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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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征辟雨後乍晴,霞滿西天。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似乎在欣賞夕陽。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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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九十九章 督戰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3

  進入九月中旬之後,聚集在滏口陘的敵軍是越來越多了。
  九月十二,壹部羌兵抵至城下,對營寨發起了攻擊。
  這是雙方第壹戰,同時也意味著匈奴終於露出了獠牙,他們不會坐視晉人攻取整個河北。
  消息傳過來時,邵勛已率銀槍左營抵達大陸澤西北的陸澤鎮,正在總督對安平的圍剿。
  仗已經打了半個多月了,各路人馬步步為營,勢頭良好。
  他們是真的“步步為營”,不催的話進軍速度就很慢。不是他們穩重,而是磨磨蹭蹭,不想拼光自己的實力。
  尤其是步軍大隊,老是找各種借口放慢腳步,指望著別人先拼,他再上去撿便宜。
  壹會說秋雨連綿,道路難行。
  壹會說匈奴騎兵多,我要做好防護。
  壹會又說軍中糧草不足三月所需,最好等後面送上來後再出發。
  總之就是找各種理由,聽起來還都挺正當的。
  三番五次嚴令之下,諸部總算願意派出大半騎兵,先於步軍出發,襲擾匈奴老弱婦孺。
  梁伏疵不是孤身來河北的,事實上他有“兩萬騎”。
  當然,所謂“兩萬騎”不是說他養了兩萬騎兵,這也太誇張了,草原上沒這規矩。
  這其實是指他帶過來的部眾裏可以征發兩萬以上的成年男子,這才是草原上算兵的規矩。
  前漢時匈奴號稱三十萬控弦之士,其實說的就是有三十萬成年男子罷了,對應總人口大概在壹百萬左右。
  梁伏疵帶來安平的部眾有六萬余人,以匈奴為主,占到壹半以上,其余是各種雜胡,分布在安平、清河、渤海三地且耕且牧。
  戰爭爆發至今日,清河的匈奴人已盡皆撤回安平。
  渤海匈奴人擊破了東路軍壹部,令樂陵、平原兩地的晉軍畏懼,加之曹嶷抄掠樂陵,邵續已有撤兵之意,這壹路算是廢了,頓兵於渤海境內。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功勞,至少讓清河、渤海兩地的部分官員起兵歸正,剪除了匈奴的外部羽翼。
  從北面南下的魯口鎮將蘇丘耍滑頭,不肯與匈奴硬拼,只挑匈奴人的牧地、村莊襲擊,搶掠牛羊、人丁,壓根不打硬仗。
  甚至於,匈奴大隊來了,他就避戰,吃準了匈奴人遭四面圍攻,不可能與他硬拼到底。
  實在不行的話,我撤回魯口城,不打了,妳還能追來不成?
  真正在和匈奴力戰的其實是報仇心切的乞活軍。
  他們與石勒有仇,不希望看到他再回來,連帶著打梁伏疵也很盡力。
  薄盛親率數千騎,與匈奴連番大戰,死傷慘重。
  羊聃那壹路也很賣力。
  他跑得最快,已攻破南宮縣,不過前軍吃了壹次敗仗,在野地裏被匈奴圍了三千余人,全軍覆沒。
  好在他這壹路騎兵也很多,不下五千。調整戰術後,又穩定住了局面。
  “超過十萬大軍,騎軍不下壹萬四千,圍攻梁伏疵兩萬騎,打到現在就這個結果……”煙波浩渺的大陸澤畔,邵勛看著前來覲見的劉曷柱、劉賀度父子,說道:“我若不來,妳們是不是就打算散了?”
