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燕壘生

歷史軍事

《天行健》作者憑空架構了壹個戰爭時代,戰爭的慘烈,勇士的無畏,情節的萬變讓人把心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十章 意外之變

天行健 by 燕壘生

2018-8-30 14:18

  丁西銘亮出的這個條件,使得五羊城從上而下都震驚不已,郁鐵波也說不出話來。
  壹王壹侯作為人質送到五羊城,不能算沒有誠意,如果何從景再不同意,只能說他無意於與帝國聯手了。木玄齡已笑道:“果然,果然,帝國也算不惜血本了。城主,請不必多慮,如今帝國與五羊城已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唯有聯手對敵,方能渡過眼前危機。”
  他的話中含意,是將來的危機將來再說吧。不論是木玄齡還是郁鐵波,他們口中總是自稱為“五羊城”,而根本不提“共和”二字。在他們看來,五羊城現在亮出共和的旗號,同樣只不過是壹個籌碼,如果將來有必要,壹樣可以去掉這旗號。文侯壹定也看破了這壹點,所以才決心派我們前來談判。在他們看來,什麽信念,什麽理想,都只是押在賭桌上的壹註而已。也怪不得舊共和軍會竭力反對,他們壹定也看出了,壹旦五羊城與帝國聯手,他們的未來可大為不妙,何從景很可能有壹天會出賣他們。
  丁西銘已輕松了許多,施施然壹禮,道:“木老所言極是。帝國與五羊城,實是唇齒相依。若帝國真個為蛇人所滅,那五羊城的末日也便到了。城主眼光博大,自然知曉此理。”
  郁鐵波也已無從反駁,他轉身又向何從景躬身壹禮,道:“城主,此事實在非同小可,不可草率為之。”
  何從景點了點頭,對丁西銘道:“丁大人,今日事便商議至此,余事明日再議可好?”
  丁西銘臉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他肯定想趁勢打鐵,今日將此事談妥,但何從景卻看來仍有些猶豫。他躬身壹禮,道:“還請城主從長計議。”
  何從景道:“明日再在此處商議,定能給丁大人壹個答復。來人,恭送郁老、木老回三賢閣。”
  我們都深施壹禮,何從景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中出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陷入了沈思。
  等五羊城的人都走了,丁西銘癱坐在椅上,長籲壹口氣,道:“何從景真是個精細的人。”
  他也不是對我說話,但此時我就在他身邊,不回也不好。我道:“是啊,希望明日能夠談成。”
  丁西銘微微壹笑,道:“楚將軍還不曾看出來嗎?何從景演這壹場戲給我們看,其實他比我們更希望談判能成。楚將軍,這次功勞可是來得甚易啊。”
  我詫道:“他不是說還要再商議嗎?那郁姓老者又是竭力反對,只怕……”
  丁西銘嘆道:“楚將軍,妳是武人,沒有看穿何從景的把戲。時至今日,他哪裏會還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六主簿、木郁二老者,皆是他安排下的棋子。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談成,而是為五羊城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兩個老人突然前來。若是何從景真個對他們言聽計從,只怕壹開始便出來了。”
  丁西銘看來心情甚好,笑了笑道:“正是,這是官場上的欲擒故縱之法,他們是要逼出我能答應的條件,才演這壹場戲的。嘿嘿,他們也小看我了,我不會退到最後的底線的。”
  不僅是何從景,連我也小看了丁西銘吧。文侯能將此重任托付給丁西銘,他自非弱者,今天的舌槍唇劍讓他給我的印象大為改觀。我沈吟了壹下,道:“那麽說來,順利的話,這幾日我們便可回程了。”
  丁西銘道:“是啊。楚將軍,這壹路也多虧妳的護衛,回去的話,這功勞也不小啊,哈哈。”他打個哈哈,這意思我也明白,卻是在說我的功勞不及他了。只是壹路上他向來對我愛理不理,現在談笑風生,看來心情不錯。
  因為談判的事甚是順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回到住處,與前鋒營的士兵們說說笑笑。何從景對我們著實不錯,桌上鮮果不斷,五羊城氣候炎熱,水果也極多,有些從來沒見過。我們壹邊圍著桌子吃著水果,壹邊聊著天,說些各地風物。這些士兵大多出生在大江以北,說些鄉裏瑣談,倒也其樂融融。我正剝著壹個荔枝,聽著錢文義說著他們海上曾出現過的壹條巨魚,邊上有個人輕聲道:“統制。”
  我轉過頭,見是那簡仲嵐。他壹臉凝重,心事重重,壹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道:“有什麽事嗎?”
