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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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寧遠,決戰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壹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裏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裏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麽想的。
  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壹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壹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東門,其余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余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壹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面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面子,必須且壹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裏,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妳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面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壹向只敢躲在城裏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著沖了。
  但當他們沖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占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也知道這壹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沖鋒。
  壹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裏,明軍騎兵很好欺負,壹打就散,壹散就跑,壹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壹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制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壹點兒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裏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面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壹種前所未有的經歷——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壹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既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壹般都沒什麽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裏就是他們唯壹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拼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壹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壹點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麽分怎麽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賬。
  這麽壹算就明白了,拼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拼命,實在沒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壹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的那塊土,沒準兒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壹般沖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只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壹個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沖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壹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三日進攻開始,就壹直待在城裏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壹群人,沖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壹陣亂砍亂殺之後,又沖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裏這幫人竟然還敢沖出來,以至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壹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註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兒。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壹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壹次進攻,憑借著堅強的意誌,盡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沖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壹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壹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沖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沖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壹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面,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面,死的就不只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禦巴希戰死,僅僅壹天,後金損失高達四千余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壹次,他爹還在墻上刨了幾個洞,這壹次,他連城墻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誌,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
  皇太極並不較真兒,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面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兒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壹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壹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吶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裏外的地方。五裏,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壹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後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家夥,啥新意兒兒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壹直到他,這麽多年,都沒什麽長進,後金軍壹批批上,壹批批死,又壹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松。
  而且趁著後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後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裏停上壹會兒,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後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墻,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後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後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後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裏),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壹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淩河城,此處空無壹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泄憤需要,可以理解。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壹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余天的時間中,後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壹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後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壹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退回沈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折騰自己,後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戰,合馬交鋒,今始壹刀壹槍拼命,不知有夷之兇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壹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壹旦挫其狂鋒!”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1627)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壹片大好。