  “豈敢,豈敢。”劉曷柱叫屈道:“明公,張豺率軍敗於漳水,死傷數千,人心惶惶。若非我率精騎奔襲了漳水東岸的匈奴牧地,俘其老弱婦孺,匈奴不會退兵,張豺還要死更多人。”
  邵勛冷哼壹聲,沒再說什麽。
  梁伏疵紙面上可以出動兩萬騎,其實是壹股龐大的力量了。理論上來說,完全可以玩死這些河北土豪。
  問題在於,他也有壇壇罐罐。
  六萬余雜胡分布在各地,他們又不搞塢堡,還是半牧半耕,需要大量土地,住得很分散。如果不能禦敵於國門之外,老弱婦孺是沒有足夠的輾轉騰挪空間的,很容易被人襲擊、俘虜。
  妳把丁壯都召集去安平,那麽家裏人怎麽辦?
  把所有人口都聚集到安平城下,那場面更混亂,也不可能。
  所以,匈奴人利用騎兵優勢,搞了幾次戰術勝利,擊敗東路軍,震懾了北路軍,但南路、西路步步為營,不斷挺進,還派出騎兵俘虜匈奴老弱、牛羊,匈奴人自己也亂了。
  這就是壹場爛仗,雙方在爛泥地裏打滾,壹會妳贏壹會我贏的爛仗,有那麽幾分菜雞互啄的意味。
  打到現在,四路兵馬其實損失不小了,也開始耍滑頭,不想打了。
  有人甚至與梁伏疵暗地裏勾連,搞靜坐戰爭。
  這就是邵勛來到此地督戰的原因。
  劉曷柱見邵勛去安撫被俘虜的匈奴人了,便悄悄走到劉氏身旁,低聲問道:“野那,陳公有沒有……有沒有……”
  劉氏正在擠牛奶,聞言看了眼劉曷柱,懶得說話。
  劉曷柱卻暗呼有戲。
  以往提起這事都要被罵,這次只是冷冷看了他壹眼,壹副鄙夷、嫌棄的樣子,卻沒開口罵人,這是進步啊。
  他眼珠轉了轉,說道:“野那,妳覺得梁伏疵會不會敗?”
  “邵賊若不來督戰,這仗就打不下去了。”劉氏擠完壹桶奶,說道。
  “但他來了啊,還帶了兵馬。”劉曷柱說道:“我俘虜了數千人丁、牛羊十萬,本來搶夠了,不想打了,可壹看陳公過來了,便硬著頭皮繼續打。我們騎軍在前邊沖,襲擾匈奴牧地,步軍跟在後面占地,壹步步收緊絞索。梁伏疵若沒勇氣舍棄老弱婦孺,帶著精壯沖到外面,他就真的完了。”
  劉氏聞言有些楞怔。
  草原部落,壹旦被人知道了牧地,被對方的騎兵沖過來,離滅亡就不遠了。
  前漢時有個叫“搗巢”的戰術,就是率精騎奔襲老弱婦孺放牧的地方。
  據邵賊說,這就叫“攻敵之必救”,讓妳的騎兵沒法四處亂跑,只能正面交戰。
  梁伏疵若跑,率大股騎兵迂回,那麽匈奴騎兵的家人、牛羊、帳篷等等壹切財產,可就變成晉軍的了。
  所以梁伏疵沒法這麽搞。
  他現在就是壹邊收攏人丁、牛羊,壹邊後退,然後利用四路大軍配合不壹,或者某路人馬冒進的良機,吃掉壹部分,削弱他們的士氣,苦苦尋找獲勝的戰機。
  他確實取得了壹定的戰果。
  但安平就那麽大,已經有很多放牧營地被抄掠了,損失了大量人口、牛羊、財富,他也很難。
  所以說,這就是壹場爛仗。
  但爛著爛著,晉軍卻有可能憑借體量的優勢,壹步步收緊梁伏疵脖子上的絞索。
  而且,邵勛來了……
  這人現在已經不打軍事仗了,整天打政治仗。
  這會他就去撫慰俘虜了,給他們發還財物,甚至給予少量賞賜,然後讓這些老弱婦孺把自己的子侄、父兄喊回來。
  這是致命壹擊。
  劉氏不看好梁伏疵還能挺下去。到了最後,怕不是變成匈奴人打匈奴人……
  “野那,梁伏疵完了。河北就剩石勒了,旦夕被滅。”劉曷柱說道:“陳公壹旦收取河北,則大勢已成,可與平陽天子分庭抗禮。這是天下權勢最顯赫的幾個人之壹,石勒不值壹提啊。”
  “嘭!”劉氏將壹桶牛奶砸向劉曷柱。
  劉曷柱慌忙躲避,但還是被牛奶澆了個滿頭滿臉。
  “伱!”他想破口大罵,想了想又忍住了。
