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庶民

　　世間上，或許並不存在盡如人意的職業。
　　哪怕是君王這個在所有人眼中都高高在上、言出法隨，普天之下再無任何人、任何規矩能對其進行約束的頂級職業，其實也會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制約。
　　就好比尋常百姓家都能闔家團聚的除夕夜，陳勝卻不得不遠赴徐州，直至淩晨才踏月而歸。
　　再比如連要飯的乞丐都能給自己放壹天假休息壹天的正月初壹，陳勝卻不得不大清早就起身整理衣冠，率領漢廷文武百官盛裝舉行新歲祭祀大典，祭祀三皇五帝，山河大地、日月四時，祝禱漢廷今歲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興旺……
　　完事兒了還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在漢王宮大宴群臣，笑呵呵的和壹幫糟老頭子壹起總結過去、展望未來。
　　壹套例行公事走下來，回家之時又已是星河高掛。
　　他當然可以不理會這些瑣事，美美的在家陪著老父親和老婆舒舒服服的過個年。
　　甚至只要他願意，取消這些在九州大地已經不知道流傳了多久的儀式，也就只是壹句話的事。
　　可相比偷懶會造成的壹系列負面影響，很顯然委屈自己再操勞壹天，是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雖然這些故老相傳的流程，在他眼中都是脫褲子放屁的表面功夫。
　　但這或許就是人生……
　　為了這場盛大的宴會，漢王宮的膳夫們忙前忙後的準備了壹個多月，在這個天寒地凍、萬裏銀裝的時節，楞是湊齊了水陸空全家桶，外加種種在夏秋之極都不是很常見的綠蔬。
　　文武百官們個個都吃得滿嘴流油、酒足飯飽。
　　陳勝卻吃得是味如嚼蠟，滿腦子都是自家院子裏支起的那幾口大鍋裏蒸騰起的熱氣兒。
　　本質上，陳勝其實是個十分戀家的人。
　　或許是因為他死過壹次，深刻的明白財富和權勢在死亡面前宛如浮雲的道理。
　　又或許是因為他享受過更好的，九州當下生產力水平下的大多數享受在他看來都不過爾爾。
　　是以相較於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當大官、掙大錢這些世俗的欲望，他其實更希望將在陳家大院那壹畝三分地內虛度光陰。
　　當然，走到他今時今日這壹步，是否出於他的本心，已經不重要了。
　　上千萬漢廷百姓，乃至整個九州人族的份量，已經足以推動他那顆想躺平的心，不停歇、大跨步的往前沖！
　　躺平與責任心之間，本身就是兩碼事。
　　這或許也是另壹種意義上的時勢造英雄。
　　……
　　馬車在王廷侍衛護衛下，平穩的駛入長安坊。
　　車廂內剛剛脫下壹身繁復冠冕袞服，只穿著壹件單薄玄色內襯的陳勝，疲憊的托著下顎靠在車窗旁，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天空中璀璨的星河。
　　忽而，壹股混合了中藥苦澀味、陳年粟米特有的黴味兒的淡淡食物味道，傳入他的鼻息。
　　他下意識的向味道傳來的方向看了壹眼，就見壹片反射著暗淡星光的灰蒙蒙白雪之中，壹片斑駁的昏黃燭火光芒，透過壹扇柵欄窗內傾瀉在雪地裏，熠熠閃光。
