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余桃之子
大爭之世 by 月關
2018-9-10 19:47
慶忌的侍衛和車把式們都在碼頭上候著,旁邊很多客旅上上下下,顯得十分熱鬧,慶忌見了不禁蹙眉:“季孫小蠻那丫頭何等機靈,她若存心隱藏,這樣的地方如何尋找?總不成壹艘船壹艘船的尋找吧?”
宋朝在客亭中見他蹙眉四顧,走出來問道:“吳兄,何事為難?”
慶忌也不及細細解說,只頓足恨恨地道:“她……我那小廝,竟然逃了。”
“哦?”宋朝目光壹轉,卻也不便詢問其中細節,他微微壹想,說道:“碼頭上雖然繁華,但是如果他要逃走,應當見機便遁,不會留在這裏。”
慶忌目光壹閃,恍然道:“不錯,而且不大可能混上其他客船,要逃走,陸路最方便。”
如果誰想逃避於旁人,壹有機會便想逃得越遠才越安全,而不會留在他想躲避的那人停留的地方,這是人的正常心理和直覺反應。而且如果逃上別人的船,不但容易被發現,壹旦被追上也無路可逃,只有陸路四通發達,才是被好的逃跑路徑。季孫小蠻小小年紀,焉知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道理?
慶忌立即向碼頭上閑站著的壹個船夫問道:“方才有幾路貨商離開?”
那人見他衣飾華貴,氣勢不凡,不敢怠慢,忙道:“大爺,方才離開碼頭的,水路有兩艘船,壹艘北上,壹艘南下。陸路上有三支車隊剛剛離開,前後不過壹柱香時間。”
慶忌聽罷更不搭話,騰騰騰大步邁去,縱身壹躍跳上他的馬車,壹抖馬韁,對他的人喝道:“爾等在碼頭等我,待我擒她回來。”
慶忌剛剛抖開馬韁,衣袂飄風,人影壹閃,那宋朝已壹個箭步躍到了他的車上,向他微微壹笑:“我不急行,與妳同去!”
慶忌無暇多說,微壹點頭,縱馬狂馳出去,有些挑擔負荷的旅客急忙閃在道邊,慶忌的馬車卷起壹路煙塵,沖出了碼頭。
壹出碼頭,只壹箭地,便是壹個三岔路口,每個路口都有車痕印跡,難以斷定那些貨商走了哪個方向,慶忌想也不想,提韁撥馬,直奔左手邊那條路沖了下去。不壹會兒,追上壹路人馬,但凡行商客旅,大都有武士衛護,壹見人來連忙戒備。
這壹路人約有十余輛車子,運載的都是縞素布匹,車上並無掩飾,二人見季孫小蠻不可能藏身於這車隊之中,轉而驅車繞回中間那條路,這支車隊的規模較之方才那隊貨商要大得多,隨從武士也多,慶忌的馬車未到,那隊武士已平端鋒利的戈矛,做好了戰鬥準備。
慶忌驅車上前,那車隊中走出壹人,三十多歲,五官端正,頜下有微須,步態從容,舉止斯文,那雙眼睛帶著精明、銳利的味道。慶忌停車向他說明來意,那人聽了微笑道:“原來如此,足下小廝並不在我們當中,我這車隊乃是訪友歸來的自家人,外人是混不進來的。足還是往何處去找吧。”
他這壹行車隊,貨車只有三輛,余者都是客車,有棚有帷,車中坐的什麽人無法看見。宋朝便拱手說道:“非是我等不肯信妳,只是那小廝與我這好友甚為重要,那人機靈多變,若是真的潛到妳們車上,若不註意也未必發現,足下可肯容我們搜壹搜嗎?”
那人壹聽微微變色,他把臉壹沈,扶住肋下佩劍,森然道:“壹個下人丟了,便要搜我家車仗麽,爾等可知這車仗之中都是我蘧家女眷,爾等何人,如此狂妄無禮!”
慶忌聽到二人對答,神色忽地壹動,問道:“蘧家,可是伯玉大夫府上家眷?”