  劉氏則看向北方,那是趙郡、中山的方向。
  夫君應該在那邊厲兵秣馬吧?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期望大胡率軍殺回來,把她救走。
  但到了現在,她已經不抱希望了。
  眼中的光漸漸消失後,心靈的堤防就出現了裂縫。
  身邊所有人都在勸她,拉她下水。
  陳公與她朝夕相處,處理政務、整訓部伍、撫慰降人,壹切井井有條。
  他辦公時專註、自信、睿智的模樣,讓劉氏下意識有些煩躁。
  她不知道這股煩躁從何而來,更不敢去深究這股煩躁產生的根源。
  她在逃避,她在竭盡全力抵抗,但這抵抗的力度就像左支右絀的梁伏疵壹樣,敗亡可期。
  “野那。”劉曷柱見侄女在發呆,悄悄走了過來,低聲道:“去上黨的人回來了,妳兄長坐地起價,我都沒敢對陳公說。”
  劉氏將木桶拾起,繼續擠奶。
  “妳道劉閏中說了什麽?”劉曷柱問道。
  劉氏沒反應。
  “他已經不滿足於上黨太守了。”劉曷柱譏諷道:“他太高看自己了。他說就妳壹個妹妹,於是要陳公娶妳為妻,立妳們的孩子為世子,繼承邵家的權勢,甚至整個天下。”
  “蠢貨。”劉氏終於說了句話。
  說話時,不知道為什麽,心臟不爭氣地跳快了幾拍。
  邵——邵勛有希望問鼎天下嗎?
  “我也覺得是。在上黨當土皇帝當久了,真以為別人非他不可呢。”劉曷柱說道:“不過,他提到劉曜已經到了上黨,統率氐羌漢匈之眾數萬,氣勢洶洶。若他能幫忙,局勢肯定不壹樣。”
  劉氏平復了心情,沒再說話。
  “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陳公說。”劉曷柱嘆道。
  不遠處響起了熱烈的喝彩聲,二人擡眼望去,卻見壹襲紅袍快如閃電,馬背上之人拈弓搭箭,嗖嗖連射。
  所過之處,六個草人被射倒五個。
  飛馬射草人,六中五,已經神乎其技。
  這等騎術、箭術,即便是馳馬射飛鳥,大概也能射中壹半,難怪眾人歡呼。
  “陳公若在草原上,大概也是壹代雄主。”劉曷柱嘆道。
  ******
  夜幕籠罩大地,篝火燃了起來。
  身著明光鎧的親兵站得滿地都是,目光四處逡巡,戒備不懈。
  六千銀槍軍在外圍屯駐,團團圍護著中心的營地。
  湖水輕輕拍打著岸堤,發出嘩嘩的聲響。
  營地正中心,十幾個匈奴少女剛剛獻舞完畢,又惹得眾人喝彩不斷。
  附近大概聚集著上萬匈奴及各部雜胡,大半是俘虜,還有少量迫於形勢,主動來投的。
  邵勛將他們召集起來,主要是為了統戰,瓦解梁伏疵部的軍心,盡快奪取安平,穩定局勢。
  獻舞完畢後,匈奴人擡來了半爿(pán)牛,置於地上。
  兩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上前,壹人捉刀,從牛身上割了壹塊血淋淋的內臟,此謂“心口菜”,切成塊,放入瓷盤內。
  另壹人拿起壹個高腳碗,往裏面倒著乳白色的液體。
  忙完後,兩位十三四歲的少女上前端起,行到邵勛身前後,跪伏於地,高舉過頂。
  左邊壹人官話不錯,脆生生地說道:“天降霜之時,天底下最強大的單於決定出兵,與諸部帥會獵,割鮮而食,各問所見,各問所長。”
  另壹人說道:“九月霜雪降,集津,裝為壹碗。單於目註於碗,壹飲而盡,當有天下。”
  邵勛盤腿而坐於氈毯上,看著血淋淋的“心口菜”,沈默了。
  匈奴人都看著他。
  就連劉氏都好奇地看了過去。
  邵勛從托盤上取下割肉刀,挑了壹塊“心口菜”,放入嘴中,慢慢嚼吃著,面帶微笑。
