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壹應皆是浮雲啊

　　梅花似雪，雪似梅花。
　　梅花雪裏站著位姑娘，姑娘的手中有壹株梅花，靈氣十足，梅朵片片脫落而下，卻不墜地，反在空中繞著梅株曲枝緩緩流動。
　　莫殺悶哼壹聲，十指吐出妖異金火，突破天火結界的包圍，直燎對方全身。發現對方境界厲害，接著將腦袋壹甩，滿頭赤發就像萬千火針壹樣往那紮著馬尾辮的姑娘身上刺去。
　　“住手。”易天行道：“阿琪姑娘不是敵人。”
　　萬千火針險之又險地在阿琪姑娘的面前幾厘米處停了下來。
　　阿琪姑娘視而不見，專心以道術控制著面前的那株虛梅，不知為何，面上的表情卻是份外傷心。
　　原本漸漸淡化的周逸文的身影又漸漸變回實體，知道自己中了靈弦三法中的“虛梅弦”，體味著身上宛如被萬朵億朵無數朵梅花粘粘包裹的無力感覺，再看向結界外的阿琪，臉上滿是大悟之後的絕望和黯然。
　　易天行再看周逸文的眼神，便多了壹絲同情：“看來浩然天壹直都防著妳，妳也死的不冤了。”
　　周逸文牽扯著發白的嘴唇笑了笑，不再言語。
　　易天行怪叫了壹聲，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堅定壹些，怪叫之後，他壹棒擊下，金光閃閃的棍兒臨到周逸文頭頂上時，倏地化作了壹片彌漫金光。
　　金光閃過，周逸文頭顱落地，無頭的腔口上，卻沒有鮮血噴出。
　　周主任的頭顱骨碌骨碌滾到結界旁才停下，那張滿是童真的臉上，竟有了壹絲解脫的淡淡笑意。
　　……
　　……
　　易天行看著那頭顱黯然許久，搖了搖頭。
　　半晌後他才擡起頭來，坐禪三昧經壹運，體內真火命輪逆轉而行，右手手掌輕輕壹招，殷紅的天火結界頓時塌陷，化作滿天淡淡紅粒，遊走著，急速鉆回了他的手掌心。
　　結界壹消，外面的滿天梅花雪也停了。
　　易天行往峰壁處走了幾步，沒有回頭，靜靜問道：“阿琪姑娘怎麽稱呼？和秦梓兒什麽關系？”
　　他往時在秦梓兒的真蘭弦上吃過數次大虧，此時見著這漫天虛梅，便感覺到了其間的聯系，雖然不知道這是靈臺三弦真蘭、霧柳、虛梅中的壹種，但知道這深藏不露的小姑娘在上三天裏壹定不簡單。
　　阿琪輕輕梳理了下自己的馬尾下擺，輕聲說道：“我的真名叫秦琪兒，六處裏沒有人知道。”
　　易天行苦笑了兩聲。
　　“早知道妳們六處對周逸文有防備，我何苦做這惡人。”
　　秦琪兒沒有答他，反而走到周逸文的屍身旁，蹲了下來，將他的頭顱與身體拼在了壹處，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張漸漸冰涼的孩兒面——眼圈漸漸紅了。
　　“父親早就知道妳是被清靜天長老養大的，妳卻總是騙著哥哥，說妳沒有見過長老。我壹路從西山陪妳到了省城，二師兄啊……我提醒了妳很多次了，妳為什麽壹直不肯聽呢？”
　　看來六處早就知道自己的體系內，被某些方面安插了人員。
　　易天行看到阿琪使出虛梅弦縛住脫體的周逸文時，便猜到了這點。他看著跪在周主任身旁眩然欲泣的阿琪，雙眼裏沒有什麽表情，語意卻有些陰冷：“人算天算不如不算，妳們這些人都是他媽吃多了撐的。”
　　※※※
　　楓林路那條大街是省城最安靜的地方，那裏不是郊區，反而離省城最繁華的商業區也沒多遠，之所以這麽安靜，是因為那裏乃是省城的首善之地，諸多省直機關包括軍區大院都散散分布在那裏。長街之上，走不了幾步，便能看見壹個簡樸卻大氣的門，而這些門外毫無疑問都有武警站崗。
　　很安靜的地方，很有權力感的地方。
　　在楓林路上中段，有壹個最大的院子，前方是個單行道合成的半庭院，中間的青青的草坪，草坪對面是壹幢老式的大樓，樓外涮著白漆，間層卻是實木，式樣有些西式教堂的感覺，加上頂樓那個大大的符號，更讓這幢建築多出了幾分肅穆的感覺。
　　此時夜已深，大樓裏只有機要處還有工作人員留守，淡微的燈光耀在站口那五個紅黃相間的書法大字上。
　　在這個大院的後方，是生活區，沿著幾幢標準住宿樓往裏去，約摸走出壹裏地，便能看見壹個菜園子，像老農民們生活的地方，菜園子裏側是些架著葡萄藤的行廊，行廊盡頭，是五個單門獨戶的小院子。
　　在第壹個小院子裏，有位老者正在佝著腰侍弄著生菜，右手提著個老舊的葫蘆瓢在澆水，他細心地澆完水，和身邊的警衛員說了聲，便往樓上走去。
　　權重者的生活也很寂寞，他的子女們都在北京的學校裏當老師，白天他要來往於會場辦公室，寬闊的額頭上閃耀著忙碌卻充實的光芒，壹至晚間，壹切安靜下來，他卻有些適應不了。
　　上了二樓，給自己摻了杯茶。樓下的保姆阿姨來問他夜宵吃些什麽，他微微壹笑，摸摸自己額頭的白發，想到今天下午省城發生的那件事情，便沒了胃口，淡淡說了聲不用，便端著茶杯往自己的書房裏去。
　　書房裏壹片黑暗，他擰開臺燈，昏黃的燈光壹下散開，將書房那個角落裏的幽暗比照的更加明顯。
　　那個幽暗的角落裏是壹個老式的單人沙發。