  天啟七年(1627)七月初壹,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壹般說來,辭職的原因只有壹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黴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復雜壹點兒,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禦史李應薦上疏,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妳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妳還沒見過世面,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也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松等,那只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壹。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麽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壹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個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
  說到底,要想幹出點兒成績,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罩著,按此標準,袁崇煥只能算個體戶。
  許多書上說,袁崇煥之所以離職,是因為他是東林黨,所以閹黨容不下他,把他趕走了。
  這個說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說,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煥雖然職務不低,但在東林黨裏,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沒什麽影響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從犯,妳要明白,閹黨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沒工夫見人就滅,像袁崇煥這類人物,睜只眼閉只眼就過了。
  但幹不下去也是實情,袁崇煥的檔案實在太黑,比如,他中進士時,錄取他的人是韓爌(東林黨大學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東林黨禦史),培養他的人是孫承宗(模範東林黨),如此背景,沒抓起來就算是奇跡了,雖說他本人比較乖巧,但要魏公公買他的賬,也不太現實。
  基於以上原因,他提出辭職,基於同樣原因,他的辭職被批準。
  死了上萬人,折騰幾十天,連塊磚頭都沒挖到的皇太極永遠不會想到,袁崇煥就這麽失敗了,敗在壹個連大字都不識的人妖手裏。
  【妖風】
  魏忠賢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決了東林黨,沒有敵人了,就開始四處鬧騰刮妖風了。
  最先刮出來的,是那個婦孺皆知的稱號——九千歲,但事實上,這只是個簡稱,全稱是“九千九百歲爺爺”。
  閹黨的貴孫們盡力了,由於天生缺少部件和職位的稀缺性,魏人妖當不上萬歲,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從數學的角度講,應該算極限接近。
  除稱號外,魏公公絲毫不放松對自己的要求,還有個很牛的官銜,就不列出來了,因為我算了壹下,總計兩百多字,全部寫出來比較累。
  光有稱號和官銜是不夠的,人也得實在點兒,吃穿住行,還得買房子。
  簡單點兒說,除了不穿龍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壹樣的,至於房子,魏公公也不怎麽挑,只是比較執著——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還有個不好的習慣:只要,不怎麽買。
  比如參政米萬鐘,在北京郊區有套房子(園林別墅),魏忠賢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個價,要買,米萬鐘不賣。
  魏忠賢同意了,他免了米萬鐘的官職,直接占了他的房子,壹分錢都沒花。
  在強買強賣這個問題上,魏忠賢是講究平等的,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全都壹視同仁。如某位權貴有座大院子,魏忠賢想要,人家沒給,魏忠賢隨即編了個罪名,把他繞了進去,還打了幾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賢也沒忘了家鄉,他的老家河北肅寧,壹向很窮,以出太監聞名,現在終於也露了臉。為了讓肅寧人民時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輝,他專門撥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肅寧城,壹個小縣城,挖了幾條護城河,還修了三十座敵樓,城樓十二棟,大炮就安了上百門,實在夠誇張。
  問題在於,魏公公不忘家鄉,卻忘了老鄉,肅寧的窮光蛋們還是窮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墻,生活質量沒啥改善。
  肅寧是個縣城,且戰略地位極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這麽窮的地方,請人來搶人家都未必來,搞得南來北往的強盜們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幾年後,後金軍入侵河北,經過這裏,本來沒打算搶肅寧,但這城墻修得實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壹下,想打進去看看裏面有多少錢,而更搞笑的是,肅寧太過堅固,任他們死攻活攻,竟然沒能夠攻進去(進了也白進)。
  這件事告訴我們,壹個人,即使是魏公公這樣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點兒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稱號都有了,還缺嗎?
  還缺。
  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東西不外乎以下幾種:金錢、權力、地位,這些魏忠賢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他並沒有得到。
  那是無數帝王將相夢寐以求,卻終究夢斷的奢望——入聖。
  成為聖賢,成為像老子、孔子、孟子壹樣的人,為萬民景仰,為青史稱頌!
  問題是,魏公公不識字,也寫不出《論語》、《道德經》之類的玩意兒,現在還鎮得住,再過個幾十年就沒轍了。
  為保證長治久安,數百年如壹日地當聖人,魏忠賢幹了這樣幾件事:
  第壹件是修書,雖然他不識字,但他的龜孫還是比較在行的,經過仔細鉆研,壹本專著隨即出版發行,名為《三朝要典》。
  這是壹本很有趣的書,在這本書裏,講了三個故事。
  第壹個故事叫梃擊,講述瘋子張差誤闖宮廷,被王之寀誘供,以達到東林黨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個故事叫紅丸,說的是明光宗體弱多病,服用營養品“紅丸”,後因體弱死去,無辜的醫生李可灼被誣陷。
  第三個故事叫移宮,是最讓人氣憤的,壹群以楊漣為首的東林黨人惡霸,趁皇帝死去,闖入宮中,欺負弱小,趕走了善良的寡婦李選侍。
  為弘揚正義,澄清事實,特作本書,由於瞎編時間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錯漏之處,敬請指正。
  從這本書裏,我看到了憤怒,很多人的憤怒,浙黨、楚黨、方從哲,以及所有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還有那個拉住轎子,被楊漣呵斥的小人物李進忠。
  為圓滿完成對東林黨人的總清算,除此書外,魏忠賢還弄出了壹份別出心裁的名單——《東林點將錄》。
  幾年前,為了抓住伊拉克的頭頭們,美軍特制了壹副撲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余還能打牌,創意備受稱贊。
  但和幾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來,美軍就差得太遠了,他的敵人們統統按照《水滸傳》壹百單八將歸類編印成冊,每個人都有對應外號,讀來朗朗上口。而且按牌數算,美軍只有壹副撲克,只能打“鬥地主”,魏公公能做兩副,打“拖拉機”。
  這份《東林點將錄》的內容相當精彩,排第壹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時雨宋江,由大學士葉向高扮演。
  戲中其余主角,以排名為序,不分姓氏筆畫:
  玉麒麟盧俊義——吏部尚書趙南星飾演。
  入雲龍公孫勝——左都禦史高攀龍飾演。
  智多星吳用——左諭德繆昌期飾演。
  鑒於以下壹百余人中沒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號有官職,篇幅太長,故省略。
  值得壹提的是,在之前鬥爭中給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楊漣和左光鬥,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楊漣扮演的是大刀關勝,而左光鬥是豹子頭林沖。
  當然了,創意並不是魏公公首創的,靈感爆發的撰寫者是王紹徽,時任吏部尚書。這位王尚書並非等閑之輩,據說他雖然唯命是從、毫無道德、人品低劣,但相當女性化,長相柔美,還特別喜歡給人起外號,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給他也取了個響亮的外號——王媳婦。
  王媳婦向來尊重長輩,特別是對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識字,寫得太復雜看不懂,但《水滸傳》還是聽過的,所以想了這麽個招。
  魏公公很高興,因為他終於看到了壹本自己能夠看懂的書,興奮之余,他跑去找皇帝,展示這個文化成果。
  可是當皇帝拿到這份《東林點將錄》的時候,卻問出了壹個足以讓魏公公跳河的問題:
  “什麽是《水滸傳》?”