衛國姓蘧的不止壹人,但是家眷訪親便有如此規模,當然是世家豪族,慶忌想起壹人,是以發問。
鄭穆看他壹眼,傲然道:“正是,妳認得我蘧家的人嗎?”
慶忌微笑道:“伯玉大夫乃當世之君子,在下如何不信?請問足下,方才離開碼頭的有三支車隊,其中壹支左行,足下的車隊中行,還有壹支車隊可在妳們前面嗎?”
鄭穆聽他說的客氣,這才釋顏道:“我們是最先離開碼頭的,若還有壹支車隊,或許行於右路,並不在我們前面。”
“多謝,打擾了。”慶忌微微頷首示意,便調轉了車子。
宋朝疑惑地問道:“吳兄,妳相信他們的話?”
慶忌應道:“不錯,蘧瑗蘧伯玉,以賢德聞名於諸侯,乃是壹位極為方正的君子,光明磊落,門風謹然,他的家人應該不會私藏壹個來路不明的逃奴,我們且往右路去尋。”
※※※
秋高氣爽,原野中的草地已現深綠,很快就要雕零了。右路車隊壹行五輛馬車正行於途,忽然停了下來。中間那輛車子轎簾挑開,露出壹張眉目如女子般柔美的男子面孔,看年紀未及弱冠之年,他向前方車上的人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前方車上往前探問情況的壹名武士走來答道:“大人,前方客商車子壞於路上,貨物灑了壹地,阻住了我們去路。”
“哦?”那少年人探身向前邊看了看,果見前邊七扭八歪停著幾輛車子,其中壹輛車子壞在路上,車輪斷裂,車體傾斜,熟透的果子灑了壹地,壹些人正手忙腳亂地滿地追撿著果子。
那少年便道:“妳們去幫幫他們,若是同路,便與我等同行,幫他們載些東西也無所謂。”
“是!”他手下的人聽了把兵器摞在車上上前幫忙,那少年便也下了車子,撣了撣淺飾雲紋的錦袍,拂開頜下系著公子冠的絲絳,在路邊行動舒展以解困乏。
衛國境內多是殷商遺民後代,當年武王伐紂,牧野之戰後雖然成了周室諸侯的子民,卻無心臣服,不願拘束在土地上做周人社稷宗廟與井田之上的奴隸,殷商故人早有駕牛車行走江湖販賣經商的傳統,所以衛國人離國經商、遊學為士、任俠放蕩的男子極多,幾百年下來風氣不改。
衛人好經商,便也形成了在家鄉外互相幫助,團結扶持的習慣,那些人雖只是普通商賈,這位少年公子循本國風氣,見他們有了困難不能置之不理,這才命家人上前相助。
不料他的侍從武士們剛剛走過去彎腰幫著撿拾果子,那些正用衣襟兜著撿拾水果的行商突然自袍下抽出利刃,紛紛向他們刺去。那個打躬作揖,上前道謝的大漢自袍下抽出壹柄利劍,快步奔過來,壹劍已刺入第壹輛馬車上的禦者胸膛。
那美貌少年聽見慘叫回頭壹看,不覺大駭變色道:“妳們是什麽人,快來人!”
那剛剛殺了禦者的大漢提著血淋淋的利劍追過來,獰笑道:“喊叫甚麽,納命來吧!”
在他身後,跟著手執利刃的幾個大漢,少年公子身邊幾名手下倉惶取了兵刃,但是措手不及之下,還是很快被他們斬殺於地。少年驚駭欲絕,拔腿便逃,但他只逃走幾步便被那大漢追上,壹把扯住他衣領,用劍柄在他小腹上狠狠壹撞,痛得他彎下了腰,幾乎喘不上氣來。
那大漢壹把扯落他束發的公子冠,扔在地上狠狠壹踩,獰笑道:“小畜牲,憑妳這樣貨色,也配做我衛國大夫。”
那美貌少年聽見這話,忍痛擡頭,吃力地問道:“妳們……妳們不是強盜,妳們到底是什麽人?”