　　此時，那個沙發上坐著個人，因為燈光太暗，那個人的上半身都被黑暗包圍著，只看得見他蹺著二郎腿，雙手平穩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戒備森嚴的楓林路大院，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老者的身體壹僵，卻馬上回復了平常，心誌的堅毅果然不是壹般人可以比較。他坐在了自己的書桌後面，喝了壹口茶，看著那個沙發上黑暗中的人。
　　“妳應該知道妳擅自進入這間書房所會帶來的嚴重後果。”
　　“我知道。”沙發上的那人將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兩只手收攏回來，極細膩地並在自己的腿上，“我只是來向領導匯報壹下工作。”
　　“請講。”老者坐穩了身子，僵硬的表情卻透露了壹絲緊張。
　　“事情都結束了。”黑暗中的那人很輕聲地說道：“壹切都結束了，我想您也不願意重新開始。”
　　“妳需要什麽？”老者不認為這些可以高來高去的修行者如此好說話。
　　“我不需要承諾。”黑暗中的那人微微壹笑，似乎有些鄙夷，“政治人物的承諾，就像中國男足壹樣，臭且不可信。”
　　“那妳想做什麽？”自從上三天與政府開始合作後，修行者的存在，對於某些高級官員而言已經不再是秘密，而對面黑暗中的這個人既然能夠突破防禦，進了自己的書房，那便有能力隨時來取自己的性命——這個事實讓老者有些震驚。
　　“六處的秦處長托我向您問好。”
　　黑暗中的人繼續說道：“我來是要表明態度，我不想與政府作對，所以也請您高擡貴手，放我壹馬。”本來是示弱的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卻多了分威脅的意思。
　　老者微微壹笑，說道：“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
　　“不用明白。”黑暗中的那人應道：“我只是想知道這次的事情那裏知不知道？”
　　他指了指書桌上的旗子。
　　老者微微閉目，沈忖少許，判斷著自己的回答所能帶來的是利益還是被動，許久以後，才搖了搖頭。
　　“那便好。”黑暗中的那人似乎笑了，“寶通禪寺能夠有壹千萬的善款進行維修，我代斌苦大師多謝領導關心。”
　　老者雙目壹睜，不怒而威，旋又陷入了沈默，半晌後合攏雙手，握住微燙的茶杯，說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好的，謝謝領導理解。”黑暗中的那人站了起來，“在我看來，這些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以後也沒有必要發生。”
　　老者點了點頭。
　　書房裏的燈忽然暗了下來，再猛然壹亮，老者的眼被刺了壹下，再睜開眼時，發現沙發處已經空空蕩蕩，壹個人都沒有了，只是在沙發的扶手上，多了壹個綠皮的小本子。
　　他走了過去，翻開小本子壹看，是六處的工作證。只見這本工作證左側的面面上貼著張照片，上面周逸文滿臉笑容，無比純真。
　　他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便蹲在痰盂旁邊點著了。
　　工作證漸漸化成灰燼，周逸文的照片也燃為無形，似乎宣告著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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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林路走到盡頭，再穿幾個小巷子，便是壹片夜市，燒烤攤子上的孜然香味飄拂其中，誘得食客滿口生津。易天行面無表情地在食客們身間穿行，好不容易擠到了壹個清靜的攤子上面，坐下喊老板遞了壹瓶啤酒來，手指輕輕壹捏，便啟了啤酒蓋子，也不用杯，壹仰脖兒便灌了下去。
　　壹口氣喝光了瓶中的啤酒，他的心情才稍微好了壹點，抹抹唇邊的白沫，看著桌上分坐兩側的姑娘家，輕聲道：“別像兩個鬥雞壹樣，我今天心情不好。”
　　莫殺聽見師傅發話，才把滿是敵意的目光從秦琪兒的身上收了回來。
　　秦琪兒的眼圈卻還是紅的，身上拿著個包裹，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
　　“找塊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葬了。”易天行看著她手裏的包裹，包裹裏是周逸文的骨灰，“這件事情敗了，他本來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就算我不殺他，相信妳哥哥也不會放過他。”