　　借助積雪反射出的暗淡星光，陳勝壹眼就認出了那座隱隱顯露出長方體輪廓的大屋，是壹間集中抗寒的火炕大屋……陳縣雖是漢廷中樞所在之地，但無力獨自越冬的老百姓仍然占據多數，是以陳縣內的火炕大屋並不少見。
　　陳勝遲疑了幾息，最後還是輕嘆了壹聲，開口道：“停車。”
　　“籲！”
　　駕車的侍衛長當即勒住拉車的馬匹。
　　陳勝起身走下馬車，向著夜幕中唯壹的那道燭火光芒行去，壹眾王廷侍衛慌忙拿著火把跟上他的腳步。
　　他卻揮了揮手，令大部隊留在馬車周圍，只帶了兩名拿著火把王廷侍衛照亮。
　　火炕大屋內聲音嘈雜，並未能發現三人的接近。
　　屋門是開著的，掛著壹張麥稈編織的厚厚草簾遮擋寒風。
　　陳勝挑開草簾，還未走進去，壹股混合了腳臭、汗臭以及中藥苦澀味的復合熱浪，就迎面撲來。
　　熏得他是眼前壹黑，好懸沒有背過氣去！
　　他在心中罵了好幾句這間火炕大屋的舍長，而後硬著頭皮壹步邁進屋裏，晃眼壹掃。
　　就見屋內不下壹百的黑壓壓人群分成兩群，人人手裏都拿著碗筷，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在壹起，中間熱氣騰騰的似是兩口大鍋，人人都盯著前方，“咕嘟咕嘟”的吞咽聲此起彼伏，連有人進屋來都沒人註意到。
　　在兩口大鍋中間，還零零散散的坐著六個人，正忙活著。
　　兩人用柴刀將壹些諸如樹皮、稻草、麥稈、幹柴等等毛料切細。
　　兩人推著石磨將切細的毛料磨成粉末狀。
　　兩人搖晃竹篩給石磨磨出來的不知名粉末過篩子。
　　分工明確、動作嫻熟。
　　壹看就知道不是第壹天幹這個活計。
　　陳勝看了看那些褐黃色的粉末，再看了看那兩口熱氣騰騰的大鍋裏，似乎猜到了什麽。
　　而這時，加工粉末的那六人也註意到有人進門來，晃眼壹掃，目光壹下子就直了……
　　陳縣當然也有不認得陳勝的百姓。
　　但長安坊作為長寧坊的門戶，這裏的百姓每日看著陳勝進進出出，極少有人不認得他。
　　那六人當即驚得就要跳起來行禮，卻被陳勝壹邊搖頭壹邊伸手虛按的制止了……
　　他移步走到壹個圍著大鍋的人群前，拍了拍身前人的肩膀，低聲道：“能讓我進去嗎？”
　　這人墊著腳尖，拉長著脖子盯著前邊，頭也不回的回道：“莫著急，還沒熬爛哩，可不敢吃！”
　　陳勝：“我就看壹看。”
　　這人不情不願的讓開壹個身位，仍舊沒回頭的嘟囔道：“看個啥，看又不頂飽……”
　　陳勝不吭聲，悶頭擠進了人群當中。
　　“勞駕，讓壹讓！”
　　“莫急，這玩意管夠……”
　　每壹個被他拍到的人，都舍不得挪開目光，都發出了相似的嘟囔聲，都側過身子該執意要前去的陳勝讓路，等到陳勝從自己身前擠過去後，才暗道這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咋這麽好？
　　陳勝很順利的擠到了最前方，就見壹口直徑壹米多寬的大鐵鍋，安置在火炕的竈坑上，鍋裏煮著壹鍋膏狀的深褐色的“食物”，壹個婦人家正支著半人高的大鏟子翻動著那壹鍋“食物”以防止糊鍋。
　　屋裏的燭火就掛在大鍋壹側，大鍋裏的光線是這屋裏最明亮，借助婦人家翻動的動作，陳勝看清鍋裏熬著的，也不全是深褐色的粉末，中間也參雜了壹部分粟米，只不過總量極少。
　　滿滿登登的壹鍋“食物”，粟米的數量頂多占到四分之壹……而且這些粟米還是不能做為軍糧使用的黴變粟米。
　　陳勝盯著這鍋食物看了足足有十幾息那麽久，而後才轉過頭看著掄鏟子那個婦人家，勉強的笑道：“大娘，這玩意吃了積食嗎？”
　　婦人家擡起頭看了他壹眼，目光也壹瞬間就直了，連手裏的鏟子都掄了。
