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恒刚登基
如果这是宋史 by 高天流云
2018-9-26 21:22
到了真宗朝,果然名声在外,加上种放的脸皮已经超级加厚。刚刚咸平元年,赵恒刚登基,他老妈就死了,在古代双亲亡故,是所有做官人的噩梦,无论是谁都得弃官守丧,可种放就不同,他直接托人给朝里的翰林学士宋湜等(居然隐居到了和开封城的翰林成了朋友!)带信,说俺老娘死了没钱埋,你们马上帮我想辙啊!
结果宋湜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两位文坛名人钱若水、王禹僻一起向赵恒上奏。说种放是先帝所看重的隐士,现在有了困难,我们出钱不合适的,不如您来掏,就可以显示朝廷是多么的仁德且有爱心啊……于是赵恒掏钱,然后召见,第一次赐官就是左司谏、直昭文馆,已经是宋朝的中级朝官。
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参照后来苏轼他老爸,三苏之首被征召时,也不过就是个县簿而已。是老苏的才华不够高?不,纯粹是招数不够好!
再以后,种放的官职火箭一样爬升,成为右谏议大夫,吃饭时以翰林学士西向、王钦若东向,知制诰西向下首、真宗皇帝南面正坐,他以客礼北向相陪,走路时可以和皇帝手拉手,家里的田产成千亩,收租时无偿动用官府驿站的工具……种种混账事数不胜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请留意,这就是当时世间第一隐士的风范。
那么回头看我们的林和靖。
和靖生在江南,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西湖自古游人如织,杭州更是东南形胜的大都会,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林逋一点都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隐居的表面形式,一定要躲进深山。
他隐居极早,刚刚进入青年,就躲进了孤山。当时无数人为之惋惜,因为他少年成名,江淮之间文名卓著,本是一颗迅速升起,可在考场之上大出风头的未来学士。但是说隐就隐了,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但这样彻底,却没有半点的孤傲清高假做派,如果有人来看他,无论对方是薛映、李及这样的无名文人,还是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本来嘛,隐居是我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弄得神神怪怪,不近人情?
说到他的生活,世人传颂他“梅妻鹤子”,真是潇洒出尘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个年代,或者是整个人类早就有了一个共识——抛弃了人世间夫妻人伦欢乐的人才是难得的,于是就变成了圣人。就比如仁宗的老师之一崔遵度,此人以儒雅风采著称于世,理由之一居然是他酷爱弹琴,往往通宵不倦,以至于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那么是不是林逋这样终身不娶,荡漾在梅林之中,与仙鹤为友的人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呢?
纯粹是放屁,林逋自食其力,在孤山种了300多株梅花,自己辛勤劳作,以出售梅花、梅子为生,那是怎样清贫辛劳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他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的千古佳句,又是怎样的乐于清贫,甘于自守的精神!
是的,他也接受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但宠辱不惊,连写诗感激皇恩浩荡都没有,更不去拍马屁,称颂皇帝封禅多重要,拜神多神圣。最后他死了,死后的待遇是杭州西湖的苏堤之上,建了三个“三贤堂”,其中两位是唐代白居易、宋朝苏东坡。
另一个,就是终生白衣的林和靖。
更有甚者,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浦的坟墓。而这也给林逋,带来了最后的祸事,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
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
端砚予男儿,那是林逋自用之物,那只玉簪呢?终身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仕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
或许他的另一首以女子口吻所写的小词才是他的心声——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己平。
为林逋叹息,不如为他祝福,愿他在天上一切如意,能见到他一生怀念的人……但无论怎样,他再高洁出尘,也只是个人的情怀,清和淡雅之风敌不过刚烈直肠之辈。人类社会延续,一个民族的兴旺都离不开心怀天下的人的支撑。
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词,才是宋代文人的真正精华。林逋之后,一个真正的传奇正在默默无闻地耕耘,这个人的伟大,让后来以品评历代人物为己任,把刻薄当乐趣的南宋大圣人朱熹都称誉为——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
但是这个人的生命,却起源于贫寒甚至是屈辱。以这时宋天圣二年为界,他拥有自己的姓氏才刚刚9年。在这之前,他姓朱,名说。
朱说是山东淄州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富户朱家的儿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家里有钱,可他喜欢的是读书,并且为了求静,主动上山去醴泉寺里寄宿,与山僧们过同样寂寥的生活,在晨钟暮鼓里苦读经书。
这是好事,相信朱家一定非常期待。富之后都盼着贵,宋朝开创了历代所没有的科考制度,士、农、工、商所有行业的子弟都可以通过考试去做官,这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路。想来朱说本人,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竟然不是朱家的人,而是苏州范家的儿子。他的父亲叫范墉,是宁武军节度使掌书记,也就是徐州军区长官的秘书。范墉先娶的是陈氏,后娶了谢氏,他是谢氏所生,即庶出,小老婆的儿子。出生第二年,他的父亲就死了,而谢氏夫人因为贫苦无依,只好改嫁到山东朱家。
事情很简单了,为什么会孤苦无依?难道范家没有产业?朱说不是儿子?另一个事实是,朱说只是范墉的第三个儿子,陈氏是大老婆,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怎么会容忍小老婆分家产?
