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兩難自解

　　第二天，這支龐大的隊伍繼續向南方趕路，這壹路走的有驚無險，零星有壹些遊牧民看到了這支龐大的部隊，但是因為人數過多，沒有人敢下手劫掠。
　　而當這些胡人斥候回去糾集人手，準備幹壹票大的時候，那軍候就命令所有人急行軍，甚至晝夜兼程的跑步擺脫追蹤，根本不給遊牧大軍集結的機會，但這也導致無數難民在急行軍中，因為饑餓，疲勞，而脫力昏厥，上百難民倒的滿地都是。
　　回頭望去，他們的屍體，仿佛是壹條鋪砌在草原上的血肉綢緞，壹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
　　不少漢軍都面露不忍之色，哪怕是人馬和獸人都覺得軍候有些過分了，大不了跟來襲的遊牧部隊打壹架嘛，俺們好歹還有軍功拿，妳這被動式的虐殺平民算怎麽回事？
　　而為首的軍候卻不管不問。
　　我的任務，就是把豪族世家遷徙回去，那些難民？哪怕只有壹個人，活著走回雁門我都是賺的，因為他們不可能在定襄成為胡人的奴隸，幫胡人幹活了，就算全死路上我都不虧。
　　如此高強度的行軍，劉莊也有些吃不消，幸虧手裏有壹匹鮮卑馬，呂布也時不時送來草料幫自己餵養駿馬，並且塞給自己壹些烙餅，劉莊才能騎著馬，跟著車馬上的豪族，士兵進行快速機動。
　　到了最後，每有壹個難民倒下，附近的人都會壹擁而上，生吃了他的屍體恢復體力，這支隊伍才險之又險的進入了漢家地界，進入了壹座由巍峨城墻保護的縣城，城門上的兩個大字，在陽光下十分顯眼：馬邑。
　　這壹路，只走了三天，自己穿越過來的村子，比想象中離漢地更近，距離馬邑也就五十公裏，但就是這壹段短短的路程，讓龐大的難民團，死的只剩下壹半了。
　　面對這四百余人的小股難民潮，馬邑縣令立刻給出了解決方案，先是開倉放糧，每人每天可以喝兩碗粥，然後安排棉衣，房屋，讓難民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最後是安排土地，朝廷會選擇雁門郡這裏的壹些荒地，交給難民去開墾，同時借給他們種糧，明年開春去播種，分三年償還，不要利息。
　　至於稅率嘛，種出來的東西十稅其壹，比鮮卑的十稅其七好太多了。
　　這話說的很美好，但是除了每天兩碗淡的可以的稀粥之外，難民們什麽都等不到，劉莊對馬邑官吏的不作為目瞪口呆，別說給耕種的土地了，自己來到馬邑後，連個住的房子都沒有，和所有人都露宿街頭——鮮卑人馬都知道給奴隸壹個房子住呢？！
　　日子壹天天從深秋向凜冬轉移，呂布塞給自己壹些烙餅和馬料之後，帶著自己的人，賣戰利品去了，讓自己先在這了解壹下遷徙定居政策，壹去就是好幾天，很多人撐過草原上的死亡行軍，卻活活凍餓死在了馬邑的街道之內。
　　壹場罕見的十月飛雪之後，歷經磨難的四百難民又嘩啦啦死了壹大片，所有人被凍的皮膚蒼白，嘴唇發青，冰冷屍骸摻和著皚皚白雪，鋪滿了馬邑的街道，劉莊每天顫抖的從死人堆中醒來，又在死人堆中睡下，四百難民壹夜之間凍餓而死的不足三百。
　　又過了壹天時間，馬邑縣令甚至沒辦法供應難民每天兩碗稀粥，把兩碗減少到了壹碗，許諾的土地房屋更是如同泡沫壹般虛無縹緲，劉莊每天抱著自己偷來的馬匹取暖，要不是呂布給了自己壹袋子烙餅，自己真有可能餓死在漢朝的土地上，荒謬的現實讓他渾身發寒。