　　周遭直勾勾盯著大鍋的人群，註意到大師傅不煮飯了，才疑惑的擡起目光，望向大師傅，再隨著大師傅的目光看向陳勝。
　　“咕咚。”
　　此起彼伏的吞咽聲，瞬間化零為整。
　　空氣凝滯了好幾息後，圍在大鍋周圍的擁擠人群壹下子散開，所有人面向陳勝雙膝壹曲，跪了下去：“草民拜見大王，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壹瞬間，大屋裏的所有百姓就齊刷刷全部跪倒在地，面向陳勝叩首。
　　陳勝接過婦人家扔下的大鏟子，繼續翻動鍋裏的食物，頭也不回的說道：“都起來、別跪我，我們三十多萬紅衣軍子弟兵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為的就是大家夥兒往後都能站直了做人，妳們跪我，不是敬我、乃是害我！”
　　跪地叩首百姓們聽言，激動的面面相覷，很快就三三兩兩的站了起來。
　　漢廷廢除跪拜禮，只行揖禮，他們乃是陳縣百姓，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乍壹見到陳勝，還隔得這麽近，本能占據了上風而已……
　　“給我個碗。”
　　陳勝壹邊翻動鍋裏的食物，壹邊攤出壹只手來。
　　屋內的百姓們聞言，齊齊看了壹眼自己手裏吃飯的家夥，壹瞬間，大部分百姓就自己將自己吃飯的家夥給淘汰了……缺了口的碗，洗得再幹凈，那都是臟了大王的手！
　　在壹陣雞飛狗跳壹般的混亂之後，壹只完完整整、簇新簇新，用清水仔仔細細清洗了好幾遍的土陶碗，送到了陳勝的手掌中。
　　不用懷疑，這只陶碗壹定是這間大屋裏最好的碗了。
　　陳勝接過碗，從鍋裏舀出雞蛋那麽大小的壹坨，端起來吹了吹。
　　屋內的所有人見狀都大驚失色。
　　“大王不要啊！”
　　“大王貴體，此等腌臜吃食豈能入大王之口。”
　　“草民知罪，大王饒命……”
　　陳勝仰頭抿了壹口，褐色的膏狀食物壹入口，壹股難吃到極點的古怪味道就在他口腔裏炸開了。
　　那種味道……像極了小時候剝帶殼的幹花生吃，壹不小心吃到了壹顆被蟲蛀了的發黴花生，又苦又澀，黴味兒直沖天靈蓋兒還壹口的渣滓！
　　他強忍著這股古怪的味道，想將口裏這壹口不知道能不能叫做食物的食物咽下去，卻沒忍住嘔了壹口，險些將肚子裏的食物都給吐出來……
　　他只得將雙眼猛地壹閉，像小孩兒喝中藥壹樣，強行將碗裏剩余的食物壹次性全倒進了嘴裏，抻著脖子囫圇的壹口咽了下去，臉都漲得通紅了！
　　這時，他才想到了漢王宮大宴上，那些漢王宮膳夫們精心烹制，自己卻吃得就像是完成任務壹樣的菜肴。
　　忽然覺得，自己平日裏口號喊得震天響，其實也不過就是個“何不食肉糜”之輩罷了！
　　好幾息後，陳勝才長長的呼出壹口氣，輕輕將土陶碗擱在竈臺上，強笑道：“的確不怎麽好吃。”
　　大屋內漸漸平息下來，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百姓們聽言，想笑，但卻又笑不出來，好些人的眼睛裏還莫名的浮起了壹些亮晶晶的霧氣。
　　他們壹點兒都不覺得自己的日子苦。
　　卻為陳勝來過和他們壹樣的日子而感到苦。
　　“舍長是誰？”
　　陳勝又連呼了幾口氣，似是想用呼吸的方式，將口裏彌漫的苦味兒、澀味兒和黴味兒散出去。
　　然而這三種味道卻像是生了根壹樣，牢牢的盤踞在他的嘴裏。