  他的動作很快,吃完壹塊又吃壹塊,就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的時候,端起了碗。
  這是壹個高腳碗,中原燒制,但中原不多見。
  碗足大概有十厘米左右,碗口很大,也很深,裏面裝滿了乳白色的馬奶酒。
  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似的,雙手端起,咕咚咕咚喝著。
  酒微微有些灑,混合著血水落在袍服上。
  片刻之後,他壹飲而盡,將高腳碗放入餐盤中。
  正想拿絲絹擦嘴,頓了頓,直接拿衣袖擦拭。
  兩位少女將空空如也的托盤展示給眾人看。
  歡呼聲如山呼海嘯般湧起。
  邵勛站起身來,壓下胃中翻騰之後,大笑不已。
  劉曷柱搖頭嘆息,能做到這份上的晉人高官有幾個?
  他們只會蔑稱他們為“胡”,百般羞辱,即便已經依仗胡人打仗很多年了。
  若胡人有妳們的甲胄、武器,有錢糧供奉,可專心致誌錘煉技藝、操練戰術,早把妳們打趴下了。
  自前漢以來,就仗著器械、甲胄欺負人。
  那時候“胡人兵刃樸鈍,弓弩不利”,壹漢當五胡。
  到了後漢,“頗得漢之工巧”,已經只能壹漢當三胡了。
  及至這會呢?戰場處於僵局之時,已經需要胡人重騎兵來壹錘定音決勝負了。
  漢人運氣好啊,出了個邵太白。
  不然偌大的北方,不知歸誰人所有。
  太白勇武、豪邁,胸襟廣闊,胡漢壹視同仁,劉曷柱真心佩服。
  他是真的有可能壹統北地,其他人不行。
  劉氏看著被眾胡頂禮膜拜的邵勛,突然間有些害怕,慌不擇路地走了。
  “余願唯夷夏俱安而已,漢、羯、羌、氐、匈奴、烏桓、鮮卑……皆吾赤子。舉眾來投者,既往不咎,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有人高呼道。
  邵勛滿意地朝那邊看了壹眼,高舉右手,大聲道:“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聲浪漸漸大了起來。
  “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
  “酒來!”
  少女又獻上馬奶酒。
  邵勛可能已經醉了,端起酒碗壹飲而盡。
  歡呼聲幾乎刺破夜空。
  十余少女上前,圍著他跳起舞來。
  劉氏跌坐在草地上,遠遠看著篝火下的盛景。
  她從懷裏掏出壹塊玉佩,定定看了許久。
  玉佩上雕刻了個“石”字,她緊緊握在手中,仿佛在汲取力量。
  這人——
  在拉攏晉人士族時文縐縐的,出口成章,引經據典。
  與武人待在壹起時,馳射打獵,噓寒問暖。
  與眾胡拉關系時,又盡顯豪邁,且十分尊重對方的習俗,給足了面子。
  這樣壹個人,難道真是神人降世?
  這個神人真的太符合她想象中豪邁英雄的模樣了。
  梁伏疵怎麽抵擋?
  大……石勒怎麽抵擋?
  九月十三日,在邵勛的都督下,諸部重整旗鼓,對梁伏疵部展開了更猛烈的攻勢。
  從這壹天起,陸陸續續有匈奴人開小差跑過來投靠,全家團圓。
  也是在這時候,涉縣及周邊的戰鬥開始進入白熱化階段。
  河北的局勢,至少到這壹刻為止,依然混沌不清,壹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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