那粗野大漢狂笑,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嘲弄道:“哈哈,自家性命行將不保,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又能如何?”
他把少年向前壹推,向手下吩咐道:“快快綁他上車,速離此地。”
兩個大漢沖過來,象捉小雞似的提起那少年,便向壹輛車上行去,就在這時,遠處車聲隆隆,那頭目緊張地擡頭看去,只見壹輛馬車揚起壹路煙塵疾馳而來,不由動容道:“有人來了……”
慶忌駕車奔來,遠遠見前方有人倒伏於地,站著的人手中都持著明晃晃的兵刃,在秋陽之下反映著爍爍光華,心頭頓時壹凜:“宋兄,小心。”
“我省得!”宋朝傲然笑答壹聲,他雖長相陰柔,壹舉壹動,壹鼙壹笑,都帶著種溫柔秀氣,但是此時眉宇間壹片肅煞之氣,那白晢修長的手指緊緊握住了劍柄,緩緩向外抽劍,動作冷靜而沈穩。
“站住!”刺客頭目從那少年公子車上弄了壹柄長矛來,壹手提劍,壹手持矛,矛鋒前指,斷然喝道。
慶忌勒住馬韁,馬車忽頓,車後灰塵前擁,沸沸揚揚在他腳下氤氳,立在車上的慶忌神色冷厲,目光壹掃地上死屍,沈聲喝道:“爾等何人,劫的何人?”
那頭目見這車上只是兩個甫及弱冠之年的男子,心中稍定,冷笑道:“我們劫的是壹個半男不女的妖物,妳們如此不識相,迫不及待趕來,卻要馬上變成只死不活的蠢物了!”
他向左右使個眼色,喝道:“殺了他們!”壹群刺客立即揮劍沖了上來。
“半男不女?”慶忌關心則亂,只道他們劫走的便是季孫小蠻,這時也無暇去想是否合理,眼見對方先已挺劍刺來,立即飛身落地,大喝壹聲,“鏗”然拔劍出鞘,與他們交起手來。宋朝也不怠慢,自車另壹端落下,挺劍與幾名刺客戰在壹起。
慶忌武功雖不以劍術見長,但是對付這些刺客還是綽綽有余,甫壹交手,便有兩名刺客被他刺翻在地,慶忌窺隙向旁邊瞄了壹眼,只見宋朝身手矯健,手中壹柄劍夭若遊龍,隨著他的身影翩然飛舞,光華閃爍,這頃刻間居然刺倒了三人。
這時的劍器是越長越難鑄,因此尋常的護身佩劍都只壹尺有余,士子大夫隨身的佩劍雖然都在三尺左右,卻大多只是裝飾性的佩劍,因質脆易斷,不能用與搏擊,只是和袍、佩玉並列為君子必須隨身穿戴的三件標誌。而宋朝的劍顯然是柄好劍,這柄劍近三尺長,卻是可以用於實戰搏擊的利器,劍刃撞出之聲不絕於耳地傳來,他手中長劍卻不見損毀。
慶忌放下心來,集中精神揮劍搏殺,他手中劍長僅兩尺,身前幾名刺客壹旦合圍,互相配合出擊,慶忌便再占不到便宜,但是那刺客頭目揮矛刺來時,卻把壹件趁手的兵刃送到了他的手裏。
慶忌壹見矛來喜出望外,揮劍架開長矛,伸手便去搶奪,矛桿被他壹把攥在掌中,憑他的神力那人怎麽還能握住,那頭目使力壹掙,卻險些被他扯到面前,駭得連忙撒手松開,長矛落入慶忌手中,慶忌朗聲長笑,壹手持矛,壹手持劍,長矛攻,短劍守,方圓壹丈之內,水潑不進,再也無人是他三合之敵。
待慶忌將鮮血已浸得矛纓壹綹綹貼垂在柔桿的戰矛從壹名刺客咽喉處拔出來,再尋敵手時,發現那‘強盜’頭子領著剩下的兩名手下遠遠逃開,睜著壹雙驚恐的眼睛,正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另壹邊和宋朝交戰的人也退到了壹邊,他們都被慶忌殺人如屠狗的殘酷手段給嚇壞了。兇人壹旦被擊潰了意誌,倒比普通人更加容易恐懼,他們站在壹邊簌簌發抖,就連宋朝都是壹臉驚駭。
“把妳們劫的人交出來!”慶忌瞪著那頭目森然喝道。
血從他的矛刃上壹滴滴垂落塵埃,看得那頭目壹陣心寒,他硬著頭皮說道:“妳……妳不要以為仗義行俠是壹件爽快事。山有高低,水有深淺,妳再如何驍勇,這趟混水……也不是妳能趟得起的。”
慶忌目中露出嘲弄之色,道:“山再高,難擋猛虎。水再深,不困蛟龍。妳們是何來路,居然如此狂妄?”
