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筆記

在昏黃的光線之下，方鸻的目光落在那本筆記之上。
它不過兩掌長短，不足十五公分寬，頁數很少，只有薄薄壹本——書頁微有點發卷，但保存得很完好，邊緣也看不到什麽缺口。方鸻‘嘩’壹聲用手翻開扉頁，只見下壹頁內容留白，紙質略有些焦黃的色澤。
他用手摩挲，表面凹凸不平，手感有壹些粗糙，壹如在這壹地區隨處可見的莎草紙——但若這是屬於壹位王妃的日記，它似乎太簡陋了壹些，與對方的出身地位有些格格不入。
方鸻註意到壹個細節，在商業風氣濃厚的伊斯塔尼亞，這裏的王公與貴族大多出身豪富，他們在生活中自然而然追求壹種奢靡之氣。
伊斯塔尼亞的王室並不差錢，在日常生活當中，無論是大公主殿下、還是其祖母法麗德女士，兩人手邊所用每壹器皿，不分大小，無不雅致而精巧，用料頂級，做工壹定細致無比。
連對方交給自己的，用來盛放這筆記小冊子的盒子，也是以綢緞為面，表面珠光寶氣，壹看便知出自於能工巧匠之手。
王室日常傳遞的文書，是記錄在名貴的絲綢之上，至於貴族們稍遜壹級，但也會用來自於北方雪白的漿紙——而很少會用上莎草紙文書，因為這是平民所用粗陋之物。
還是說正如他所想。
這是壹本藏書？
當王妃為什麽要收藏這麽壹本書在身邊呢？
從大公主告訴他們的信息來看，這是王妃殿下生前為數不多的遺物之壹，從其被小心珍藏起來的態度來看，應當不是什麽無關緊要之物。否則王妃的親族也不是傻子，這十年來耗費如此多人力物力，在調查與之相關的線索之上。
他不由再壹次看向那筆記。
目光落在那焦黃的紙頁上，留白的這壹頁中央，只用娟秀的筆跡寫著壹行小字。
那彎彎曲曲的文字，他自然還是看不懂，只隱約能感到是出自於壹位女性之手，可也並不能壹定推斷出是那位王妃的筆跡。
塔塔對此也沒什麽頭緒，妖精小姐懂得艾塔黎亞的許多語言，可對於速記壹無所知，也不可能現學。
“這墨水的成分可以分析嗎？”方鸻問道。
塔塔跪坐在壹旁，用小手從每壹個字上撫摸過，擡起頭看向他，輕輕搖了搖頭。
但片刻，她又輕聲開口道：“不過這墨水中有壹種特殊的氣味，雖然歷經這麽長時間，卻還是隱約縈繞在書頁之間。那是巴伐蘭熒光龍舌蘭的氣味，奧述人用這種花含魔力的鱗葉來萃取固色劑之中壹類特色的酸，這樣的工藝為當地煉金術士把持，差不多有三個多世紀的歷史。”
方鸻忽然聽到壹陣啪嗒啪嗒的聲音。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
不遠處，妮妮光著小腳丫，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墨水，正得意地從書桌上經過，在白樺木的桌面上，留下壹連串黑黑的小腳印。
方鸻瞪著眼睛看著這壹幕：
“方—妮—妮，妳在幹什麽？！”
“帕帕，抱！”
這小丫頭片子伸出雙手來索抱，似乎熱愛上了這樣的惡作劇。
方鸻只好把她拎過來，放在掌心中，右手用壹張帕子仔細擦幹凈了她腳上的墨汁，然後再找到那瓶打開了的墨水，擰緊了蓋子，整個過程當中只有小丫頭的聲音在壹個勁兒地咯咯直笑。
方鸻瞪了她壹眼。
妮妮不以為意，只乖乖地坐在自己姐姐身邊，晃悠著白生生的腳丫子。
但方鸻將墨水瓶放回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什麽——他將墨水瓶轉回來，讓有商標那壹邊面對自己——近半個多世紀的星門歷史，艾塔黎亞從地球人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這商標法正是其中之壹。
這瓶墨水上的商標，同樣來自於奧述帝國——煉金術士與魔導士使用的墨水，不是普通的墨水，對於抗褪色、保存時限與高魔力濃度上有相當高的需求。
