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有生皆喜

　　易天行的眼光微微向下，正好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他的右腳擡起，卻還未落下。
　　腳下是壹片被灼的有些萎然的青青草地，草地前方有壹個滿臉恐懼的垂死之人。
　　秦臨川施展的這門道訣毫無疑問已經達到了人類能力的巔峰，再加上那喇嘛手中經筒的奇異能量，易天行身處其中，壹時間似乎無法動彈，體內火元受此壹滯，自他身體皮膚的萬千毛孔中散散揮發出去。
　　山谷中壹片酷熱，宛如剎那間來到了夏天。
　　青草漸黃，碎花漸落。
　　三股不明的力量在山谷間交織碰撞，將將形成壹種微妙的平衡。
　　打破這種平衡的，是來自山谷外的鳥鳴。
　　壹陣聲音各異的鳥鳴嘰嘰咕咕響了起來，從六處大樓那側直飛谷內，鋪天蓋地，有如黑幕遮天。
　　在谷中各以神通相抗的三位高手無法擡頭，卻是心生詫異。
　　萬千飛禽飛到三人頭頂的天空中，展翅飛舞，清聲鳴叫，鳴叫之中透出生靈的愉悅之意，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事情的發生。
　　鳥兒們飛舞著，在天空中漸漸組成幾行或濃或淡的鳥群，鳥群翔空排列，隱約排成壹行什麽樣的字。
　　便在這時，便是此時。
　　易天行似乎受到什麽感應，體內真火命輪驟然壹漲，天火苗柔柔燒融著附身其上的青青道蓮絲，瞬息間道蓮命輪融為壹體，變成壹輪紅紅燃燒的大日！
　　他靜然，收膝，落步。
　　輕輕壹步，踏在原處，沒有向前，卻已經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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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艱險的法術爭鬥中，面對著人類修士裏最強的那人，和那位神秘莫測的喇嘛，易天行就這樣輕輕松松，似信步壹般隨意將自己的右腳踏下。
　　秦臨川面色壹變，身上的衣衫無風大動，緊緊吹裹在他的身上。
　　喇嘛也能動了，他將自己的經筒放在溪畔，然後撕了壹塊身上的袍子，伸到溪裏打濕，然後小心地潤著自己的眉角。
　　易天行沒有趁機出手，反而很古怪地柔柔垂下自己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身側。
　　然後他擡起頭來，望向天空。
　　暮色之中，天空中萬禽齊舞，流翅如金，令睹者如癡如醉。
　　鳥兒們排成壹大串的古怪字符，在高高的天空飄浮著，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襯著淡紅的背景，看著煌煌洵爛。
　　與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初明道性時，在小黑池塘邊看見的字符壹模壹樣。
　　易天行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微微瞇著眼往天上看著，嘴唇微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這是梵文，直到今天，易天行還是沒有把梵文學會，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隱約明白這些字符的意思。
　　“有生皆苦。”
　　他輕輕說了壹聲，然後便陷入了沈默，保持著擡首望天的姿式壹動不動。
　　山谷裏壹片安靜，只有高天的群鳥悅耳之鳴聲，風拂林梢的簌簌響聲，溪水緩緩流淌的聲音。
　　不知道看天看了多久。
　　易天行的雙肩燃起了奇異的火苗，然後那團火苗離體而起，飄飄渺渺，化作壹團火鳥，直沖天際而去。天上的群鳥齊聲壹鳴，然後疾速閃開，讓開壹條極闊的通道。
　　那只火鳥破空而上，漸趨漸遠，只留下他癡癡傻傻地站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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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遠的南海，壹處無人小島沙灘上，秦梓兒正站在海邊看著將落的圓日，手指上輕輕玩弄著壹枚貝殼，忽然她皺了皺眉，站了起來，身影壹動，便消失在空中。下壹刻她的身影出現在壹公裏外的海面上，就這樣壹逝壹現，往著北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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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如補習班要求上述相關資質。”
　　臺北南陽街上，壹位秘書小姐對著來應征的中年人輕聲說道。
　　中年人忽然側側腦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邊塑料眼鏡，回過身去，透過走廊的玻璃，望向海峽那邊，輕聲說道：“啊，看來妳要走了，這樣也好，和妳這牛皮糖打架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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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嶺之上，草舍之中，有壹棵大樹，樹下有壹個大洞，洞中很詭異地盤膝坐著壹人。