　　再過壹天後，難民們甚至連壹碗粥都領不到了。
　　就在難民們在寒冷與饑餓之中不知所措之時，壹些身穿綾羅綢緞，鑲金佩玉的士人，出現在了難民群中，專門挑選身材高大，健康的男性，以及面容姣好的女子交談，壹個舉止優雅的士人，也停留在劉莊身前，看著他高大的身材，以及龍化的重瞳嘖嘖稱奇，彬彬有禮的向劉莊彎腰問好。
　　“妳好啊，來自定襄郡的朋友，我是雁門黃氏的族人，妳來我們家族當個家奴如何？我們家世居馬邑，先祖那壹輩曾幫助漢光武帝平定雁門，因此免除賦稅，整個馬邑的田地，有壹半都是我們家族的私產，我會給妳耕作的土地，溫暖的住所，我甚至能將黃家的壹個庶女嫁給妳，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休戚與共的壹家人了。”
　　劉莊擡頭看向眼前的士人，他外表溫潤爾雅，舉止彬彬有禮，但是卻從骨子裏透露出無邊的傲慢與刻薄，看向自己的雙眼，冰冷的沒有壹絲感情，那眼神不是在看人，而是在打量壹件商品，評價壹頭牲畜。
　　“嗯，妳的這匹鮮卑馬也是良品，跟著妳飯都吃不飽，餓的都掉膘了，從今天起，妳和妳的馬都歸我的家族供養，我會把妳編入我們家族的騎兵隊，把妳這馱馬訓練成軍馬，如何？”
　　劉莊沒有回話，此刻，他超乎凡人的雙耳與聽覺，也聽到了百米外其他士人，招攬其他難民的聲音。
　　“妳們這些定襄來的難民，是想在這裏餓死？還是想來我們雁門黃氏當壹個家奴？包吃包住，每個月都有壹些賞錢，當然，妳種出來的壹切糧食，都歸我們家族所有，畢竟妳耕種的是我們家的土地。”
　　“呦，這位兄弟還剩壹口氣啊？旁邊的這位夫人，妳也不想妳的丈夫被活活餓死吧？我看妳頗有幾分姿色，不如，來當我的婢女，日夜伺候在我左右如何？這樣我就願意救妳丈夫的命。”
　　“這位老兄，妳看妳的女兒都餓成什麽樣了，多麽可愛漂亮的小姑娘啊，妳難道不心疼嗎？什麽？妳願意為了給自己女兒壹口吃的，當我的家奴？不不不，妳體型太消瘦了，跟竹竿壹樣，我家的羊都沒妳臉色那麽慘白，我才不要這麽弱的家奴，如果妳非要給我當家奴的話，也不是不行，把妳女兒給我當妾室的話，我勉為其難的把妳收下了。”
　　“什麽？妳們這幫定襄人不願意當我的家奴？切！妳不幹有的是難民願意幹！”
　　劉莊眉頭緊皺，眼神不變，看著這些肆意挑選家奴的士人心頭發寒，眼角余光甚至越過了壹整條街，落在了三百米外，富麗堂皇的酒樓之上，兩個身穿綾羅綢緞的肉食者觥籌交錯之間，談論著百人的生死。
　　“那，我們就談妥了，我們家族幫助縣令您解決、消化這些難民，在此期間發生的壹切，您和馬邑的軍隊請不要插手，只要我們解決了這些難民，朝廷撥下來賑災的錢款，全部都歸您自己所有。
　　您看，您既吃到了賑災的錢款，填滿了私囊，也解決了難民的問題，在刺史與皇帝面前顯露了政績，我們家族也獲得了更多的家奴，雙方合作雙贏，這就叫以收兼賑，兩難自解。”
　　“唉？話不能這麽說，當今聖上不知道在馬邑開拓土地的艱苦，我只是替聖上，給這些難民壹條更好的出路，讓他們能在您黃老爺溫暖適宜的莊田中安居樂業，我此舉也是在為聖上贊德行，為百姓謀福利啊。”
