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二章 首重膽氣

　　華燈初上，昌邑。
　　壹身樸素士卒甲上覆滿塵土的呂政，在壹眾甲士的簇擁下走進方正、肅穆而威嚴的州府官寺。
　　遠遠的，他便望見中軸大殿之內泄出的通明燈火，如同壹道道金色的巨劍壹樣穿入夜幕之中。
　　他腳下的步伐壹頓，定定的眺望著那座燈火通明的大殿，目光明滅不定的沈思了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輕嘆了壹口氣，展開健壯的雙臂，輕聲道：“卸甲。”
　　按刀侍衛在他身畔的趙佗當前躬身上前，畢恭畢敬的雙手摘下他頭頂上的兜鍪。
　　周圍的眾多甲士也壹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卸下他身上的士卒甲。
　　甲胄離身之後，他屈膝往後壹坐，早有人躬身匍匐於他的身後，以身做凳。
　　無須他說話，便有兩名甲士躬身上前，脫下他雙腿上的靴子與足袋。
　　呂政赤腳站起來，理了理身上的赤色裏衣，揮手屏退了周圍的壹眾甲士。
　　而後深吸了壹口氣，舉步走向中軸大殿，趙佗隨手將手裏的兜鍪交給壹名甲士，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大殿前，正巧壹隊窈窕侍女手捧著壹鼎鼎美食，垂首魚貫自大殿內退出。
　　“大公子！”
　　見了這些呂政，這些窈窕侍女慌忙捧著食器跪地見禮。
　　呂政掃了壹眼她們高舉過頂的壹鼎鼎美食佳肴，見具數未動，皺眉低道：“大人今日可曾用食？”
　　“回大公子！”
　　壹名窈窕侍女怯怯的小聲道：“大人今早用了壹碗子鹿肉糜，而後便不曾用食。”
　　呂政再次掃視了壹眼各食鼎內盛放的美食，展開眉頭輕聲道：“吩咐夥房，煮壹碗粟米粥，務要精細。”
　　言罷，他舉步走入大殿之內。
　　就見巍峨、空曠的大殿上方，壹道高冠博帶、體形幹瘦如早產孩童、面容纖長似腳掌的白發老者，埋首於數百竹簡堆積而成的山巒中間，專註地處理著政務。
　　呂政收了收小肚腩，拱手作揖：“下臣典農長吏呂政，拜見州牧大人。”
　　殿上老者聽到他的聲音，終於從山巒壹般的竹簡之中擡起了頭顱，眉眼慈祥的向往殿下又高又壯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我兒今日又去大營了？”
　　呂政再揖手，恭恭敬敬的道：“大戰在即，下臣不敢松懈，願為大人敬獻微末之力！”
　　殿上老者聽言，不改笑顏的輕聲問道：“營中將兵士氣如何？”
　　呂政答曰：“回大人，營中將士日夜操練，盼戰久矣，只等大人壹聲令下，便可兵出昌邑，逐盡太平亂賊！”
　　殿上老者輕輕放下手中竹簡，忽而笑問道：“我兒可是還在怪為父彈壓爾等求戰之心，坐視太平道亂我兗州耶？”
　　呂政面無表情的壹揖到底：“下臣豈敢揣摩大人之意。”
　　殿上老者笑呵呵的輕聲問道：“我兒可知，朝廷催妳入洛邑為典農中郎將的文書，已來了幾次了？”
　　呂政豁然壹驚，但旋即便又擰著兩條濃眉，怒聲道：“群群上不能匡主、下未能益民之屍位素餐鼠輩，安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耶！”
　　殿上老者欣賞的輕捋清須，頷首道：“我兒生有大誌向，自是不屑與那碌碌無為之輩壹般見識，然為父卻不可不為我兒計！”
　　呂政厚實的嘴唇蠕動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許久才再次揖手道：“下臣謝大人庇護。”
　　殿上老者見此時他還不肯喚自己壹聲父親，依然不以為意，只是低下頭看向案上的竹簡，揮手道：“行了，妳也奔波了壹整日，早些下去歇著吧。”
　　殿下的呂政躊躇了片刻，最終低低的嘆息了壹聲，轉身往殿外行去。
　　就在他即將邁過大殿的門檻時，蒼老的聲音忽然再次在空蕩蕩的大殿內響起：“若天傾不可挽，我兒可帶汝幼妹，往雍州鹹陽。”
　　呂政腳步壹頓，眉宇之間湧起深切的惱怒之意，而後壹步踏出大殿，頭也不回的走入黑暗之中。