朱说母子是被赶出家门的。
屈辱袭来,不要说继父的养育之恩,也别说母亲的迫不得已,纵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开始歧视改嫁,可朱说受不了。他身上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并且在朱家他是拖油瓶的累赘,在范家他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他的生命都是废物,毫无光荣可言!
他立即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徒步到外地求学,立誓必有所成,才回来迎接母亲。为了感谢继父多年的养育,还有母亲还需要朱家的照顾,他保留了朱说的名字。
一个传奇就这样开始了,生于忧患,甚至生于卑微,朱说的起点已经低无可低。
公元1011年,宋大中祥符四年,朱说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今河南商丘县)求学读书。这是当时他最好的选择了,也可以说是宋朝对他的恩赐。
应天府书院贵为宋代著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共有校舍150间,藏书数千卷,师生云集,硕儒辈出,但完全免费。朱说的苦读生涯就此开始,关于他的艰难,史书中有如下记载。
他每天的饭只有一盆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吃两块,其他的还有几根咸菜、半盂醋汁,这就是全部。然后长年累月,千篇一律。终于有同学看不过去了,那是南京留守(市长)的儿子,给他送来了一些美食,但过几天来看,东西原封未动,都长毛腐烂了。
同学很生气,问他搞什么。朱说长揖道谢,说我已经习惯吃苦,一旦享用,就怕以后无法再坚持了。同学释然了,可深层里的话却没法对人说。
君只管得一饥,可管得百饱?施舍之食如果我能咽下,那么为何还要离开朱家?《孟子·告子下》上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也没说要忍受精神上、出身上的折磨!
连那些都要忍耐,小小的口腹之欲又算是什么?有种人,以精神上的痛苦,为最大的痛苦,于是才会有气节这种东西的产生。
朱说更加勤奋了,别人赏花他看书,别人游戏他看书,就连皇帝到亳州朝拜太清宫,路过书院,每个人都争着跑出去看,他仍然看书。同学来拉他,他只回了一句:“将来再见也不晚。”
果然,第二年,他考中了进士,在崇政殿参加殿试,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真宗皇帝。从此开始了他崭新的人生。
这时是公元1014年,宋大中祥符七年,朱说终于可以回山东接回自己的母亲,并且为自己恢复姓氏。从此他姓范,名仲淹,字希文。
衣锦还乡,可要注意的是范仲淹的年龄,这时他已经27岁了。在现代还只是个小伙子,但在古时已经快步入中年。可他还没有娶妻生子,做什么都很晚,他的生命是朵彻底迟开的花。
他先是被任命为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司理参军,负责讼狱、案件。再调到集庆军(今安徽亳州)任节度推官。推官,是幕僚职员。直到公元1021年,宋天禧五年,他才被调往泰州海陵西溪(今江苏省东台市),做盐仓监官。直到这时,才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第一项业绩。
泰州近海,就是现代的黄海,煮海造盐是个大生意,可海水太大了,就会成灾。唐以前这里曾有过一条捍海堤堰,可是五代年间都抛荒失修了,进入宋朝,每年潮起潮落都大水漫城,连泰州府都被淹了,想想近海的村落,还有盐场的亭灶设施是什么模样?