  簡仲嵐道:“楚將軍,今日那兩個老者是什麽來路?”
  我道:“他們是望海三皓,五羊城的老臣,也是何城主最為倚重的人物。”
  簡仲嵐皺了皺眉,道:“楚將軍,妳不覺得這兩個老人太容易對付了麽?”
  我不以為意,道:“他們原本就有壹個支持聯手,兩人勢力相類,自然好應付了。”
  簡仲嵐道:“統制,也許小人有點過慮,只是小人覺得,何城主既要談判,己方之人應該意見壹致,無論如何也不該當眾爭執。也許,他是另有打算?”
  簡仲嵐沒有聽到丁西銘的話,他也不是丁西銘那種大官,多半不知官場的玄妙。我笑道:“這個很好解釋,何城主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最大之利,故意讓他們在我們面前爭執的。”
  簡仲嵐想了想,道:“倒也說得通。”只是他的眉頭還皺著,我拍拍他的肩,道:“小簡,不要多想了,明日何城主就會給我們答復,到時什麽都明白了。”
  簡仲嵐這人想得太多,那次他與同僚爭執已見其端。聽了丁西銘所言,我已經十分放心,此番談判定會以順利告終的。可是簡仲嵐卻道:“還有壹件事,我們來時,那個海賊五峰船主不是在攻打壹艘島夷的船嗎?”
  我道:“是啊。五峰船主本來被島夷收買,想必談崩了,雙方狗咬狗起來。”
  “可是,那艘島夷的船會不會也是要去五羊城的?”
  我像被當胸重重擊了壹拳。這件事我從來沒想過,如果真像簡仲嵐說的那樣,那只意味著,何從景在與帝國談判的同時,可能也在和島夷談判!
  我登時動容,看了看四周,道:“等壹下,這兒不好說話,找個僻靜地方再說。”這個慕漁館是何從景安排我們住下的,裏面到處都是五羊城的下人出沒,安知其中會不會有何從景安排下的暗樁。如果何從景真的也在和島夷談判的話,而他們知道我們已經有所察覺,那此事大為不妙了。簡仲嵐也領會我的意思,點點頭,小聲道:“統制,去哪裏?”
  我看了看四周,只覺慕漁館裏實在沒有壹個地方可以談談。我道:“妳和別人說過嗎?”
  簡仲嵐道:“沒有。”他為人甚是孤僻,這些話想必也不會跟別人說。我道:“那好,晚間我們找個地方細談吧。”想想如果被鄭昭知道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鄭昭中了我的攝心術,無法讀出我的心思,但簡仲嵐的心思他卻壹定讀得出來的,現在他只不過還沒發現而已。
  到底去哪兒談為好?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時錢文義忽道:“統制,樸將軍要見妳。”
  樸士免正從外面走進來。我放下心事,迎上前道:“樸將軍,有什麽事嗎?”
  樸士免行了壹禮,方道:“楚將軍,我要回到天馳號去檢修船只,想問問楚將軍是否有事要交代。”
  我心頭壹動,道:“妳們都去嗎?”
  樸士免道:“是啊,天馳號受傷不輕,駐紮在船上的人手不夠用,馬上就要過去,那位遠人司的馮鑫閣大人便等在門外。若是談判順利,那我們便不過來了。”
  樸士免的心思也當真縝密,他壹定考慮到萬壹談判不順利,我們仍然掌握著天馳號,仍然可以及時脫身吧。我道:“好吧,我送妳回去。小簡,和我走。”說著,向簡仲嵐使了個眼色,簡仲嵐這人極是伶俐,道:“遵命。”
  現在所有的地方都不及天馳號上安全,而我送樸士免回去,同樣不會惹人懷疑。我更想的是讓簡仲嵐回到船上去,省得鄭昭心血來潮對前鋒營士兵人人來個讀心術,走漏風聲。樸士免倒也沒疑心,道:“那麽多謝楚將軍了,末將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我也顧不得他那種多余的客氣,對錢文義道:“錢兄,我送樸將軍回船,馬上回來。”
  錢文義也沒有疑心,只是道:“是,統制。”簡仲嵐的懷疑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五羊城主身邊有個鄭昭,實在太讓人害怕了。
  門外是馮鑫閣的馬車。上次樸士免帶了壹半人出來,現在足足塞了五輛馬車。在車上,馮鑫閣倒是談笑風生,到了碼頭,我跳下車,道:“馮大人,我送樸將軍上船便回來。”
  馮鑫閣全無懷疑,道:“好的,楚將軍請便,不要誤了城主的晚宴便是。”
  我笑了笑,道:“很快便會下船的。”
  我帶著簡仲嵐上船。我們都穿著壹式的衣服,馮鑫閣定不會猜到簡仲嵐並不是水軍團的人。上了船,我借口去艙中拿點東西,帶著簡仲嵐進了我的座艙。壹進艙,我掩上門,低聲道:“小簡,此事極是機密,妳萬萬不能跟別人說。”
  簡仲嵐有點詫異,道:“為什麽?”