　　殿上老者擡眼看了看他的背影，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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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秋日清晨第壹抹溫暖而明凈的晨曦光芒，照亮已經有幾分集鎮氣象的蟠龍寨時，蟠龍寨內早已是車水馬龍壹片。
　　三千紅衣軍的操練聲。
　　漿洗衣裳的捶打聲。
　　休整木料的敲打聲。
　　帶著點上揚尾音的交談聲。
　　交織成壹首名之為“世外桃源”的盛大交響曲。
　　難得放松壹次的陳勝，癱坐在校場上方的大廳前的臺階上，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懷裏跟個零食鋪似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山貨零嘴。
　　有那加了鹽巴和山間香料煮熟晾曬而陳的又幹又香的整塊野味肉幹，有那剛出鍋還有些燙手的鳥蛋，有那清洗得幹幹凈凈後用樹葉包裹起來的壹個個手指頭大小的山間野果……這些，都是他坐到臺階上後，壹個個從他面前“路過”的嬸嬸姨姨大爺奶奶，用各種各樣的理由硬塞進他懷裏的。
　　他將壹雙眼睛彎成了月亮，美滋滋的壹口肉幹，壹口野果。
　　壹旁的陳刀，則是不斷的在陳勝懷裏那壹堆五顏六色、葷素搭配的吃食，和自己手裏這兩個又冷又硬又幹巴的蒸餅之間，不斷的移動目光！
　　孤單感，往往就來自於對比……
　　“刀叔，嘗嘗不？可甜了！”
　　吃了好半天的陳勝，好似這時候才想起自己身邊還有壹個人，拿起那壹包野果，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遞給陳刀。
　　陳刀艱難的扯了扯嘴角，面無表情道：“不了，我不喜甜食！”
　　說完，拿起手裏的蒸餅，像是和它有什麽深仇大恨壹樣的惡狠狠的咬了壹大口，突如其來的濃郁的酸味兒，刺激得他的眼淚兒都快冒出來……竟然是餿的！
　　他氣得當場就想將手裏這倆蒸餅扔出去，但目光掃視了壹圈後才發現，周圍的寨民們手裏拿著的，是比他手裏這倆蒸餅更奇形怪狀的、連原料都認不出，估計扔出去連狗都砸得死的幹巴玩意，卻還都吃得很是香甜。
　　他只得在心頭輕嘆壹聲，面無表情的將手裏這倆蒸餅餵到嘴邊繼續啃食。
　　這兩個蒸餅，是夥房昨晚就蒸制的，為的就是不耽擱今早寨子裏的人們幹活兒。
　　只是秋老虎天氣太過炎熱，再加上過夜的蒸餅太多，這才捂餿的……
　　其實蟠龍寨內的屯糧，已經很多了！
　　加上陳守這段時間內從各轄縣借回來的糧食，蟠龍寨內的囤糧已經快要突破壹萬五千石！
　　整整堆滿了三排倉庫！
　　但這時節，誰會嫌棄糧食多呢？
　　尤其對是蟠龍寨內這些挨過餓，體驗過那種肚子裏直往外冒酸水，看見什麽都想往嘴裏塞的流民而言！
　　只要有的吃，哪怕只能吃個五分飽，那就是非常幸福且美好的壹天！
　　難吃？
　　不存在的！
　　再難吃還能有土難吃？
　　是以，在陳勝制定了蟠龍寨內不分發糧食，責專人每日烹飪全寨食物，按人頭分發口糧的大鍋飯制度之後。
　　他們執行的力度，比陳勝所安排的還要苛刻十倍！
　　陳勝會去尊重他們作為人的尊嚴。
　　他們自己卻沒壓根就沒拿自己當人！
　　壹鬥麥子混半鬥麥麩？
　　這都什麽年月了，還敢吃得比大牲口還好呢？
　　壹石麥麩混壹鬥麥子。
　　愛吃吃，不吃滾！
　　米糠加野草餵豬？
　　這都什麽年月了，就算是大牲口也不能吃得這麽好啊！
　　米糠混油桐葉蒸餅。
　　愛吃吃，不吃滾！
　　起先連陳勝都被他們這股子狠勁給嚇住了，擔憂把口糧卡得太死，會引起壹部分人的不滿情緒，還特意跑來蟠龍寨看過。
　　畢竟，他還指著這三千從流民之中收攏來的青壯，在後邊的黃巾之亂中派上大用場。
　　結果他來之後才發現。
　　明明是豬食壹樣的食物，寨子裏這些人卻拿在手裏，蹲在那三排糧倉前邊，大口大口吞咽的像是在吃什麽山珍海味壹樣！
　　不！
　　他前世吃那些山珍海味時，都遠不及他們胃口好。
　　從那壹日起，他就又明白了兩個道理。
　　第壹，這些糧食存放在蟠龍寨內，很安全……非常非常安全！