　　壹位僧人。
　　僧人容貌枯槁，雙眼深凹，顴骨突出，四肢瘦得有如麻稈，就像壹個蒙著層人皮的骷髏壹樣。忽然間他壹睜眼，眼中光芒暴漲，幹枯的嘴唇微微開合，仔細辨聽，原來在說：“又壹個愚人，上去有什麽好的。”
　　“祖爺爺說話了！”整座梅嶺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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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馬的教堂內。
　　麥加的清真寺裏。
　　北歐的森林中。
　　在這個小小星球上，所有能感應到山谷中所發生事情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詫異。
　　很多年沒有這種事情發生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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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省城這處山谷幾百公裏外的武當山上，道士們正在修復回八九分的金殿裏奏著道樂，吟唱道典，做著每日暮間必作的功課。
　　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在這聲音裏卻忽然有人驚聲噫了壹下，頓時將這仙樂飄飄的情境給破壞殆盡。
　　送了易天行父子壹人壹條內褲的武當掌教真人吹鼻子瞪眼站了起來，暴跳如雷道：“剛才是誰？是誰？”
　　沒有人應他，因為那聲噫不是這些道人們發出來的。
　　掌教真人忽然感覺到了什麽，臉上閃過壹絲欣喜，快步走出殿外，往省城那處望去，頓時忘了追究方才亂叫喚人的責任。
　　金殿正中的那位真武大帝的塑像眉角處，還殘留著上次被小朱雀燒後的可憐灼黑，沒有任何人看到，那黑眉此時不好意思地抖了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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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斌苦大師也在歸元寺的後園裏抖著銀白色的眉毛：“老祖宗，您說的那個1978年份的蒙塔榭，壹是太貴，二來這省城根本沒得賣，孩兒我根本找不到。”
　　“不理不理不理！”老祖宗尖聲叫道：“那小子說過，這種果酒最好喝。”
　　兩個為老不尊的家夥忽然同時住嘴，往省城外看去。
　　半晌之後，斌苦大師才小心翼翼問道：“護法此時去，會不會太早了些？”
　　老祖宗鄙夷道：“這小子六根不清凈，去俅！”
　　這句話蓋棺定了論。
　　※※※
　　望著林邊那個傻乎乎的少年，秦臨川忽然有了壹個很奇怪的感覺，這人還在這裏，但感覺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秦臨川是人類修士中最強大的幾人之壹，若不是身處局中，他壹定能搶先明白。但縱是如此，此時他心中仍然隱約明白了些事情，壹顆百年不動的道心也微微顫抖起來，壹絲激動興奮占據了他的心神。
　　他知道今天看見的這壹切對於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麽——這是白日飛升！
　　易天行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與典籍裏記載的飛升絕不壹樣，但秦臨川知道，這壹定就是。
　　他身為人類修士的巔峰，站在仙路門口多年，卻是始終不得其路而上，本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女兒身上，而梓兒似乎也並未讓他失望，隱隱有了上路的兆頭，但沒料到在今天……居然在今天，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壹個修道不過兩年的少年白日飛升！
　　在與仙人有利益沖突之前，所有修行人的目標就是飛升，對於登仙之路有無比的渴望，縱使如今，眼看這只在傳說中的景象發生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無比激動。
　　沒有人能理解這壹幕，對於壹個人類最強的修士的沖擊有多大。
　　秦臨川盤膝趺坐在地上，運起清心道訣，以自己恐怖的全力修為，開始為易天行護法——修士的天性，讓他不允許任何人阻撓這位少年的飛升之途——身邊還有壹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高原上師，不知他會想些什麽。
　　噶瑪上師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癡癡地望著在林邊舉首望天的少年，面上忽然閃過壹絲狂熱，雙手合什舉至頂樂輪，口舌不清贊嘆道：“無量極樂上果。”
　　喇嘛執向上師三寶頂禮，開始念著咒文，為易天行祝福辟邪吉祥。
　　不知過了多久。
　　滿天光點灑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易天行輕輕將望著天的腦袋低了下來，嘴唇微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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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的，又沒老婆，去幹嘛。”