這樣的墨水，考林—伊休裏安的壹些地方雖也能提供，但最好的品質，還是來自於奧述帝國。
奧述帝國提供的墨水當中，最重要的壹種材料，就是巴伐蘭熒光龍舌蘭的鱗葉。這種植物只生長在巴伐蘭南方壹片狹長的山谷之中，王國曾試過讓選召者偷出花種，但引種並不成功。
現在巴伐蘭熒光龍舌蘭已經是兩國之間貿易的壹類重要戰略物資，而用它制作的高品質魔力藥水，也同樣屬於奧述帝國的管控物資之列。
這種東西的來源及其有限，佩內洛普王室富可敵國可以通過各種渠道買到壹些，但包括考林—伊休裏安工匠總會在內，巴伐蘭熒光龍舌蘭為原料的墨水也屬於限供物資。
倘若這本筆記不是出自於王妃手筆，那它的抄寫之人，也應當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
要麽同樣來自於佩內洛普王室，或者是工匠總會的上層人物，或者是來自於考林—伊休裏安王室，或者上層貴族。
當然這個範圍仍舊很大，而且未必壹定對，但至少也是壹個思路。而且方鸻心中在想到考林—伊休裏安王室時，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個他們擊殺的王室密探，心中隱隱壹動。
他沈吟了片刻，手無意識地向後翻頁。
‘嘩’壹聲響，附頁的後壹頁，已是筆記的正文——這頁的壹半，繪制了壹個復雜的法陣，但具體是魔導陣、煉金陣還是元素陣，方鸻也看不明白，似乎有些煉金術的東西在裏面，但仔細看去內裏又是壹個分叉的樹形圖。
倒像是什麽東西的總綱——
而考慮到它出現在第壹頁，這個可能性倒是不小。
下面便是正文，壹整篇塗滿了鬼畫符壹樣的文字。但方鸻看著這曲曲繞繞的文字，心中的熟悉感又壹次升了起來——壹模壹樣，這與他在舅舅書房之中看過那冊筆記壹模壹樣。
他越是看得仔細，心中這樣的熟悉感便愈發強烈——
只是舅舅書房之中那冊筆記，外表比這普通多了，只是壹冊在地球上很常見的帶革封的筆記本，裏面的內容也是用普通的鋼筆的藍黑墨水寫成的，他記得清楚。
而且第壹頁上，也沒那行註釋的小字，也無任何圖案，直接便是正文。
可正文的內容，尤其是第壹句話，讓他有壹種強烈的似曾相識感。唯壹讓他感到有壹些無法確定的是，是那差不多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記住了當時所見的壹切。
他默默看了壹陣，才向後翻去。
但由於看不懂，只能走馬觀花似的翻著頁。
壹陣‘嘩嘩’響動之後，他在其中壹頁上停了下來。
他停在的那壹頁上，焦黃的紙張是是壹整頁插圖——正如大公主所說，這本筆記上還有許多插圖，但也不是每壹幅他都看得明白——大多數抽象的圖案，根本讓人摸不著頭腦。
但這壹幅例外。
粗糙的紙張上，用簡明的筆墨勾勒出壹系列曲曲折折風化的海岸線，這顯然是壹幅地圖，其上還繪制出山川森林，與壹條分叉的河流；壹側是羅盤與空海，並標註了大致方位、速記地名與壹些無規律的數字。
數字使用的是艾塔黎亞本地的壹種記名法，正如阿拉伯數字壹樣，這種記數方法也在各大陸之間廣為流傳。
因此數字雖然方鸻看得懂，卻無法以此進壹步縮小這筆記抄寫者的出身來歷。
他用這幅地圖細細對比過伊斯塔尼亞、聖休安、埃爾德隆、寶杖海岸與塔倫，甚至是阿蘇卡的每壹道海岸線，但皆找不到壹處與之對應的所在。除此之外，他也沒放過奧述、羅塔奧、巨樹之丘與古達索克，甚至仔細對比了第壹大陸橋的形狀，也沒有壹個地方可以呼應。
事實上，這地圖當然不是他的獨門發現。
沙之王巴巴爾坦與王妃的親族這十年來早已花費過遠多於他的精力，來打探這地圖之上所蘊含的壹切消息，也壹樣是壹無所獲，又何況他？七海旅團掌握的這點兒資源，豈能與伊斯塔尼亞王室相提並論？因此方鸻也沒把太多功夫，放在這張地圖上，只對比了幾遍之後，便放在了壹旁。
他只多看了幾眼那幾組數字。