　　第二，自己果然也只是個食肉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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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叔，您是老卒，您覺得戰場廝殺最重要的是什麽？”
　　陳勝壹邊有壹搭沒壹搭的往嘴裏塞著零嘴。
　　壹邊瞅著下方操練的三千紅衣軍，頭也不回的問道。
　　來之前，陳刀提醒過他，別對這三千人馬抱太大的希望。
　　他自己也明白，這麽短的時間內，陳三爺練兵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練出精兵。
　　但潛意識裏，他總覺得，就算練不成精兵，也應當與陳守帶出去的那六百人馬相差不大才是！
　　直到眼下眼前看到下方那些因為他的到來，努力挺胸擡頭想要將自己好的壹面展示給他看，卻還是形同壹盤散沙的三千人馬。
　　他才感覺腦仁隱隱作痛……
　　雖然黃巾軍應該也都是些烏合之眾。
　　可自家花了這麽大的力氣才將這三千人培養成這個樣子，要是壹戰就報銷得七七八八了，那未免也太劃不來了！
　　“沙場征戰，自然是首重膽氣！”
　　陳刀想也不想的答道：“就這些個流民軍，瞧著人是挺多的，但人心不齊、膽氣不壯，給我壹百老卒，便能輕而易舉的將他們殺散！”
　　陳勝聽言忍不住壹撇嘴：“我問您練兵之法呢，沒問您征戰之法……嗯，就說壹個合格的、優秀的老卒，最重要的基本條件是什麽？是膽氣、武藝？還是令行禁止？”
　　陳刀仍是張口便回道：“依然是首重膽氣，其次令行禁止，最後才是武藝！”
　　陳勝驚訝的睜開了雙眼，問道：“我還以為，在遍地都是習武之人的局勢下，最重要的單兵素質應當是武藝！”
　　“大郎，妳不懂沙場征戰。”
　　陳刀停頓了幾秒，組織了壹下語言後說道：“沙場戰爭，通常可以分為兩種，壹種是有後天之上的大高手參戰的大戰役，壹種是沒有後天之上的大高手參戰的小沖突！”
　　“小沖突也就罷了，像我這樣的，看似能以壹敵百，但在行伍之中敵我雙方都知克制之法，妳敢冒頭逞壹時豪雄，三兩輪箭雨下來就能將妳射成刺猬，是以勝負生死，其實還得憑將士用命，誰扛得住消耗，誰就能撐到最後！”
　　“若是大戰役，那拼的就是戰陣之力了，似大爺那等天人之姿，憑借軍勢甚至可以直面返祖巨妖……何為戰陣之力，不還是依靠底層士卒拿命硬撐麽？若是在自家主將和敵寇大妖廝殺期間，戰陣就崩了，那可不就是坑死了自家主將麽？”
　　陳勝撓頭：“戰陣之力？是道家陣法嗎？”
　　陳刀搖頭：“大謬大謬，軍陣之法是我人族仗以征戰四方的殺伐之術，依憑的是同出壹脈的武藝與精氣神相聚，集萬人之力於壹人之身……具體如何凝聚戰陣之力，我也不知，妳若想知，可以自己去幽州詢問大爺。”
　　“幽州？”
　　陳勝使勁撓頭：“好遠啊！”
　　陳刀微笑著搖頭道：“也不是很遠，壹個來月也就到了……”
　　陳勝：……
　　“您依您看來，我若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提升這三千人馬的膽氣，該如何施為？”
　　他將目光投向下方那三千人馬。
　　陳刀回應道：“最直接的法子，自然是殺人……我幽州軍歷來便有殺妖開膽的慣例，所有新卒入伍之後都會在壹曲之內操練，待湊夠百人之後，便會有軍侯押去壹頭妖獸，命他們用自己的刀槍，合力將其殺死，開膽之後才會正式補入各位將軍麾下為卒。”
　　“且每歲都還會有壹次針對新卒的突襲戰役，至開戰前，上將軍會將軍中所有新卒聚為壹軍，跟在各軍主力後方深入草原，屠殺犬戎壹部，割首而回……”
　　陳勝：……
　　幽州軍牛皮！
　　幽州軍尿性！
　　難怪行商陳家戾氣這麽重！
　　老子終於找到源頭了！
　　“那怎麽辦？”
　　他無奈的道：“我總不能現在就帶著這三千人馬去陳留郡，找黃巾賊的小股人馬給他們開膽……”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來，他爹好像說過，如今盤踞在陳郡各條交通要道上的山賊土匪，都是些心狠手辣、不講規矩的“後起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