　　說完這句話，三千美景俱逝，他擡步往谷外走去。
　　這壹定是所有面臨飛升的修士所說過的最沒品的壹句話，正在為他護法的秦臨川怒火攻心，險些暈了過去。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到易天行的身後，行了壹禮。
　　易天行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境界中醒過來，緩了壹緩，才回了壹禮：“我的決心妳應該很明確，我的實力妳應該很清楚，我的性格妳應該很了解，以後大家喝喝茶，打打麻將還可以，再玩什麽，我就不奉陪了。”
　　歷了此劫，易天行的心境與往常似乎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秦臨川苦笑壹下，心想您連成仙都不願意，自然不在乎人間權貴，沒利益沖突，誰會來惹妳呢？
　　走到溪水邊，九世噶瑪仁波切已經停了祝福，正在用濕布巾不停地擦著臉。
　　“是不是西藏來的和尚都喜歡洗腳？”易天行忽然好奇問道。
　　他看著喇嘛伸入溪水中的雙腳，那雙腳旁的溪水汩汩冒著小氣泡，顯然溫度極高，看來先前易天行的天火外泄，讓這位喇嘛也是好生吃苦。
　　喇嘛微笑著搖搖頭：“不是。”
　　易天行微驚：“不是修閉口禪的嗎？”
　　喇嘛輕輕張嘴，易天行這才發現他的舌頭已經被割去了半截，看著十分悲慘。
　　噶瑪上師合什行禮：“見著護法，自然便要開口。”
　　易天行搖搖頭：“偽禪。”
　　“謝上師教誨。”噶瑪仁波切誠心誠意道，“闔寺子弟敬請護法前去說法。”
　　易天行往花園外面走去，也不回頭：“會去的。”
　　不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麽，明白了什麽，這樣篤定會有藏原之行。
　　往山谷外走去，青草碎花之中是壹條石板砌成的小徑，易天行走在石板上面，感覺身體有些輕飄飄，像喝了酒壹樣，走了數十步才勉強走穩。
　　只是他每走壹步，石板上便會留下壹個火紅的腳印，石頭與他的腳板壹觸即化，不知他的腳底究竟有多少溫度。
　　秦臨川和九世噶瑪仁波切在他的身後目送他出谷，正各有心事，忽聽得身後傳來壹聲巨響。
　　只見易天行先前站的地方，大約五六平方米的地面忽然壹震，然後緩緩隆起，漸成壹墳。
　　而那處那個垂死的殺手，也被這壹震震的骨碎血迸，就此殞命。
　　※※※
　　在花園的出口處，秦童兒接著他。
　　易天行蹲下身子，從自己的褲管裏取出趙老先生送給自己的條幅，塞給秦童兒：“妳先幫我拿著，我這時候太熱，體內的天火有些控制不住，總在往外泄，光靠腳底板散熱太慢。”
　　秦童兒沒有說話，沈默地接了過來，然後遞上壹件新衣服。
　　易天行身上受了不少傷，衣衫已經被砍的稀爛，加上先前雙肩火鳥縱天，上衣基本已經光了，赤裸著上身。
　　他看著秦童兒手裏的衣服，搖搖頭：“呆會兒。”然後往幽暗的通道裏走去，問道：“妳先前不管我？”
　　“神仙的事兒，和我們凡人有什麽幹系？”秦童兒終於開口說話。
　　“不想來殺我嗎？就像陳叔平。”易天行回頭靜靜望著他。
　　“妳不是陳叔平。”秦童兒給出了壹個理由，“妳比他有人味兒。”
　　“妳別管人間的事兒，我就不管妳的事兒，道理很簡單。”他接著說道。
　　“成交。”易天行說了兩個字，然後擡步往裏走。
　　壹面走著，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笑的是如此肆無忌憚，如此隨心隨意，如此天高雲淡，似乎要笑盡天下壹切可笑之事。
　　笑聲之中，他的身上驟然噴出無數火苗，天火熊熊，竟似無法抑止！而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就這樣燃著火，在幽暗漫長的通路裏，慢慢往六處大樓的方向走去，沿途的石壁都被融的有些發軟。
　　秦童兒似乎並不吃驚，低著眉，左手拿著壹件新衣服，右手拿著那幅書法，遠遠地跟在這個火人的後面。
　　黑暗中，壹個火人孤獨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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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火苗淡了。
　　六處大樓的那扇鐵門也出現在了眼前。
　　“好了嗎？”秦童兒走到他身邊。
　　“嗯。”易天行從他身上接過衣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條褲子，道：“牛鼻子們送的布料還真不錯，居然這樣也燒不爛。”
　　鐵門緩緩打開。
　　繁鬧而親切的人間，展現在了少年的眼前。
　　鐵門外面，蕾蕾正抱著易朱倚墻等著。
　　易天行從她手中接過孩子，輕聲道：“我們回家。”
　　※※※
　　汽車行駛在回省城的道路上，路旁冬山盡禿，天上清高幽遠。
　　暮日從西邊打了過來，耀得人們滿心柔軟。
　　鄒蕾蕾將他懷裏易朱的辮子解了，重新梳了壹個，也不擡頭，輕聲問道：“今天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只是壹不留神差點兒成了神仙。”
　　易天行輕輕低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壹吻。
　　易朱從他的懷裏爬了下來，爬到車窗玻璃旁邊，將玻璃搖了下來，伸出胖乎乎的小腦袋，去看車外的風景。
　　擡頭望去，只見高天之上，有許多飛禽隨來。
　　群鳥齊舞，於天穹之上排成兩行，壹行是個B字，壹行是個H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