  我道:“五羊城主身邊有個異人,能看透人的心思。”
  簡仲嵐失聲道:“什麽?那丁大人的心思他不也都知道了嗎?”
  的確,丁西銘說什麽文侯允許他答應的條件他還沒有全搬出來,但鄭昭壹定全都知道了,怪不得今天何從景沒有最後拍板,看來明天要把那最後的條件也逼出來。只是現在也管不及丁西銘了,最重要的是萬壹何從景真的在和島夷談判,此事大概連文侯也沒考慮到,我壹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簡仲嵐也有點驚慌,道:“統制,現在該怎麽辦?”
  我道:“妳先住在船上吧,記住,不要跟別人說這件事。”
  簡仲嵐點點頭,又道:“是。”
  如果島夷也在當中摻了壹腳,那事態可越來越復雜了。我走到門邊,拉開門,道:“小簡,好好休息吧。”
  離開了艙裏,樸士免正抱了個布包過來,壹見我出來,叫道:“楚將軍,您要走了嗎?”
  我道:“是啊。我軍中有個兄弟也要待在船上了,妳關照壹下他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請放心。對了,這件是海犀甲,請楚將軍笑納。”
  我把那件鮫織羅還給樸士免後,樸士免就說要送我壹件海犀甲,沒想到他還記著。我也沒心思多管,笑道:“樸將軍太客氣了。對了,回程時我還要向妳請教壹下雕刻之技。”
  樸士免也微笑道:“我看過楚將軍最近的那件木雕,除了刀功還有點不熟,別的無可指摘,其實已在我之上了,說起請教末將可是不敢。”
  和他寒暄了兩句,我把那小包夾在腋下,又小聲道:“樸將軍,這些天要加倍小心,隨時做好準備。”
  樸士免也小聲道:“末將知道,請楚將軍放心。”
  告辭了樸士免,我走下了船。天色還早,馮鑫閣見我下來,忙迎上來道:“楚將軍這麽快?”
  我坐上了車,道:“是啊,回去吧。”
  回到慕漁館,天仍然還早,前鋒營諸人正在廳中賭錢。錢文義見我回來,有點尷尬地道:“統制,妳回來了,弟兄們閑得無聊,玩兩把。”軍中雖然不禁賭博,但因為我不喜歡賭錢,他們當著我的面也不怎麽玩。錢文義大概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麽快,才和他們壹塊喝五吆六地玩了起來。
  我道:“玩吧玩吧。對了,讓弟兄們這兩天加倍小心,千萬不要大意。”
  錢文義壹愕,道:“出什麽事了?”
  我道:“也沒什麽事,不過談判這兩天也會有結果,小心點總是沒錯。”
  錢文義想了想,道:“是啊。對了,楚將軍,剛才那位叫白薇的女將軍又來找過妳了,見妳不在,她又走了。”
  白薇又來過了?我不知白薇找我還有什麽事,多半也沒什麽要緊,不然她會等在這兒的。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島夷的事,又不能告訴丁西銘,憋在心裏很是難受。正想著,錢文義卻道:“楚將軍……”
  我道:“還有什麽事嗎?”
