骨最軟的,跪下之後就指著秋楓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秋楓是奸細!”
秋楓頓時臉都黑了。他到底是讀書人,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不出來像葉青龍這樣沒臉沒皮說跪就跪。可是,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再也無法淡定,直接往葉青龍身邊壹跪,卻是聲音顫抖地說:“小官人,是他銜恨我老是盯著他的錯處,所以胡說八道汙蔑我!”
汪孚林看著跪在面前求主持公道這壹對,忍不住有些頭疼。他這時候終於想起這倆貨的矛盾從何而來了,眼珠子壹轉,看到金寶交了文章卻沒得到評價,還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站著,他突然眼珠子壹轉。他招手把金寶叫了過來,也不理會地上這兩人,笑瞇瞇地說道:“剛剛那文章寫得很好,假以時日,妳壹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也是李師爺的期望。現在麽,交給妳壹個任務,把秋楓和葉青龍之間的事情搞明白了,再來回報我!”
見汪孚林竟是當起了撒手掌櫃,站起身就這麽回隔壁屋子裏去了,金寶登時目瞪口呆。同樣不能接受的還有葉青龍和秋楓,兩人正要開口說什麽,汪孚林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記住了,這是給妳們三個的考驗!”
其實他是奔波壹天累死了,只想早點倒頭就睡!
金寶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消失在那邊門裏,頓時手足無措。下壹刻,他才意識到兩人還跪在自己面前,趕緊開口說道:“妳們都先起來……唔,慢慢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記下之後,壹會兒就去稟告爹。”
由金寶來稟告汪孚林,葉青龍和秋楓都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最好辦法了。於是,兩人彼此互瞪壹眼,這才站起身來。正要搶著辯解,金寶卻壹指秋楓說:“先來後到,秋楓,妳先說。葉青龍,妳等秋楓說完之後再說。不許搶著說話,否則我記不清到爹面前壹通亂說,到時候妳們可別怪我!”
小家夥老實歸老實,可跟著李師爺這麽久,耳濡目染,也學到了壹點李師爺為人處世的方式。平時他們三個學生有什麽紛爭的時候,李師爺就是這麽幹的。於是,秋楓得意地看了壹眼滿臉郁悶的葉青龍,這才開口說道:“寶哥,妳是知道的,之前小官人讓我教導這小子家規,所以我壹直都提醒著他。可這小子油滑得很,總喜歡耍小聰明,壹來二去就和我結下了仇。今天小官人出門,我就回家去看了看家裏人,沒想到他竟是跟蹤我,還胡說八道!”
“我有名字,我叫葉青龍,而且我比妳大,尊老愛幼懂不懂?開口閉口就是這小子,妳怎麽讀書的?”要論吵架,葉青龍自認為水平不遜任何人,只是從前當夥計要笑臉迎客,所以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會兒他兩句話噎得秋楓面紅耳赤,頓時得意洋洋,等看見金寶瞪著自己,他想起剛剛金寶說不許搶著說話,又明白小主人和秋楓是同學,不得不收斂。果然,金寶又盤問了秋楓兩句,發現沒別的說辭,這才看向了他。
“寶哥,我是不是胡說,妳只要聽我說完就知道了。秋楓回家確實是事實,可他家裏當初既然賣了他,很窮很窘迫,這是應該的,對吧?可今天下午,我遠遠跟蹤他回到家裏,卻發現他家裏竟然翻修過,而且家裏人穿戴得整整齊齊,這怎麽解釋?秋楓,妳別說什麽那是妳的賣身銀,十二兩銀子能做些什麽,我這個在米行在當鋪都當過夥計的比妳清楚!”
又是壹句話把秋楓給噎了回去,葉青龍方才繼續賣力地說道:“而且,秋楓走之後,我還去他家裏附近鄰居打聽,他們居然說,那是秋楓跟了個好主人,近日拿回家裏不少銀子,這才翻修的房子,又給父母兄弟置辦的行頭,可寶哥妳應該知道,壓根就沒有這麽壹回事!而且,我急匆匆趕回來的路上,還看到秋楓和人進了壹家茶館,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沒幹好事!”
