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人市，七十六號

　　舊上海的人市，這裏電燈不明，馬路不平，街道狹窄，房屋破敗，是有名的貧民窟。
　　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當街的房門便次第打開，三三兩兩的人嘰嘰喳喳地湧出門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是逃難的或是從農村來的。在人販子的張羅下，他們或站或坐，各就各位，壹些不在此地食宿的人也陸續前來報到。
　　不大壹會兒，整條街兩邊的階沿也就差不多擠滿了。初來乍到者誠惶誠恐，坐立不安。老弱者壹言不發，呆坐在長凳上，壹雙渾濁的眼睛望著灰白的天空。最令人受不了的是壹陣陣的哭聲，那是親人在最後話別，因為今天便是交了定錢的主家來領人了。
　　早上八點左右，隨著第壹個買家的光臨，待雇者的談話戛然而止，肅立兩旁，齊齊地向來人註目行禮。男的挺起胸脯，老人打起精神，哭泣的親人也暫抑悲聲，人市的交易便揭開了序幕。
　　下午三點左右，吳銘穿著長衫，戴了副墨鏡，手裏還拿著把折扇，在韓寒的陪同下，來到了人市。
　　“要不咱明天再來。”韓寒再次勸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好貨都被挑得差不多了。”
　　“妳很煩哪！”吳銘刷地壹聲打開折扇，使勁扇了兩下，“我就要這個時候來，省得妳看上什麽眉清目秀的小丫頭。”
　　“行，算我沒說。”韓寒無奈地搖搖頭，“主要是我壹來這裏心情便不好，要是挑不到合意的，不是還得來壹回嗎！”
　　“缺乏鍛煉。”吳銘教訓道：“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我可不願意和妳搭檔，心要硬，要硬，要梆梆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妳呀，還是嫩哪！”
　　“好，好，那就讓我開開眼界，看看您這梆梆硬的心理素質。”韓寒壹賭氣，索性跟在吳銘身後也不吱聲了。
　　“咱們先走壹圈，然後把招工的紙壹亮，就算完事。”吳銘很得意地說道。
　　“好，您怎麽說我怎麽做。”韓寒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覺得還是雇，嗯，是買上海本地人比較好。”吳銘壹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認識路，起碼象傳個信兒什麽的，能幫上我點忙。”
　　“行，您說得很有道理。”韓寒敷衍道。
　　夏日的太陽當頭壹照，讓人感覺懶洋洋的昏昏欲睡，人市的高峰期在上午，如今這些人都有些沒精打采，兩個人走在狹窄的街道上，吳銘面無表情，韓寒強壓住不忍，目光在兩邊的人中掃來掃去。
　　“妳怎麽死心眼呢？”不遠處傳來壹個不耐煩的呵斥聲，“讓女娃去享福，總比兩個人壹起餓死強吧？非要在壹起，妳也不瞅瞅自家的樣子，是要嚇死個人啰。”
　　吳銘和韓寒互相瞅了壹眼，向那邊走了過去。
　　壹個胭脂花粉塗得血紅的女人站在那裏，身旁還站著壹個敞胸裂懷的大漢，壹個人販子正教訓著面前的壹對母女，不時帶出點四川口音。
　　“妳這麽不落教，剪我的眉毛，我也不管妳們了。”人販子繼續威脅道：“把飯錢宿錢都還給我，妳們滾蛋吧！”
　　壹個十壹、二歲的小女孩畏縮地躲在母親懷裏，雖然有些面黃肌瘦，但臉面卻還透出壹絲清秀，如果養壹養，倒也算得上俊俏。她的母親偶壹擡頭，吳銘和韓寒都不禁皺了皺眉。這個少婦半邊臉和正常人壹樣，另半邊臉卻像被火燒過似的，滿是疤痕，眼睛都變了形，顯得分外可怖。身上的衣服有補丁，雖然都有些掉色了，但洗得卻很幹凈。