  錢文義正要說,丁西銘這時正好走出來,壹邊整著衣服,對我道:“楚將軍回來了?何城主已經到了,我們快去迎接吧。”
  這天的晚宴開始得很早。雖然酒宴上何從景仍是談笑風生,但我看得出他似乎心事重重,沒有昨天那樣自然。當天色黑下來,何從景便起身告辭出去了,留下兩個主簿陪我們飲宴。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越發好奇。鄭昭這兩天都沒有出現,他在做什麽?何從景真的也在與島夷聯系嗎?島夷自恃遠在海中,帝國難以征討,時時有不遜之行,入侵句羅被鄧滄瀾和李堯天擊退後,連貢使也停了,已是正式與帝國決裂。何從景和他們聯系的話,其誌可知。
  五峰船主突然與島夷反目,會不會也與五羊城有關?五峰船主是以劫掠為生的海賊,而五羊城的收入卻有壹半是海上客商帶來的,他們向來也有仇怨。以前五峰船主依附島夷,如果島夷和五羊城主聯手,那麽五峰船主的日子就難過了。也許,這就是五峰船主要攻擊島夷的船,而又要隱藏消息的原因吧。這樣也可以解釋當我們發現了海賊所為後,五峰船主為什麽不顧壹切也要攻擊我們。
  只是現在沒有半點證據,我又沒有鄭昭的讀心術,讀不出何從景的心思,唯壹的辦法就是偷偷接近何從景,也許能夠聽到他的秘密。可是我該如何接近何從景?而且,還有壹個春燕。這兩天春燕天天晚上都陪著我,多半也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了,究竟該如何將她瞞過去?
  我暗自握緊了拳頭,越想越覺不妙,丁西銘卻仍在談笑風生,引經據典地說些閑話。等何從景壹走,我也站起身來,向丁西銘行了壹禮,道:“丁大人,末將身體有點不適,想先行告退,請丁大人恩準。”
  丁西銘正說到興頭上,也不在乎我離席,道:“好吧,楚將軍早點歇息去吧。”
  我向那兩個陪席的主簿告辭後,走出了丹荔廳。壹出門,外面更顯得昏暗無比,大廳裏的聲浪壹陣陣傳出來,大是嘈雜。我向我住的那幢小樓走去,心中還在想著這事。
  該如何接近何從景?雖然避席出來,我仍然沒半點頭緒。上了樓,正好看見樸士免給我的那件海犀甲還放在桌上。我脫下了外衣,將海犀甲披到身上試著,壹邊向窗外看著。從這兒可以看到大門口,壹些隨從正簇擁著何從景上馬車。何從景每次出來,排場比太子還大,要出發還有好壹陣。
  海犀甲是壹件軟甲,披在身上,又將短衣罩上,外面壹點都看不出來。我正打量著自己,看上去誰也不會知道我裏面還穿著軟甲吧,正想著,身後忽然有人道:“楚將軍,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這是春燕的聲音。我連忙笑道:“妳來了啊,坐吧。”可是壹看到春燕,她那副樣子簡直就是哭喪著臉,腮邊似乎還隱隱有道淚水。我道:“怎麽了,不高興嗎?”
  春燕道:“沒……沒什麽。楚將軍,今天我想向您告個假。”
  我正想著怎麽擺脫她呢,沒想到她先說出來,我不由壹怔,道:“為什麽?”
  春燕的臉有點紅,支支吾吾地道:“城主……城主有命,妾身要去侍寢。”她說的時候面紅耳赤,似乎羞於提起。我暗自舒了口氣,卻嘆道:“唉,真可惜,我還想和妳多說說話呢。”
  春燕擡起頭道:“楚將軍,請放心。”
  我點了點頭,道:“好的,妳走好吧。”我心中其實有種說不出的欣慰,春燕在我房裏其實讓我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尤其是知道她可能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更讓我如芒刺在背,她要走,其實我是求之不得。春燕斂衽向我施了壹禮,道:“楚將軍,我走了。”
  我道:“我送送妳吧。”我抓起方才換衣服時解下的百辟刀,扣上了腰帶,又穿好靴子。這壹身打扮,也和五羊城的士兵沒什麽兩樣了。等我配好佩刀,擡起頭,猛地發現春燕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道:“春燕,走吧。”
  春燕忽地壹個激靈,微笑道:“楚將軍,妾身不過是個歌伎,不必相送了。”她說著,又輕輕咬了咬嘴唇,道,“將軍,請妳多多保重,以後春燕大概不會再來了。”
  我心想不來最好,臉上卻裝出壹副失望的表情,道:“是啊,我也要回帝都去了。春燕,妳也好好保重啊。”
  春燕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樓梯仄仄,她也沒有提燈,只有窗縫裏透進來壹些微微的燭光。走了壹半的時候,春燕忽然轉過頭來,道:“楚將軍。”
  我“嗯”了壹聲,道:“什麽?”
  “從此壹別,恐怕相見無期。楚將軍,妳心地太過良善,日後可要小心些啊。”
  我微微壹笑,道:“春燕,我可是個軍人,實話告訴妳,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有幾十個了,妳還說我心地良善嗎?”