這壹次,連金寶都漸漸變了臉色。他示意還要添油加醋的葉青龍先住口,盯著秋楓看了好壹陣子,這才認真地問道:“秋楓,妳自己說吧。”
聽到葉青龍竟然去自家的左鄰右舍打聽過,又窺見自己和人見面,秋楓就只覺得腦袋猶如驚雷劈過壹般,完全炸裂了開來。他死死咬著嘴唇,足足沈默了許久,這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我今天是第壹次回去。雖說爹娘對我這個兒子說不上好,家裏壹遇到困難更是先賣了我,我還是忍不住。可我怎麽都沒想到,壹回到家裏竟然看到房子翻修了,他們也穿上了新衣裳,還壹個勁地說我跟了個好主人,讓我繼續拿錢回去養家!他們都已經賣了我,怎麽還開得出口?”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以手捧面,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傷心失望的樣子,可那抽噎的聲音卻怎麽都藏不住。他仿佛忘了身邊還有壹個指責自己是奸細的小夥計,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說錢是我托人捎帶回來的,我只是小心試探了壹句,說我沒捎過那麽多次錢,大哥立刻就變了臉色,警告我說不管到底錢哪來的,有錢不拿就是蠢貨,到了嘴裏的肉是不會吐出去的。爹也這麽說,娘倒是抱著我痛哭了壹場,可她更惦記的,還是我那個小弟弟……”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所以,當我碰到那個家夥的時候,我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當初就是這個人許諾給我贖身,送我去婺源福山書院,讓我在狀元樓上說,那首詩不是小官人寫的,是我寫的。我好不容易才扛住了,沒有胡編亂造,我以為他再也不會來找我的,可誰知道他竟是從我的家裏人那下了手!他說我已經險些背叛了第壹次,如果再有第二次,小官人是絕對不會饒過我的,邵家的下場,就是我和家人的下場!”
即便葉青龍和秋楓壹貫不對付,此刻聽人說起家裏那些涼薄的親人,聽人說起被人要挾逼迫,小夥計還是第壹時間義憤填膺了起來:“什麽狗屁親人,只知道敲骨吸髓喝血,簡直是太不要臉了!還有那個動不動就拿著別人的把柄要挾的家夥,更是卑鄙無恥下流!”
看到金寶拿眼睛瞥自己,葉青龍方才意識到自己這角色轉變太快了。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才小聲說道:“我本來不是誤會他是奸細嗎?又不是故意挑刺的……”
秋楓聽到耳邊飄來葉青龍那嘟囔聲,只覺得當初根本不該收了汪孚林還給自己的那張賣身契。如果家人知道他已經是自由身,說不定還會毫不猶豫地再賣他壹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隨即耳畔傳來了金寶那熟悉的聲音。
“秋楓,忘了先生的教導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要昂首挺胸地面對,不能傷春悲秋,哭哭啼啼。”金寶復述了李師爺的原文,隨即用力把秋楓給拖拽了起來,“走,跟我去見爹,不管是什麽事,只要妳把要挾妳的人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爹都壹定有辦法的!”
然而,當金寶使勁拽著秋楓來到汪孚林那間寢室的時候,卻只聽得裏頭傳來了陣陣鼾聲。秋楓根本沒想到汪孚林是說到做到,說不管就不管,哪怕是葉青龍指責自己是奸細這樣嚴重的問題都置若罔聞。他呆呆站在那裏,壹時間突然萬分痛恨起自己的出身。窮不要緊,苦不要緊,可窮苦的同時卻又無知貪婪,他怎會有這樣的父母和親人?可什麽都能換,爹娘卻不能換……
秋楓突然壹把摘下腰間懸掛從不離身的壹個布袋,往金寶手中壹塞,反身跑了出去。金寶為之壹楞,正要去追,葉青龍卻拔腿跑在了他前面。於是,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了手中布袋。解開布袋,拿出裏頭壹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他展開壹看,小眉頭頓時皺成了壹團。
那是秋楓的賣身契!爹說過早就還給他了,秋楓把東西又還了回來,難道不要自由身了?
他仔細想了想,最終下定了決心,反身回房,竟是用力推搡起了鼾聲如雷的汪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