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差不多得了

　　淩雲破時常在想，他與安知素之間的感情，究竟是不是逢場作戲。
　　如果說不是，那過去無數的深情互動，以及安知素對他近乎無限的信任、包容和依賴，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如果說是，那又要如何解釋自己身為內奸，遲早有壹天會叛出蜀山，而且安知素始終不曾知曉這點？
　　這裏頭又涉及到壹個更艱深的本質問題：
　　自己究竟圖什麽呢？
　　如果自己仍然以集齊補天石作為目標，那麽就應該避免讓自己涉入不必要的危險之中。
　　什麽是“不必要”的危險？哪怕回蜀山劫刑場，哪怕自己壹品金丹，諸多仙階秘法，禦劍術再怎麽超絕，面對蜀山茫茫多的元嬰長老，以及手持兩儀微塵劍的長眉仙人，基本上就是被壹巴掌拍死，不做它想。
　　這就是不必要的危險！陳觀水，妳回去又能如何呢？
　　若安知素真的會被處以死刑，妳回去也不過和她共赴黃泉路而已；
　　但若是蜀山本不打算懲處安知素，那妳回不回去都是壹樣的結果。
　　阿鏡說得沒錯啊，我回去也做不了什麽，還不如先將蜀山這邊的小號暫時封存，等著看蜀山會如何處置安師姐。
　　但是……
　　但是，倘若蜀山真打算……
　　藏身的山洞之中，淩雲破暴躁地拉扯頭發，眼裏已經隱隱出現了許多血絲。
　　他神情僵硬地看著山洞外頭，目光呆滯，仿佛陷入泥潭裏徒勞掙紮的野獸般。
　　識海之中，阿鏡和青萍劍彼此對視，相顧無言。
　　淩雲破對局勢的分析，壹鏡壹劍自然也是認可的。
　　安知素最後究竟是什麽下場，取決於蜀山對她的真實態度如何。跟淩雲破有沒有選擇回去救她，關聯的可能性大概不到百分之零點壹。
　　如果不信，就問問壹千個淩雲破湊在壹塊，能把安師姐從蜀山救出來嗎？
　　哪怕是壹萬個淩雲破綁在壹起，在長眉仙人手裏怕是連壹招都走不過！
　　救或是不救，都無濟於事，金丹的修為境界太過弱小，面對蜀山上清派這等龐然大物，就像是妄圖阻止車輪前進的螳螂般不堪壹擊。
　　若要純粹按理性來，應該選擇不回去救。
　　這樣萬壹蜀山真的要殺安知素，淩雲破至少不會跟著壹起送命。
　　然而，若淩雲破真的能夠理性思考，那麽他便不會在這裏糾結如此之久了。
　　既然糾結，那麽不管他承不承認，他的內心深處都是渴望去救安師姐的——哪怕他根本沒法從道理上說服自己。
　　“觀水。”昆侖鏡嘆氣說道，“或者我們切換到其他小號上去，到未來打聽清楚蜀山的態度如何，怎麽樣？妳這樣幹坐在這裏糾結，也不是辦法。”
　　“若是其他小號去打聽，知曉蜀山已經將師姐處死了，怎麽辦？”淩雲破漠然說道，“木已成舟，為時太晚。”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讓昆侖鏡也很是不忍，於是她沈默良久，問道：
　　“觀水，妳其實……”
　　“……已經愛上了安知素對吧？”
　　在那壹瞬間，淩雲破的身形忽然凝固了。
　　在還沒有暴露身份之前，他可以和阿鏡貧嘴饒舌，說安師姐胸大腰細腿長我怎麽能不愛，說看到師姐的第壹眼起我就是青螺峰弟子了……但那只不過是糊弄過去的花言巧語而已。
　　如果妳真的愛上了她，那妳後續悍然謀奪補天石，真的叛出蜀山上清派後，妳又要怎麽面對她呢？
　　讓按師姐面臨被欺騙、被背叛的痛苦和絕望之中，這就是妳所謂的“愛她”嗎？還真是感人哦。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次冥華長老帶來的深重危機，只不過是將未來的那場危機給提前了，讓淩雲破搶先承受應得的心理折磨而已。
　　“要不。”昆侖鏡緩緩說著，仿佛在做壹個很艱難的抉擇，以至於她的聲線也有些發顫起來，“要不，謀奪補天石的事情就算了吧。”
　　“妳呢，繼續當妳的蜀山劍仙淩雲破，我再去找壹個宿主從頭開始，也免得後續要妳叛出蜀山，不得不和妳愛的師姐分別，搞得我好像是什麽折磨宿主的邪惡法寶似的……”
　　“我不知道。”淩雲破低聲回答。
　　“啊？”昆侖鏡怔怔問道。
　　“我不知道。”淩雲破看著沙土淩亂的地面，重復說道，“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上她。”
　　那是當然的了。昆侖鏡忽然猛地想起，這家夥當初在蜀山問心洞裏，壓根就沒有辦法證得問情流呢。
　　他當然會逢場作戲，反正他最擅長這個了。他可以抱著徐應憐、石琉璃和姜離暗叫娘子，可以對著龍狐說我會保護妳壹輩子，但他始終沒有對她們之中的任何壹人，說過“我愛妳”這三個字。
　　也許是覺得矯情，也許是怕露出破綻，又或許是壓根兒說不出口，誰知道呢？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昆侖鏡有些魔怔般地想著，忽然聽見青萍劍嘆息說道：
　　“劍主大人，有的時候，跟著本能行動可未必是對的。”
　　“就像是帶著孩子、面對惡狼的母親，即便勇敢地沖上去和惡狼搏鬥，也無非是壹死兩命而已。還不如丟下孩子自己逃命，惡狼忙著吃孩子也就不來追殺母親了，對不對？”
　　“餵！差不多得了！”昆侖鏡聽得滿頭黑線，連忙打斷它道，“妳不會說話可以少說點！”
　　“但是呢。”青萍劍咯咯笑道，“哎呀，說到底，人類就是這樣愚蠢的生物。明明知道應該躲起來才是最好的選擇，但真正遇到關鍵時刻，還是頭腦壹熱就沖出去了。”
　　“劍主大人，妳應該不是那樣的蠢人，對吧？”
　　淩雲破沒有回答，只是繼續低頭看著地面。
　　幾只螞蟻在松軟的砂土上前行。它們步伐穩健，毫不遲疑，仿佛永遠不會糾結和猶豫，迅速地離開陰影，爬入到洞外的陽光中去了。
　　陽光……
　　哦，時間差不多到了……
　　淩雲破忽然提劍起身，向洞外走去。
　　他的衣衫下擺還有沾染地面的砂土，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布滿了洞內的灰塵的露水，但他同樣毫不遲疑，壹步便邁入到外頭熾烈的陽光裏去了。
　　“劍主大人？”青萍劍詫異問道。
　　“我去救她。”淩雲破回答說道。
　　“可是妳沒法對抗整個蜀山。”青萍劍似乎有些惋惜，感慨說道，“沒有我和瑤瑤出手相助，妳只不過是去送死而已。”
　　“嗯。”淩雲破沈默片刻，“我知道。”
　　“……只是正如妳所說，這世界上……終歸還是有比死亡更叫人無法接受的事情，以及像我這種不怕死的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