看來也不太像是空海坐標，還是所對方也有意打亂了數字的順序，用了密碼的方式來記錄坐標？
艾塔黎亞的空海坐標並非地球人的發明，早在努美林時代，精靈們便用測星儀測準了這個世界的魔力與坐標分布，人類不過是依照地球上經緯度的習慣，改良了這個坐標記錄的方法而已。
而關於這套坐標系統的來歷，古已有之。
他看了壹陣之後，確認自己也看不明白，於是搖了搖頭，繼續向下翻去。
第二幅圖案，是壹副人物圖案。
但說是人物，也有些不太壹樣，那圖案的畫風，在艾塔黎亞是典型的宗教畫——嚴肅、冷漠的人物造像位於畫的中央，立於壹座巨大的內龕之下，四周是星辰日月，與壹些帶有宗教暗示的事物，比如帶羽翼的神使，與惡魔，分別各占據畫面的壹半。
此外還有白骨，玫瑰與荊棘，獅鷲與獨角獸等圖像，這些意象在宗教畫中十分常見，但又顯得有些雜亂。
他對於艾塔黎亞的宗教所知不多，已經將此畫發過去讓自己表妹鑒定過，對方又找來了艾緹拉，經過壹番討論之後，那邊得出了結論——這畫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宗教表征。
簡單的說，歐力眾神每壹位皆有自己具有象征意義之物，比如艾梅雅的橡樹葉，崇山之主的鐵砧，瑪爾蘭的白盾，與歐力的太陽徽記。
精靈小姐告訴他：“如果不畫上神祇的象征物，這幅畫可能隱喻的是另壹類存在——黑暗眾聖。”
方鸻默默看著畫面中央那人物造像。
那是壹位人類少女，看起來既不黑暗與不詭異，只是身後似乎有壹層氤氳的黑霧，從中生長出壹些帶刺的荊棘出來。方鸻再仔細看了看，才發現少女緊閉著眼睛。
不過這莫名其妙的畫，在沒有註解的情況下，他實在也看不明白。唐馨答應他去查閱相關的資料，但還需要時間。
他繼續向下翻去。
最後壹幅他看得懂的圖案，自然正是他們曾在王室密探身上找到的，飾於其隨身攜帶的短劍之上的銀色蝴蝶狀浮雕。
這也是三幅插畫之中，他唯壹掌握著線索的壹幅，他不由拿出那把短劍，在燈光下又細細檢查了壹遍。可這又代表著什麽呢？當時的兩個王室密探身上，也只有壹人身上有這樣的短劍，而另壹個人佩戴的短劍不過普普通通。
方鸻也無法確定，這短劍究竟是考林—伊休裏安王室密探的身份標識，還是壹種信物？但那位王妃殿下為什麽要在筆記中記載這樣壹個圖案呢——它代表著什麽？
想及此，他也不由皺起眉頭來。
沙之王巴巴爾坦的王妃十多年前的那場遇襲，據他所知與流浪術士有關，與奴隸商人有關，甚至有可能與弗洛爾之裔有關，現在似乎又與考林—伊休裏安王室扯上了關系。
而且沙之王巴巴爾坦的父親，上壹代沙之王，按公主殿下的說法，應當算是考林—伊休裏安王室在伊斯塔尼亞的利益代言人，對方沒有理由對佩內洛普王室出手才對。
這千頭萬緒的線索，壹時間讓方鸻心中有種壹團亂麻的感覺。
他忍不住吸了壹口氣，心想自己怎麽總是卷入這種沒頭沒尾的事件中來，上壹次讓他感到頭緒萬千的委托，還是關於龍之魔女的事件。
而今尼可波拉斯之事，可以說總算是水落石出，卻沒想到才沒多久，又在伊斯塔尼亞卷入壹個同樣復雜的事件漩渦之中。不過好在這件事是他自己選擇的，雖然壹時間有些迷惑，但心中還算鎮定。
翻完這本冊子。
方鸻心中也初步確定了壹些想法。
他猶豫了壹下，然後才拿起自己的通訊水晶，向蘇長風的號碼發了壹個信息過去。
只片刻，那邊便有人回復了，但倒不是蘇長風，而是他手下壹個隊員。那年輕人也不是頭壹次與方鸻打交道，於是笑著問了壹句：“艾德，這麽晚了還沒睡，有什麽事麽？”
方鸻也認識這個年輕人，名叫章程，蘇長風和他說過，要是自己不在的話，可以完全信任對方。
於是他開口便道：“章哥，我有點事要找我舅舅和舅媽，妳能幫我聯系壹下那邊麽？”
那年輕人微微楞了壹下。
唐笙與張柔目前暫住在橫風港，由於是在軍事基地之內，兩人的對外聯絡自然也是受限制的。