  春燕嘆了口氣,道:“有些時候,沒殺過人的人,心地更兇惡。”
  她這話倒是大有深意,我心有所動,道:“好吧。春燕,妳也多多保重,小心身體。”
  黑暗中,她忽地站住了,肩頭微微抽動。我見她不動了,心中壹急,道:“怎麽了?”
  春燕用手抹了抹眼睛,淡淡道:“眼裏吹進了沙子。”她轉過頭,微微壹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
  黑暗中,她的笑容如壹朵雪白的花朵,我看得有些癡了。春燕原本就很是美貌,但此時的美麗似乎非人間所有,幾無煙火氣,我都不敢相信她是個隨時陪宿的侍妾。我不敢多看,只是低聲道:“那小心點吧,很暗,當心踩空。”
  下了樓,有兩個人正等在門外,見我和春燕壹塊兒出來,當先壹個怔了怔,對春燕道:“春燕姑娘,城主馬上就要走了。”
  春燕點了點頭道:“好吧。”她又看了我壹眼,沒有再說話,便跟他們走了。看著她的目光,我不禁渾身壹顫。
  那是何等淒婉的目光啊!我幾乎要錯以為她是蘇紋月了。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我壹直懷疑春燕別有用心,但她臨去的目光卻讓我覺得我想錯了。即使她真的是受何從景之命監視我的,但她畢竟是個人,不是件工具。
  不論是誰,都會有七情六欲吧,而我現在有點太過小心戒備了。
  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道:“統制,統制!”那是錢文義的聲音。我轉過頭,正見錢文義從後面過來,我道:“怎麽了?”
  錢文義看了看前面走的春燕,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那位姓段的女將軍讓我交給妳壹樣東西。”
  我壹怔,道:“她?是什麽東西?”
  錢文義道:“只是壹封帛書,她下午就給我了,讓我單獨時才交給妳的。”
  他從懷裏摸出壹個帛書卷遞給我,臉上帶著點頗為曖昧的笑意,大概在猜測我和白薇之間有什麽關系。我其實比他更摸不著頭腦,接過帛書來,湊到燈前看了看。帛書上很簡單地寫著“慕漁館後門見”幾個字。我將帛書湊到燭火上燒了,壹扭頭,卻見錢文義正看著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好奇。我也不和他多說,道:“錢兄,我得出去壹趟,這兒妳擔待些,若丁大人問起我,便說我睡下了。”
  錢文義微微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誰也不會說的,楚將軍去就是了。不過何城主還在門口,妳等壹會再走吧。”
  我道:“我走的是後門。”
  錢文義皺了皺眉,小聲道:“楚將軍,我們現在處境有點尷尬,後門也關著,末將以為,最好還是避避嫌疑為妙。”
  我沈吟了壹下,道:“也對。”不讓慕漁館下人開門的話,我只有翻墻出去了。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又很小聲地道:“楚將軍,妳真要去的話,我知道有個地方,從那兒走,神不知鬼不覺。”
  那個地方是壹個柴房。這柴房是在壹間茅房隔壁,裏面堆了好幾堆柴火,我們先進了茅房,繞過壹堆臭烘烘的殘磚碎瓦,擠進兩個大柴堆中間。錢文義扒開壹堆柴草,小聲道:“這堵墻上有個破洞,出去是壹間破房子,從那兒出去就是後門了。”
  我笑了笑道:“妳居然還找到這種地方,真算本事。”
  錢文義微微壹笑,道:“這可不是我找到的。楚將軍,我說了妳也別責怪,是弟兄們晚上無聊,才找到這麽個溜出去的通道。”
  我苦笑了壹下。何從景的酒宴只有我們壹些身份較高的才能入席,別的士兵大多在外面另開壹桌,早早就吃完了。他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五羊城又如此繁華,他們不能隨便出去,要他們憋在裏面,實在夠他們受的。我道:“有幾個人知道?”
  錢文義道:“不多,也就是三四個人。楚將軍,妳可不要怪他們啊。”
  我道:“當然不會。錢兄,我們沒被他們發現吧?”