　　聽了幾句，吳銘和韓寒便了解了事情的經過。那個塗脂抹粉的是個老鴇，看中了那個小丫頭，而小丫頭的母親卻堅持兩個人要壹起走，她做飯打雜都能幹，就是由於她那嚇人的長相，買家卻只堅持要壹個，甚至提高了價錢，她卻死活不同意。於是便惹惱了人販子，正在挨罵。
　　吳銘想了壹下，舉手便要說話，韓寒趕緊拉住了他，輕輕在他耳旁說道：“這樣不行，在這裏擡杠是落人家面子，坍人家的臺，是要結梁子的，妳想救那個小女孩，又不怕那個醜婆子，也只能和那個老鴇私下裏打商量或者等她不買了，咱們再上去。”
　　“這樣啊！”吳銘點了點頭，“那就只好打商量了，好在我懷裏始終揣著杜先生的名帖，希望他這個上海灘黑老大的名頭夠分量。”
　　“夠，肯定夠。”韓寒連連點頭，“那我過去叫那個老鴇過來了。”
　　老鴇扭著身子和那個彪形大漢走了過來，那個大漢做了幾個手勢，吳銘淡淡壹笑，還了幾個手勢。大漢點了點頭，沖著老鴇耳語了幾句。
　　“既然是杜先生的人，那我就只好忍痛割愛了，那個小姑娘還真是不錯。”老鴇媚笑著點了點頭，臉上的粉直往下掉，“我是小東門的大阿姐，很樂意和張先生交個朋友。”
　　“好說，好說。”吳銘拱了拱手，“實在是不好意思，搶了大阿姐的買賣。改日我請客，賠個罪。”
　　“張先生真是個趣人。”老鴇嬌笑著用手帕甩了吳銘壹下，吳銘的雞皮疙瘩掉了壹地。“吃飯就不必了，記著多來小東門玩玩啊！”說著和吳銘擦身而過，裊裊而去，壹陣香風吹得吳銘直咧嘴，趕緊搖了幾下扇子，韓寒則在壹旁偷笑起來。
　　“妳剛才說會做飯？”在吳銘眼神的示意下，韓寒走了過去，沖著那個女人問道。
　　“我娘，我娘做飯可好吃了。”小丫頭怯生生的回答道，壹口吳儂軟語煞是好聽。
　　人販子見又來了買家，立刻抖擻精神，開始介紹，“她的嗓子有問題，說話像破鋸鋸木頭，刺耳的很。不過，您看她身體多壯實，做飯也是頂好吃，頂好吃。那個小丫頭模樣周正，養上兩年，嘿嘿，很不錯的。”這家夥邊說，邊對著吳銘淫笑著伸出了大拇指，“先生的眼光不錯，真的不錯。”
　　吳銘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扇子，說道：“行了，就是她倆吧，小韓哪，剩下就是妳的事情了，趕緊辦吧！”
　　滬西的極司非而路，是英、美帝國主義憑借它的兵艦大炮，在原來的公共租界（即英租界）區域以外，強行築起來的壹條馬路，大家都叫它越界築路。在這條越界築路的馬路兩側，房、店、住宅雖仍屬華界，可是這條馬路，英、美帝國主義都把它擅自視為租界區域，在路上行使警權。汪偽的特務魔窟76號就在這條路上。
　　汪偽76號，全稱應該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特工總部”。由於門外是越界築路，不能派人警衛，汪偽便在76號的大廳裏，站了壹排弓上弦，刀出鞘，荷槍實彈的嘍啰，來作警戒。在76號西鄰華村的西盡頭墻沿下，搭了壹間木頭房子，派了幾個小特務，開了壹爿白鐵店作為掩護；在76號的東首康家橋口安樂坊附近，也開了壹家雜貨店，作為外圍“望風哨”。另外，從曹家渡的新康裏起，沿極司非而路以迄地豐路（今烏魯木齊北路）東面的秋園附近，還設有各式各樣的零星攤販，作為外圍“崗哨”與“望風哨”。經常有人在作聯系，傳遞情況，以補警戒之不足，所以在76號附近的攤販都是惹不得的特務人員。76號成為“特工總部”後，房子與人都被塗脂抹粉打扮壹新，原來的壹座洋式二門，改為朱柱飛檐的牌樓，並且在上面的橫額上，還鐫上“天下為公”四個藍底白色的大字，裝成“和平民主”的景象。可是就在這牌樓下面的兩側，卻砌了兩個機槍眼，兩挺機槍直向大門，這算是76號的第二條防線了。（摘自《七十六號：汪偽特工口述史》）