范仲淹提议,要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也就是从今天的连云港直到长江口北岸近500余里的超长海岸线上重修一条捍海长堤,来护卫黄海近岸的百姓民生。
事是好事,也超级难做。与大海争利,比在内地挖运河也差不到哪儿了。范仲淹先向江淮漕运请示,漕运再上报朝廷,真的批准了。而且就命令他去做兴化县的县令,直接负责这项超级工程的运作。
时间回到天圣二年,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范仲淹率领四州数万名民夫到海边围堤治堰。书生治海,当年即成,数百里长堤真的筑出来了,可其间的艰难险阻难以想象。刚开始的时候就遇到过夹雪的暴风,紧接着就是一次大海潮,不仅毁了刚筑成的堤坝,就连民夫都死了100多人。一时间很多官员都认定这是天意,上天不许造这条堤坝,提议取消这项工程。是范仲淹力请,再加上同科好友滕宗谅的鼎力相助,才完成了这项造福沿海万民的伟大工程。
而这件事,也是伟大的刘娥皇太后当政10年间屈指可数的政绩之一。
谢天、谢地、谢人,范仲淹完成了,却并不居功,他记住了滕宗谅的友谊,并且从此互相扶助,终生不变。但这也成了他后来欲哭无泪的悲哀宿命——他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不管是品德多么高洁的君子,还是能力如何超凡的高人,就比如这位后来造了岳阳楼的滕子京先生,都成了坏他大事的扫帚星。准确率百分之百,无一例外。
此后他被调回京城,做大理寺丞,成了一名京官,可以近距离接近朝政了。
范仲淹的人生开始了,众所周知他功在社稷,心怀天下,是宋代文臣的领袖,并且文学素养极高,尤其是诗词方面,远远超过了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博学大家,几乎与苏轼并驾齐驱。但必须要提出的是,他还不是北宋文学史上开天辟地,划分时代的第一人。
那个人现在仍然还是一身白衣的士子,只有17岁,要再过几年,才能通过科考站在世人面前。但那时仍然不算他的经典时刻,他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劈破五代旁门,回归盛唐文章的伟人。他还只是个拿文章当敲门砖,去砸开富贵当官路的纯粹考生而己。
世所公认,他的经典时刻远在33年之后的公元1057年,宋嘉祐二年,那一年也正是宋朝不世出的大文豪苏轼进京赶考的时候,这人身为主考官,才扳回了延续近百年的浮滑绮靡,不知所谓的文风,让宋朝的文学上升到了可以与汉唐相比较的地步。
但是,我个人认为,对宋朝文风,同时也对这个人本身来讲,更为重要的经典时刻是在以这时为限的10年之前,也就是此人才有五六岁的时候。
他出生在公元1007年8月6日,宋景德四年六月二十一日,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和范仲淹一样,他幼年丧父,三岁时母亲就守寡了,但幸运的是他有个好叔叔,一直照顾着他们,虽然清贫但是衣食无忧,并且从小读书。
接下来的幸运的决定性的是,他回到父亲的老家吉安永丰(今属江西)后,有一个富而知礼的好邻居。这家姓李,长子李彦辅是他终生的朋友。李家藏书颇多,他可以随意借阅。五六岁时的某一天,他偶然在李家阁楼中发现一个破筐,里面积满了灰尘,可隐约露出了书卷的一角。
拂拭灰尘,书名展露,小孩子被惊得目瞪口呆,那竟然是一本《韩昌黎先生文集》——道济天下之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这是一个伟大的契机,让他从小时,还没有被科考应试彻底僵住灵识时就知道了世间还有这样雄浑厚重,讲究实理的文章存在,从而一生都念念不往,最后推行宋朝的古文运动,使有宋一代的文章没有完全被风花雪月等小情调所掩盖,拥有自己的历史风格和地位。
此人复姓欧阳,名修,字永叔。是上继柳宗元、韩愈,下启王安石、曾巩、三苏,为唐宋八大家中承上启下功盖两代的大宗师。
新人辈出,老一辈的名臣们却凋零将尽了。宋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应宫使、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冀国公王钦若故去。
他终于死了,死得比寇准隆重、庄严甚至辉煌一百倍。请看他的待遇。首先,他应该算是工伤,是在去传法院的路上突然得病的,回家后就再没起来。皇帝亲自去探病,赐白金五千两慰问。死后追赠太师、中书令,谥号为文穆,并且把他的亲戚、下属共20多人都恩荫做官。
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就连《宋史》都要强调一下:“……国朝以来宰相恤恩,未有钦若比者。”就算是开国宰相赵普,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么问题出现,现在的皇帝不是赵祯吗?不是还有刘娥吗?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奸邪发这么大的善心?
为什么,凭什么啊?!
回答是当然有内幕,因为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温暖贴心的王爱卿,他让每一个当权者都如沐春风,如沐甘霖,如下澡盆……反正就是一个舒服。
先说工作,他一上台就让刘娥母子号啕痛哭、心满意足。那是他用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在赵恒手下工作时的详细记忆以及真挚充沛的感情,写成的《真宗实录》,来纪念这位刘娥的好伴侣、赵祯的好父亲、神仙的优良笔友、伟大杰出的皇帝。
这样,一个彼此诚信,亲如一家的气氛就做成了。紧接着王钦若全面展开他为官数十年,通晓宋朝官场上下所有关节的超级能力,来为啥也不懂的小皇帝解答疑难问题。
比如说,读了一天圣贤之书的小皇帝问——犯私罪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就一片沉默,王曾、鲁宗道那些人出于种种原因就是不说。只有王钦若正面回答。
“回陛下,很简单,私罪就是一些跟公事无关,可有失官体的事。比如说,升官了应该向皇帝道谢、向长官道谢,可谢得晚了些;再比如,上朝时咳嗽,或者把笏板掉到了地上,这都是私罪。”
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可罚起来是很重的,会改官,也就是说降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