那人怎敢說出真正身份,目光微微壹轉,壯起膽子恐嚇道:“麾下巨盜九千,縱橫列國、無人敢掠其鋒的展跖,妳可聽說過?”
慶忌壹怔:“妳們是展跖的人?”
那頭目看他神色,膽氣稍壯:“不錯,我家主公正是展跖!”
慶忌冷冷壹笑:“展跖只好用來嚇嚇夜哭的嬰兒,我會怕他麽?把那個人交出來,放妳們壹條生路,否則妳們統統都要留下!”
那頭目惱怒道:“妳……”
慶忌目光壹寒,那頭目心頭壹震,整句話都咽了回去。
慶忌嗔目大喝壹聲:“交是不交?”他振臂壹抖,右手長矛“嗡”地壹顫,那頭目激靈壹下,只覺頰上有異,伸手壹摸,手中壹片鮮血,向旁邊壹看,站在他旁邊的兩個手下都被矛上紅纓甩了壹臉血滴,鮮血殷紅,臉色煞白,直如小鬼壹般,自己想必也是如此。
慶忌沈聲道:“我再說壹遍,交出人,放妳走,否則,所有人全部留下。”
“大……大哥……”,那頭目身邊兩個人手臂發抖,幾乎連劍都提不住了,顫聲向那頭目哀求。
宋朝長笑壹聲,壹振手中長劍,劍作龍吟,他已向路旁微微閃出兩步,看那架勢,似要把他們全殲於此。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左右完不成使命,不要枉送了性命……”幾名刺客膽寒之下,紛紛加入哀求的行列。
那頭目咬咬牙,終於屈服地慶忌的霸力之下,他恨聲道:“把人……帶過來……”
眾刺客聽了大喜,其中壹個看看慶忌,又看看宋朝,怯生生道:“我……我去把人帶來。”他試探著退了兩步,見慶忌二人並無阻攔的意思,立即轉身跑去。
那少年剛剛被人塞進車子,就聽外面呼喊連天,喊殺聲不斷,心中頓萌希望,只盼有人救他出去。正悾忡見,忽見壹人持劍沖來,還道要殺了他,頓時渾身發抖,瑟瑟地閉緊雙眼,那刺客見他模樣,沒好氣地道:“快滾下來!”
那少年被他壹把從車上扯下來,踉踉蹌蹌推到前面,慶忌與宋朝見了他模樣不禁愕然發怔。那刺客頭目恨恨地壹拱手:“人已交給妳們,希望妳們也能信守承喏!”
慶忌壹擺手,那頭目立即率人飛快退下,跳下兩輛馬車,揮鞭驅馬狂奔而去。
慶忌與宋朝互相看看,臉上都有古怪神色。那少年戰戰兢兢,臉上帶著些討好的神色,柔聲細氣地拱手謝道:“多謝兩位壯士求命之恩。”
慶忌此時已知救錯了人了,唯有苦笑問道:“未知足下是什麽人呢?”
那秀美少年連忙答道:“衛大夫彌暇,尚未請教兩位壯士高姓大名?”
慶忌壹呆:“怎麽是他,余桃之戀彌子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