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雲崖小鎮

　　燕京城東南雲崖山，山勢不高，連綿七八裏，山裏有溪，在北麓山下低窪處積了壹潭水，再往東北流入衛河。這潭溪湖亦名雲崖湖，與山同是京畿左近極佳的壹處景致。每年春夏時，便有無數達官貴人拖家攜眷來這裏踏春消暑，山裏建了好些廟寺亭閣，掩映紅花綠樹之間。北麓山下，雲崖湖畔的成壽集也是京畿東南極熱鬧的壹處。
　　時逢亂世，成壽集裏自然失去往日的風光，徹底衰敗下來，看不到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也看不到桃花美顏的仕女佳人。
　　由於西路勤王軍的臺湖大營在雲崖山東二十裏外，雲崖山這時還處於內線，甚至有東胡人的遊哨滲透進來劫掠殺人。雖說成壽集裏絕大多數人家，早就攜家帶口逃入燕京城裏，但還有兩三千從外地湧來的難民滯留在這裏，亂糟糟的，壹副大廈將傾的亂世模樣。
　　畢竟挨駐軍近，這邊的秩序沒有大亂，鎮上還有幾家客棧、茶鋪子還在維持經營，甚至還有幾間暗窯子，這世道能換壹把米，什麽貞操都不值錢。
　　鎮東首的楊記茶鋪子簡陋得很，東家楊掌櫃加幾個跑腿的夥計，茶鋪子東邊開門，門邊兩窗，鋪子裏不算深闊，九張高桌圍了壹圈長凳，說是茶鋪子，桌面上卻是烏漆抹黑有油膩，茶鋪子也兼營吃食。茶是雲崖山上的野茶，從流民裏募了些幫手上山打柴——在壹錠銀只能買壹抓米的成壽集，茶鋪子裏壹碗沫子茶只需兩枚銅錢，可算是十分的厚道。雖說更多的難民都忍饑挨餓，不願意動彈，但也有人亂世仿徨，跑到茶鋪子來聚堆喝茶打探消息。
　　這個旮旯地方，雖說離燕京城近，但到處都是仿徨無助的難民，又能打探到什麽消息？只是聚到壹起，彼此勉強求個慰藉罷了。
　　六月十五，天將黑，黃昏時下了雨，壹直未歇。茶鋪子前的布幌子給雨打濕，絞成壹團，這時當也無人有心思冒著雨跑出去將布幌子展開來。
　　這會兒茶鋪子的門給人從外面推門，跟著進門來的三個人竄風飄進來壹片雨門口，兩盞昏暗的油燈照在三個人的臉上，雖說看著陌生，但菜色瘦臉，都背了個破破爛爛的大包袱，跟北地的難民沒有什麽兩樣。鋪子裏的茶客倒也沒有再留意，繼續各處聚堆的議論起時局來。說得最多的就是李卓畏罪自殺之事，壹個個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時局盡壞其手的李卓的屍體搶來分食。
　　茶鋪子楊掌櫃起先撐肘伏在櫃臺上聽人議論時局，看到有客人進來，正要打發夥計去招待，進來的三個人，當中壹個中年人直著腰大聲問：“掌櫃在哪裏？”看到楊掌櫃探頭看過來，問道：“能不能住店？外面這麽大雨，躺街上扛不住啊！”
　　“不嫌棄的話，後面有個騾馬圈空著，鋪上幹草還能湊合。”楊掌櫃回道。
　　“這世道，能活著逃到這裏，就算是撿了壹條命，誰他娘的能挑東撿西，掌櫃能給個落腳的地方，就是天大的恩情！”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話說得惡狠狠的。
　　“我領妳們過去。”楊掌櫃有些懶散地站起身來，引著三個到茶鋪子裏來打住店的茶客往裏走。
其他茶客也沒有留意，鎮裏能避雨的地方都給占了，前頭倒是還有壹家客棧在經營，但這會兒又怎麽可能有空的客房？
　　楊掌櫃領人進了後院，原先有個夥計守在這裏，這會兒出門去將院子門關上，人蹲在院門外的檐下，院子門楊掌櫃才卸下懶散的神態，給三人居中老農壹般的瘦臉漢子行禮：“這麽亂，路上這麽兇險，總制大人怎麽又親自過來了？”
　　楊記茶鋪子卻是軍情司在燕京城外的壹個聯絡站。
　　“事關重大，我不來不行。路上倒沒有什麽兇險，東虜現在想要籠絡民心，比以往收斂了壹些，即便給遊哨撞上，保命也不成問題。”吳齊問道：“陳定邦在哪裏？他的傷勢要不要緊？”
　　“傷勢倒無大礙，只是還不能往外送……”楊掌櫃回道。
說起陳定邦在城裏給追殺，最後迫不得己才求救於軍情司在城裏的聯絡點，他們在城裏損失了兩個人手，才將陳定邦轉移出來。
　　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鉆進西邊靠院墻的騾馬棚，縮腰探頭，鋪了幹草依墻坐著，守住院子裏。楊掌櫃領著吳齊與另壹人，走進廂樓東門的壹個房間。裏面有壹道暗門，敲了敲數下，暗門從裏面給人打開，卻是壹個極狹長的暗間。院子裏壹側是加蓋的廂樓，這暗間就藏在廂樓之下。暗間長十余步，寬僅供人平躺，要是發現不了暗門，旁人斷難從外面看出破綻來。
　　陳定邦就躺在靠北墻的榻上養傷，欠著身子，借油燈看清是吳齊進來，忍泣悲聲道：“督帥是給皇上賜毒酒逼死，不是畏罪自殺。可憐督帥對皇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臨死卻給栽上這樣的罪名……”