  錢文義道:“應該不會。要是何城主的人連這兒也能發現,那就太過神通廣大了。”他又有些詭秘地笑了笑,道,“統制,妳放心去吧,我什麽都沒看見。”
  鉆過破洞,便是壹間東倒西歪的房子。這房子不大,裏面堆了些破了的桌椅,上面積了壹層灰塵,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我小心繞過那些桌椅,走到門邊。門掩著,鎖已經斷了,只是虛掩而已。我推開門,外面就是慕漁館後門的小巷子。五羊城很繁華,幾條主要的大街店鋪林立,晚上也是燈火通明,這兒卻只是壹條偏僻的小巷子,昏暗無比。
  走在青石板路上,我突然有些茫然。慕漁館裏要明亮許多,外面這條巷子卻像另壹個世界了。剛走到這條巷子裏,我的眼睛還不能適應,什麽都看不清。白薇叫我到底有什麽事?她跟我說在慕漁館後門,可卻不知道到底在什麽地方。
  我正打量著周圍,邊上突然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這是壹輛小小的馬車,只能坐兩個人,也是那些稍微富裕壹些的人家代步所用。我還沒有回過味來,黑暗中,便聽得壹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來:“楚將軍,是妳嗎?”
  車簾撩開了,白薇從裏面探出頭來。我連忙迎上去,小聲道:“白薇小姐,這麽晚了,還有事嗎?”
  白薇推開車門,小聲道:“楚將軍,上來吧。”
  我心中壹動,上了車。車裏很小,又沒點燈,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白薇的身影。我坐在她對面,車子馬上轉進了邊上壹個小巷子裏。這小巷子更偏僻了,周圍靜得壹片死寂,我幾乎已看不到白薇的影子。我幹笑著道:“白薇,妳可是有夫之婦,這麽晚讓我出去,要是被別人知道,他們可是要說閑話的。”
  白薇擡起頭,掃了我壹眼。黑暗中她的目光亮得嚇人,我只覺心頭壹寒,她的眼光冷得讓我害怕。她低聲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白天我就想和妳說壹下,可是妳不在。”
  她的語氣十分凝重,我已覺察到有異,遲疑地道:“出了什麽意外了?”這時腦海中突然閃過壹個念頭,道,“是蛇人知道我們來了?”
  “要是蛇人知道了,那何城主也太沒用了。”白薇頭也沒擡,聲音壓得更低,“是倭島的人來了。”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被震得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麽?”我正在擔心著何從景會不會和倭島結盟,沒想到這個擔心就成了事實。
  “我只能告訴妳這壹句話,楚將軍,我要走了,如果不行,妳們快逃吧,若是何城主與倭島談妥,他定會殺妳們滅口的。”
  她臉上全無表情,但肩頭卻在微微抽動。我想了想,道:“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事?”
  白薇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低聲道:“因為我不想看到妳死,楚休紅。”
  我心頭像被刺痛了壹下。白薇冒險來告訴我,而我還曾經懷疑過她。我握住她的手,小聲道:“誰知道呢,是人都要死的,也許有朝壹日我就會死在妳面前。”
  “我不想看到妳死。”她擡起頭,眼裏忽然滾落了兩滴淚珠。她的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在黑暗中,她的臉像是凝固在壹片黑水上的浮冰。此時她只是壹個尋常的女子,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中又是壹痛,小聲道:“謝謝妳,白薇,我知道妳對我很好。”
  白薇沒有再看我,又道:“何城主今晚會緊急召見倭島使者,這是阿昭告訴我的。楚將軍,何城主原本就不是決意要和妳們聯手,如果倭島給他的條件更好,那他壹定會投向倭島,妳要盡快想出對策。”
  她撩開車簾,道:“我得回去了。阿昭說不定會提早回來,要是被他發現我出去的話可就糟了。轉過前面那個拐角,妳自己回去吧,小心點。”
  我沒有再說什麽。這消息是鄭昭告訴她的,那到底可不可信?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鄭昭卻知道白薇在想什麽,那也這消息其實也就是鄭昭借她的嘴來告訴我的吧。鄭昭壹直支持與帝國聯手,那麽這個消息也壹定不會錯。我正要說句道別的話下車,白薇忽然壹把攬住我的脖子,低聲地抽泣著,在我耳邊極輕地道:“妳快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心頭壹陣劇痛,也幾乎要落下淚來。如果現在倉皇逃跑,雖然可以留得壹條性命,卻是前功盡棄了,而且,帝國和五羊城也壹定正式決裂。這樣的後果我實在不願看到。方才的驚慌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倒是冷靜下來,小聲道:“何城主已經定下主意來了嗎?”