　　而在黑暗的角落中，兩個士人也在私密的籌劃，聲音越過男人的怒吼聲、女人的哭泣聲、與當地士人的大笑聲傳入劉莊耳內。
　　“這些難民只是小菜而已，那幾個從定襄逃過來的家族，才是真正的肥肉，這些定襄世家失去了所有的田產，又沒辦法從我們手裏購買生活的土地，失去了養活自家家奴的實力，與定襄官員建立的聯系也被完全切斷，在雁門郡人生地不熟，只剩下滿車的財寶與書卷，如同壹個個抱著黃金，走於鬧市的小孩。”
　　“是啊，要不是為了幫縣令搞定政績，誰願意理這些難民？等我們解決完縣令的事情後，就去給那些定襄來的家族放放血，聯手壹起把他們吃幹抹凈。”
　　“行，定襄劉氏那個小丫頭我看著挺漂亮的，她歸我。”
　　“行行行，那他們家產，我多分壹份。”
　　劉莊聆聽著這些話語身體發寒，四肢戰栗，怎麽這些漢家的世族豪門比鮮卑人還要殺人誅心？！
　　“怎麽在發呆？妳是餓了嗎？我這裏有壹些吃的。”
　　邀請劉莊加入的士人彎下腰肢，吩咐手下拿來壹塊熱騰騰的肉餅，親自遞給了劉莊，他這才被噴香的熱氣，從各個恐怖的聲音中拉回現實，定定的看著眼前的公子。
　　他面帶微笑，擺足了世家禮儀，給足了自己面子，做足了禮賢下士的風範，甚至親自遞飯，每壹個動作都是那麽的無可挑剔，但他眼神確是那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看著自己，如同看見了壹個令人滿意的貨物，而不是壹個平等的人。
　　“您開的要求真不錯。”
　　劉莊牽起馬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壹米八幾的高大的身軀，讓那公子贊不絕口，恨不得立刻將其收為家奴。
　　“但是，我拒絕。”
　　劉莊說完後，毫不猶豫的牽著馬匹掉頭就走，老子就是因為跪不下去，不想給鮮卑人當奴隸，才從定襄跑路的，順便找了漢軍把那幫人馬全屠屠、俘虜了；怎麽到了漢地還要當家奴？那我他媽的不是白回來了？？？
　　劉莊把那公子甩在身後，過了好久，才聽見對方不屑的切了壹聲。
　　“派人盯緊他，馬邑縣已經斷絕賑災了，我倒要看看，他要餓上幾天，才會向我低頭。”
　　劉莊面色陰沈，原本以為自己到了漢地就徹底安全了，沒想到反而被逼上了絕路！
　　怪不得並州軍大規模裁撤，還發不起工資，光是壹個馬邑縣的黃氏，就占據縣城壹半的土地，再加上其他幾個家族，馬邑還有多少土地能給朝廷繳稅？天下又還有多少土地，能給皇帝繳稅？
　　而漢靈帝對於基層的管理能力，只能用悲劇來形容——看馬邑的難民，就能窺壹斑而見全貌，他的基層治理，崩潰的非常徹底，土地兼並，豪強割據，當地地主與官員互相勾結……
　　皇帝收不上稅，那就憑借裁軍、收縮防線、放棄貧窮邊境的各種做法，來苦壹苦百姓。
　　百姓沒辦法，只能舍棄壹切，被逼的給豪族當家奴。
　　而那些豪族名下的土地不需要給朝廷納稅，或者納的稅特別少，大量人口，土地全被這幫人吃掉了，剩下的還有多少自由民，能正常納稅？
　　而皇帝收不上稅，那就只能繼續用各種辦法苦壹苦百姓……這種現象在漢末已經卷成濃稠到無法化解的死亡螺旋了，如今看來，大漢的崩潰只是壹個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