　　楊掌櫃在旁邊說道：“官家傳出的消息，只是說李兵部在宅子裏自溢身亡，下旨禁口議論遼西戰事。然而朝廷百官到軍營官佐到街巷市井，都在議論遼西兵敗而毫無禁口的意思，都說是李兵部付托不效，專恃欺隱，在松山有通虜謀叛之心，故而頓兵不前，拖延不戰，致時局崩壞！”
　　“他們倒是不怕給陳芝虎曉得？”隨吳齊進來的另壹名中年人恨恨地說道。
　　“他們自以為已經將燕京城徹底封鎖了，以為連個螞蚱都蹦不出去！”楊掌櫃不屑地說道。
　　燕京全城戒嚴，城頭幾乎每壹個垛口都晝夜有人守著，除了傳令、傳旨特使，幾乎沒有人能公開的進出城池。但宮廷及百官眷屬，有好幾萬人，每天所需要的柴炭就是天文數字。楊掌櫃所控制的這條線，就是通過運炭車進出燕京交換消息。
　　“旁人要傳消息出來很難。”吳齊說道：“陳芝虎在昨天就突然率部向三河進擊，看情形是接到朝廷要他東進威脅東胡人在薊州大營的命令……”
　　“除陳將軍外，李兵部還有壹個門人逃脫了，但沒能找到他人！”楊掌櫃說道。
　　京裏流民數以十萬計，除陳定邦主動找他們求救外，想要在數十萬流民裏找壹個刻意藏蹤匿跡，躲避官府的人，難於海裏撈針。吳齊微蹙著眉頭，他曉得楊掌櫃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擔心陳芝虎在知道李卓給賜毒酒逼死的真相，會做出有違大節的事情來。
　　吳齊想了片晌，說道：“陳芝虎率部東進，應該是朝廷在防範他……”
　　陳定邦也頗為後悔，陳信伯派人殺他們時，情形急迫，他顧不得考慮太多，只想與盧雄能有壹人逃出去，活下來，將督帥給逼死的真相帶出來。等與淮東軍情司的人接上頭，陳定邦冷靜下來，才感到後怕。
　　陳芝虎是除督帥之外，無人能掌握的利刃，在他聽到督帥給賜酒藥死之後會有什麽反應，真是很難揣測。陳定邦雖然心裏對朝廷恨絕，但也不希望看到陳芝虎投向東虜。
　　盧雄武勇過人，但腦子缺壹根筋，要是讓他去陳芝虎軍裏報信，指不定會鼓動陳芝虎壹起去投東虜為督帥報仇雪恨。
　　不過以常理推測，盧雄這時候應該還沒有出城。
　　陳定邦說道：“我陪吳將軍去三河見陳芝虎！”
　　楊掌櫃這才曉得吳齊為何要在這個時候還不惜涉險潛進來。
　　當世堪稱虎將者，陳芝虎之外，就沒有幾個人了。陳芝虎殺性甚重，他在給李卓收服之前，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出身，陳芝虎的心思怎樣，外人是很難琢磨透的。而且，陳芝虎所部萬余眾，皆百戰虎賁，世人對陳部的評價，甚至比淮東軍還高。要是給陳芝虎率部投了東胡人，絕對是壹場災難！
　　聽陳定邦這麽說，吳齊點點頭，說道：“即使陳芝虎願意南撤，淮東願意盡最大的可能提供便利！”又跟楊掌櫃說道：“妳立即安排我與陳將軍去三河的事情。我們走之後，妳就親自去京裏，這邊的聯絡站就暫時廢棄掉！壹旦燕京決意突圍，城裏必有壹陣子的混亂。妳要說服姜大人等人趁混亂離開舊宅，隱入難民之中，等亂事過壹陣子再伺機出城！淮東會另派人過來接應。”
　　燕京裏滿城文武，死多死少，在城陷後會不會投敵，淮東也都顧及不上。但也有壹些人，林縛指示吳齊要盡可能保全，司天少監姜嶽便是其中之壹。
　　楊掌櫃去做準備，吳齊留下來確認陳定邦的傷勢無礙行動。
等了片刻，楊掌櫃滿臉驚惶地進來，說道：“來不及去三河了。京營軍出城了，差不多有兩萬人，應是北園禁卒，議論是去加強臺湖大營。確切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北關道都給封了！”
　　任吳齊平日再鎮定，這時也是痛拍大腿，他接到消息之後，壹點都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沒想到還是遲誤了。
　　京營軍大規模出城，崇觀帝及南撤大臣極可能藏身軍中，但要在跟駐守臺湖大營的宣府軍合兵之後，才會正式公布留守與突圍的安排，要避免還沒有出城就先在京畿引起大規模的騷亂。
　　不要說北園禁卒本部兩萬余人出城後展開的隊伍少說近有十裏長，外圍斥候也會多得跟蜂群壹樣，將更為廣闊的區域封鎖起來。
　　此外，東胡人也不可能等京營軍與駐守臺湖大營的宣府軍匯合，正式突圍之後，再調動兵馬。幾乎可以肯定，東胡人在知道京營軍出城的消息，壹定會派壹部精銳騎兵，切入三河與臺湖之間，將陳芝虎所部與駐臺湖大營的宣府軍切割開來，實際也封鎖了陳芝虎南撤的通道。
東胡人的騎兵壹旦展開，覆蓋的範圍極廣。吳齊他們除了混跡在流民裏等候機會脫身，三五人很難靠潛行從空隙裏穿越敵境。


卷九 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