　　“混蛋，壹群無能的廢物。”特工總部主任丁默邨拍著桌子，暴跳如雷，底下是壹群跟著吳世寶的特務和保鏢。“吳世寶明明是被子彈打死的，妳們聾了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沒有發覺，養妳們這群王八蛋有什麽用？”
　　副主任李士群面無表情地擺弄著茶杯蓋，冷眼瞧著這壹切。當初他自知自己的三個字沒有太大的號召力；二來生怕露了頭面，成為眾矢之的，所以拖來了丁默邨，做他的擋箭牌。反正只要有利可圖，而又不用自己出頭露面，所以他願意讓丁默邨去做前臺經理，自己甘居幕後，做後臺老板。誰知丁默邨壹做上這個黑店經理，有了政治資本，竟以此勾上了汪精衛。對李士群來說，深悔棋子走錯壹著。過去以為只要圖利，不必圖名，可沒想到現在還可以做官，做了官便能搞更多的錢。可是經理壹職，丁默邨已在幹了，大權業已旁落，又不能馬上反悔，出爾反爾。所以他壹面討好汪精衛，自我介紹丁默邨是個“擺子”，他是老板，丁只是他用的當手而已。同時，他還培養實力，以打擊對方，把實權漸漸地轉移到自己這方面來。
　　“奇恥大辱，負責警衛的大隊長竟然讓人輕易地做掉了。要是傳出去，七十六號還不讓人笑掉大牙。”丁默邨還在繼續發飈。
　　好半晌，丁默邨有點罵累了，壹屁股坐了下來，喝了口水，放緩了口氣，對李士群說道：“士群，妳對這事有什麽看法？”
　　李士群輕輕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回答道：“壹點線索也沒有，很難辦啊，據查，那兩個電話是同壹個公用電話打出來的，除了這個，就是那無聲的子彈了，頭緒太少。”
　　丁默邨也知道李士群與自己的關系現在很緊張，指望他給自己出謀劃策，無異於太陽從西面出來。可是由於實力的關系，再加上自己的業務不如李士群，還真硬氣不起來。所以，淡淡壹笑，也不再追問。
　　這時，壹個小特務進門報告，佘愛珍還在76號會客室裏哭鬧不止，非要讓76號傾巢出動，抓住兇手，為吳世寶報仇。
　　這壹說，丁默邨的火氣騰地壹下又沖了上來，蹦起來大罵道：“這個臭女人，還有臉哭鬧，要不是她中了人家的引虎出山之計，吳世寶哪會急急忙忙，在沒有嚴密保衛的情況下跑出去，都是她惹的禍，讓她給我滾回去，老實呆在家裏。”
　　李士群站起身，止住了要向外跑的小特務，“主任，還是讓我去勸勸佘愛珍吧，死者為大，可不能讓她在這個時候胡說八道。”
　　丁默邨楞了壹下，腦袋壹想，對呀，這個時候更要收買人心，讓底下的人不至於兔死狐悲才對，這好事怎麽能讓妳去做呢？
　　“士群啊。”丁默邨和藹地笑著，“妳說得很對，我是主任，還是由我去吧，怎麽也得讓死者榮光，生者安心哪，剛才我也是壹時的氣話，當不得準。”
　　“主任既然如此關心兄弟們，那我就留在這裏想想案子的頭緒吧。”李士群也不和他爭，轉身又坐了下來。
　　看著丁默邨離去，李士群冷笑了壹聲，揮了揮手，沖著下邊的小特務們說道：“這件事情暫時不得外傳，妳們都下去吧！”
　　眾特務如蒙大赦，灰溜溜地跑了個壹幹二凈。
　　李士群拿起電話，直接叫通了自己的心腹，第壹行動隊長林之江，沈聲吩咐道：“和北平聯系壹下，把日本特使被刺案的資料調過來，這件事情要保密，明白了嗎？”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他滿意地放下了電話。何其相似的兩件案子啊，駁殼槍子彈，幹凈利擻，他陷入了沈思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