　　他先前在大院裏妄自代六處的秦處長小小威脅了壹下對方，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也算綁了個同夥：“妳是秦梓兒的妹妹？我沒有聽說過，我壹直以為她就是老幺。”
　　秦琪兒擡起頭來，眼中全是幽幽恨意：“妳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嗎？”
　　“扯蛋。”易天行知道這紮馬尾的小姑娘在想些什麽，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要不是妳幫忙，我還不見得殺得了小周周，妳在這兒扮啥哀怨？”
　　不知為何，知道這丫頭是秦梓兒的妹妹，易天行有些以兄長自居的想法，不料這壹聲吼出去，秦琪兒眼圈又紅了起來，手掌輕輕撫著懷裏的包裹。
　　易天行嘆了口氣，求助般向莫殺望了壹眼，發現短發火妖此時光顧著啃脆骨，竟根本不在乎對面女生手上捧著壹捧新鮮骨灰——易天行無奈何，只好轉著話題。
　　“妳們壹直知道愛委會是什麽角色嗎？”
　　秦琪兒聽見在說正事，強抑著心裏的感覺，回答道：“有察覺，但不是很清楚，這次事情之後，自然就清楚了。”
　　易天行默然，心想今後六處內部壹定又會有壹場清洗與反清洗的行動，忽然笑道：“反正不關我的事。”
　　“什麽事？”秦琪兒微微好奇。
　　“難道妳哥哥，秦處長知道了，在自己的處裏隱藏著這麽個監視部門，難道不準備動手清洗？”易天行有些吃驚。
　　秦琪兒極冷淡的嗤了壹聲：“那妳要看這是誰在監視我們，明知道是國家不放心我們六處，還能怎麽辦？”
　　“那六處可能會怎麽辦？”
　　“不怎麽辦，就當沒有這件事情，就當不知道愛委會的存在壹樣。”
　　易天行點了點頭，若他處在秦梓兒哥哥的位置上，估計也只有這壹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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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逸文的死亡並沒有在省城裏造成什麽影響，六處除了極少數人外，其余的職員都很怪異地從不同的渠道收到很隱秘的消息，消息裏說：自己那位愛跳舞，肩上總別著個晾衣夾子的周大主任，是因為保護林氏商貿集團，從而和神秘的清靜天長老力拼而亡……嘆息了幾聲英勇，紅了幾次眼圈，去拜了壹次衣冠冢，這事情便淡了。
　　時光如水，洗拂記憶的能力總是那樣的強，漸漸沒有人再記得那位有張小孩子壹樣純真笑臉的人。
　　……
　　……
　　天上有幾朵雲，壹朵像海盜，壹朵像馬克思，壹朵像王朔，嗯，還有壹朵像小周周。
　　易天行把眼光從白白如棉花糖的雲朵處收了回來，將手上那本《純情卷》放回書包裏，便進了省人民醫院。
　　那天夜裏處理完所有事情之後，陳三星便被送到了醫院的特護病房，老爺子的生命力果然夠頑強，康健能力更是令人咋舌，不過這麽些天，便接到了主治醫師面帶驚惶遞過來的出院通知書。
　　今天，易天行便是來接老爺子回家的。
　　回到小書店裏，葉相僧已經備好了飯菜，上桌之後，易天行便開始苦臉，滿桌的青水菜，壹水兒的素凈色，怎看著也沒啥食欲，陳三星無所謂，反正醫生壹直叮囑著，要清淡清淡再清淡。
　　但梁四牛年過半百的人能有如此體重威勢，那自然都是吃肥肉吃出來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易天行壹眼，易天行自然明白什麽意思，賊笑著出了書店，壹會兒之後，便端了壹大鍋回來。
　　鍋裏煮著酸菜臘肉鱔魚，大鮮大油之物。
　　葉相僧連道了兩聲阿彌陀佛，便捧著飯碗，夾了兩筷子青菜，進了裏屋，陳三星略想了想，也慢慢挪著傷余的身子，跟著他進去。
　　在臥室之中，仍然滿地堆著書。
　　陳三星看著葉相僧的眼光漸趨柔和：“妳知道我們見過面的。”
　　葉相僧將碗放到桌旁，合什微微壹笑，低下了頭。
　　……
　　……
　　知道陳三星和葉相僧在屋裏敘著舊，易天行雖然隱隱猜到二人談的是些什麽內容，對當時的險惡過程仍有些心癢，但又不好意思去偷聽，眼珠子壹轉，和憨憨的梁四牛碰了個杯兒，狀似無意問道：
　　“老梁啊，妳們以前來過省城吧？”
　　“是啊。”
　　“來省城幹啥呢？”
　　“殺妖怪。”
　　“妖怪啥樣啊？”
　　梁四牛嘴裏正含著塊豬肘，呆在那裏，半晌後才道：“……是個小和尚。”
　　“小和尚妳們也下得了手？”易天行扁扁嘴，裝出不屑的模樣。
　　粗拙老梁難得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陳三星和葉相二人從裏屋出來了，不知道葉相僧說了些什麽，老農民的臉上沒了皺紋，海闊天空，浮雲已去。
　　他對易天行說道：“明天我和師弟就回臥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