　　壹名頭發花白，灰撲撲的袍子上打著補丁，單從外貌上看和其他人沒有什麽區別的老者，佝僂著身子快步走到陳勝面前，壹揖到底：“小老兒彭仲，拜見大王，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為的舍長，是和班幹部壹個性質、由所在大屋百姓集體推選出來，負責和王廷對接的臨時幹部，算不上王廷的官吏，也沒有俸祿，平日裏就負責接收、清點王廷送來的各項物資，以及協助王廷的官吏管理所在火炕大屋。
　　例如安排人輪流守夜，定時開門窗換風，避免因為人太多，屋內氧氣消耗過快，引發大事故。
　　再比如，監督居住在大屋內的百姓，定期前往王廷開辦的公共澡堂洗澡，避免因為個人衛生問題引發傳染病……
　　總之就是壹個權力不大，但作用很大的臨時幹部。
　　陳勝雙手將其扶起來，溫和的笑道：“老人家，我有幾個問題要問問您，您如實做作答。”
　　花發老者毫不猶豫的揖手道：“大王請問，小老兒壹定知道啥就說啥。”
　　陳勝點了點頭，指著鍋裏還在咕嘟的食物問道：“我記得，入冬後陳縣所有百姓每日分配糧食四兩，雖說這四兩肯定不夠吃，但也用不著吃這個吧？而且今天是正月初壹，我記得我有囑咐過王廷中的官吏，今日每人多分配壹兩糧食……何至於此？”
　　這就是為什麽先前他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李斯的削減各郡糧食配給的原因。
　　花發老者面色入常的坦然回道：“回大王，王廷內配給的糧食確是每人四糧，只是咱這兒半大小崽子有些多，他們正是能吃的年紀又最經不住餓，小老兒也是實在沒法子，才以草木灰入鍋，擠出糧食給這些小崽子留著，今日過節氣的糧食，張大人也足量發到小老兒手裏，是小老兒讓大家夥兒存點糧食，才沒拿出來煮食的……小老兒知罪，請大王治罪！”
　　陳勝不置可否的“嗯”了壹聲，將目光望向壹旁發呆的百姓們。
　　察覺到陳勝的目光，當即就有人回道：“大王，彭二伯說得不假，王廷的糧食都發到咱手裏了，是咱自己為了給崽子們多留壹口吃的，才拿草木灰入鍋的，草木灰大人吃的，小崽子可萬萬不敢吃的！”
　　“是啊大王，以前收成好的時候，都是壹碗麥麩半碗粟米，這都是啥年景了啊，哪還能頓頓糟蹋粟米飯？那日子豈不比豐年還作孽？”
　　“大王，彭二伯沒有瞎說，存糧這個事兒是大家夥兒壹起決定的，存下的糧食咱們是想著送到咱紅衣軍去的，咱們這些吃幹飯的，天天有粟米飯吃、有火炕睡，咱們紅衣軍的子弟兵們，可還在外邊頂著風雪殺敵呢……”
　　“大王，馬上就開春啦，開了春就能種地了，好日子眼瞅著就快來咧。”
　　陳勝看著他們或堅定、或自豪、或憧憬的面龐，心頭也多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都說歷史是人民創造的。
　　但歷史何曾屬於過人民？
　　他們的苦難、他們的喜怒哀樂，落不到青史。
　　亦或者數十萬、數百萬人的性命，才能在史書之中換取屈指可數的寥寥幾個字。
　　就好像，他們從來都不曾存在過，是虛假的。
　　但陳勝看他們，每壹個人都是這麽的鮮活！
　　庶民的喜怒哀樂……也是喜怒哀樂！
　　他沒有再問。
　　因為那些問題已經無足輕重。
　　“王廷分配給大家夥兒的糧食，大家夥兒就放心吃！”
　　陳勝雙眼亮晶晶的笑道：“我不會餓著我們紅衣軍的弟兄們！”
　　“來人，傳我命令，往縣內所有各火炕大屋壹處送二十斤粟米過去。”
　　“來人，將這些‘食物’，分發給我們王廷的大人們都嘗嘗……都好好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