  “沒有。不過,阿昭說何城主更傾向於與倭島聯手,因為倭人答應以二十萬兵力幫助他,擊退蛇人後讓他統治大江以南。”
  帝國能給何從景的好處,絕對不會是半個帝國吧,也怪不得白薇會如此驚慌。我輕輕推開了她,小聲道:“白薇,妳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嗎?”
  白薇搖搖頭,道:“我當然不願意,可是阿昭說,有許多人都覺得這樣更為有利,便是同意與帝國聯手的人也覺得與倭島聯合也是壹個好辦法。”
  我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小聲道:“我這壹生,好幾次都到了山窮水盡之地,但每次都咬牙挺過來了。白薇,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壹句話,事在人為。”
  白薇的身體壹顫,道:“妳想做什麽?”
  “只要還有壹線機會,我就要去爭取!”
  白薇道:“妳想去找何城主?”
  我點了點頭,道:“如果能殺了倭島的使者,那麽何城主騎虎難下,與倭島聯手之事便也無疾而終,他只能壹心壹意與帝國合兵了。”
  這個主意我不說白薇也壹定猜得出來,現在我也要賭壹賭。我不知道倭島使者住在哪裏,只能依靠白薇的幫助。她對我很有好感,我也只有把這壹註押在她身上了。
  白薇垂下頭,沈默了壹會,沒有說話。我有點失望,道:“我去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要死了,妳可不要傷心啊。”
  這話本來只是想打動她,可是說出來時,我心中卻不由得壹陣淒涼。走投無路,文侯說過走投無路可以用那條計策,現在正是這時候。
  文侯的計策是在談判即將破裂時殺了丁西銘,然後宣稱是五羊城背信棄義。這樣五羊城的民眾肯定會發生騷動,而蛇人也會知道何從景有異心,五羊城便會內外交困,腹背受敵。不論何從景如何解釋,使者死在五羊城裏,使得談判破裂這件事定會使五羊城的戰鬥力大受影響。可是這畢竟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了,可能文侯也沒有想到何從景居然同時在與兩方面談判吧。現在用文侯的秘計,可以說只是讓帝國與五羊城兩敗俱傷,得利的只有倭島和蛇人。
  無法依賴文侯的計策了,現在只有靠自己想辦法。雖然丁西銘的死活根本不在我眼裏,我也實在不願意讓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像高鷲城壹樣成為廢墟——即使五羊城最終會與帝國為敵,我也不願意。
  白薇忽地擡起頭,小聲道:“好吧,我帶妳去。不過,妳千萬要小心。”
  我心中壹熱,握了握她的手,道:“謝謝妳。”
  黑暗中,她的眼裏淚光閃爍,如寒夜的星光。她輕聲道:“壹定要做得幹凈,單靠妳壹個人大概不行,我們可以求壹個人幫忙。”
  我詫道:“還有人會幫助我?”
  白薇道:“是的,有個人。”她突然笑了笑,道,“還有妳壹個老相識,也許也會幫妳。”
  是真清子和虛心子師徒嗎?我正想問,白薇拉上門,撩開車簾,對趕車的道:“老周,去夜明樓。”
  車開動了。我小聲道:“到底是誰?”
  “是南武公子。”白薇見我有點莫名其妙,又低聲道,“就是蒼月公的公子。”
  “什麽?”我大吃壹驚。蒼月公是首議共和之人,現在蒼月公已經過世,共和之幟由何從景接過,我卻從來沒想過蒼月公竟然還會有子女留下來。蒼月公以首領之位誘使何從景同意收留共和殘部,但以何從景的作為,他肯定也並不是真正為了共和信念而戰的,這個南武公子在五羊城的處境壹定不是太妙,所以才可能幫助我吧。想到這兒,我心頭又是壹凜。
  白薇對我說的這些話,是真心的嗎?我卻好像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了。她會不會受那個南武公子之命,想要來利用我?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演技實在太高超了,我壹直以為她是在為我的安危所想。
  不行,我不能再落入別人的圈套。這已經不是我壹個人的生死安危了,而是關系到帝國與五羊城,以及所有人類的前途。如果並沒有倭島之事,而是那位南武公子想要破壞談判,那我冒冒失失地鉆進他們的圈套,豈不是親手破壞了和議?
  我偷偷瞟了壹眼對面的白薇。車子開動時,外面暗淡的光線時不時映進來,映出她雪白的面容,她的臉上仍然帶著憂色。我心中壹軟,實在不敢相信白薇這壹切都是在做戲,都是想騙我。我想了想,道:“還有壹個可能幫我的是誰?我認識他嗎?”