當然，這個限制也不絕對，畢竟兩人還是享有人身自由的公民——只是私人通訊器暫時上交了而已，想要聯絡上方鸻與唐馨，必須要使用公用的通訊器。
雖然隨時隨地皆可以申請，但十分麻煩，所以壹般情況下，兩邊壹周才會聯系壹次。張柔女士對於方鸻顯然十分不放心，每次聯絡都會說教壹大堆，導致方鸻不在必要的情況下是絕對不會主動出現在兩人面前的。
章程還是頭壹次看到，對方提出這個要求。
不過他也不多問，只點了點頭——方鸻沒有軍方公用通訊器地址，只能被動等橫風港那邊來聯系，所以才會向他提出這個要求。
大約壹刻鐘之後，方鸻才看到自己的通訊水晶亮了起來。
他打開水晶，便看到了舅舅的臉，出現在了光頁另壹邊——他左右看了看，卻不想唐笙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開口道：“別看了，妳舅媽她沒來。”
方鸻不由大大松了壹口氣，他知道壹般情況下，舅媽張柔是肯定會來的，對方沒出現，多半是自己舅舅的功勞。他忍不住在心中給自己老舅點了壹個贊。
“小鸻，”唐笙這才開口道：“妳突然找我，應當是有正事吧？”
方鸻點點頭。
他開口問道：“舅舅，妳還記得我們第壹次搬家之前，原先那老屋裏面，妳書房之中那個藏書室嗎？”
唐笙壹怔，立刻點了點頭。
方鸻又問：“舅舅，我記得那藏書室裏面有很多有些年頭的古舊藏書，我們搬家之後，有將那些書帶走嗎？”
唐笙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壹絲疑惑，微微皺了壹下眉頭答道：“當時處理了壹部分，不過大部分都還留在那裏，怎麽了？”
“那……”方鸻想了壹下：“舅舅，妳還記不記得裏面具體有些什麽藏書，比如其中某壹本的話？”
老實說，方鸻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有夠蠢的，那藏書室內的書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除了舅舅自己的書之外，剩下的至少也占總量的四分之三。又有幾個人可以在這麽多藏書之中記得清楚，自己究竟收藏了壹些什麽書，根本用說指定其中壹本？
或者要是這本書是比較重要的，或者收藏著特別珍視的，可能還能記得清楚，但要是其他，多半便沒什麽記憶了。
不過他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自己手頭正好有這抄本，給自己舅舅看壹下的話，說不定會有助於對方記起那本筆記來。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那麽做，卻有些意外地看著舅舅皺起眉頭來。
“小鸻，”唐笙問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
方鸻不由微微壹怔，本來他滿以為以自己舅舅的性格，多半會啞然壹笑，然後搖頭說妳要找哪壹本，我回頭去給妳找找看。但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是出乎預料的認真。
而唐笙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解釋道：“……主要是那些藏書都是早年間的收藏，這件事也有些太過久遠了壹些，妳怎麽會突然想起問這個？”
方鸻也沒想太多，這才回過神來答道：“是這樣的，舅舅，妳記不記得有壹次，我來問過妳壹本筆記的事情。只是我最近在艾塔黎亞，發現了壹本有些相似的東西……”
唐笙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出了壹下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