  白薇頓了頓,道:“是陸經漁將軍。”
  我忘了身在車中,猛地站了起來,這車卻很是低矮,“咚”壹聲,頭撞在了車頂,使得車廂也左右晃了晃。就算白薇說還有壹個能幫我的是那個叫山都或者木昆的蛇人,我也不會如此驚異。
  陸經漁!這個號稱冰海之龍的帝國不世出名將,居然也逃出了高鷲城,卻沒有回到帝都,壹直在五羊城裏!
  車子晃了晃,又穩下來,我連忙重新坐好,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這個消息可以說是來五羊城後最讓我震驚的了,陸經漁,這個曾經是整個帝國軍,不,可以說整個帝國的偶像,幾年後又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結結巴巴地道:“他在哪裏?這些年壹直在五羊城嗎?他為什麽不回帝都?”
  白薇道:“妳還記得陸將軍的中軍何中嗎?”
  “何中?”我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啊,對了,妳們那次離開五羊城時,他還把壹塊玉佩讓妳們轉交給何城主。”說到這兒,我腦海中壹亮,道,“他也姓何?”
  白薇點了點頭,道:“何中是何城主的侄子,也就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隱士。”
  這又是壹個意外。當時五羊城壹直超然物外,似乎在共和軍與帝國之間充當旁觀者的角色,原來何從景那時就已經布下了這個棋子了。我嘆道:“好厲害的何從景。”
  白薇點點頭,道:“何城主的確不是簡單人物,他的計劃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布置。陸將軍逃出高鷲城後,他本想轉道五羊城回到帝都,但被何中說服留下了,妳們住的慕漁館便是何城主專門為陸經漁所建。”
  何從景所慕的,原來是陸經漁之“漁”啊。我道:“陸將軍難道也住在慕漁館裏?我們怎麽不見他?”
  白薇微微壹笑,道:“陸將軍聽從了何中的勸告留了下來,但他不願住在慕漁館,說那兒太奢華了,他住在望海館邊上的壹個小院子裏。何城主本想請陸將軍加入五羊城軍隊中,但陸將軍說他是敗軍之將,誤了十萬弟兄的性命,對戰爭心灰意冷,只想種點菜,養養魚,為何城主訓練壹些軍官。現在的七天將有壹半是陸將軍的弟子,丁亨利也是,他便是聽陸將軍頗為推許妳,才想與妳結識的。”
  怪不得丁亨利聽到過我的名字,也許陸經漁跟他說起過吧。陸經漁與我見面次數不多,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這個曾經奉命捉拿他的小軍官。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白薇嘆了口氣,道:“陸將軍現在根本不出面,他未必還會卷進來。楚休紅,妳真正能靠的,還是妳自己。”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
  此時心境漸平,我不再像方才那樣沖動了。現在首要之事便是要破壞何從景與倭島的談判,盡管現在我仍然有些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確實,但我絕不會貿然出手。
  不論白薇說什麽,我仍然不能太相信她了。這件事牽涉如此之廣,她絕不會壹時沖動才來通知我的。現在我不必挑破這壹層,隨機應變,看事態究竟如何發展,這些人的真正面目是什麽。而白薇如果真的在利用我,那她背後的人遲早會出現的。
  這又是壹支意外的力量。別人在利用我,我也要學會利用壹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五羊城並不是鐵板壹塊,何從景手下已經分成了兩派,南武公子為首的舊共和軍看來並非真心甘奉何從景為首,這正是可以利用的力量。我要做的事就是努力讓談判順利完成,又不能讓五羊城大亂。
  這才是文侯交給我的真正任務吧。文侯說我“心思縝密機敏,武功出眾”,他更贊許的是我的應變之才,而不僅僅是壹刀壹槍的搏鬥,所以他交給我秘計時也語焉不詳,可能,這條密計也僅僅是給我的壹個底線而已。與其說這是秘計,不如說文侯暗示我不要走到這壹步去。
  車廂中暗得沒壹絲光,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文侯的樣子。除了白薇說的那幾支力量,我還有壹個可以利用的,就是文侯伏下的埋伏。雖然文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在五羊城有內應,但何從景能在陸經漁身邊早早伏下了何中,那麽在五羊城裏也壹定早就有文侯的內應了。
  現在,真正的決戰開始了。雖然沒有千軍萬馬的交鋒,但比戰陣更加險惡,我必須小心走好每壹步。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