  魏公公熱淚盈眶了,他終於遇到了知音:在這世上,要找到壹個文化程度比他還低的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本著掃除文盲的決心和責任,魏文盲對朱文盲詳細解說了《水滸傳》的意義和內容。
  皇帝滿意了,他翻開首頁,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隨即問了第二個讓魏公公崩潰的問題:
  “誰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實在難尋,有生以來,魏公公第壹次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學問,他馬上將自己聽來的托塔天王晁蓋的故事和盤托出,從生平、入行當強盜、智取生辰綱、梁山結義等,娓娓道來。
  然而,他還沒有講完,皇帝大人就用壹聲大喝打斷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謀!”
  講壞話竟然講出這個效果,那壹刻,魏忠賢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
  他閉上了嘴,收回了這本書,再也沒有提過,至於他回去後有沒有找王媳婦算賬,就不知道了。
  除著書立言外,魏公公成為聖賢的另壹個標誌,是修祠堂。
  所謂祠堂,是用來祭奠祖先的,換句話說,供在裏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壹壹個供在裏面,卻又活著的人。
  修祠這個事,是浙江巡撫潘汝楨先弄出來的,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邊上,住在他旁邊的也是位名人——嶽飛(嶽廟)。
  這個由頭壹出來,就不得了了,全國各地只要有點兒錢的,就修祠堂,據說袁崇煥同誌也幹過這活。
  為顯示對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選址還專挑黃金地段,比如鳳陽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邊。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墳頭,重八兄在天有靈,知道壹個死太監竟敢跟自己搶地盤,說不定會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還是江西,江西巡撫楊邦憲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聖賢(朱熹)的祠堂給砸了,然後在遺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決心。
  書寫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當聖人的日子不遠了,各種妖魔鬼怪就跳出來了。
  最能鬧騰的,是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他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忠賢修祠堂。他還說,當年孔子寫了《春秋》,現在魏公公寫了《三朝要典》,孔子是聖賢,所以魏公公也應該是聖賢。
  無恥的人讀過書後,往往會變得更加無恥。
  由於這個人的惡心程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搞得跟魏忠賢關系不錯的壹位國子監司業(副校長)也受不了了,表示無法忍受,辭職走人。
  面對如此光輝的榮譽,魏忠賢的內心沒有壹絲不安,他很高興,也希望大家都高興。
  但這實在有點兒難,因為他並不是聖賢,而是死太監,是無惡不作、無恥至極的死太監。要想普天同慶,萬民敬仰,只能到夢裏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罵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給罵,就在民間罵,傳到魏公公耳朵裏,魏公公很不高興。
  可是國家這麽大,人這麽多,背後罵妳兩句,妳又能如何?
  魏公公說,我能。
  他自信的來源,就是特務。
  作為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對陰人壹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領導下,東廠特務遍布全國,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壹個人到書店買書,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來看,覺得不爽,就說了兩句。
  結果旁邊壹人突然爆起,跑過來揪住他,說自己是特務,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頭熟,找朋友說了幾句話,又送了點兒錢,總算沒出事。
  這個故事雖然以悲劇開頭,好歹以喜劇結尾。下壹個故事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恐怖電影。
  這個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讀古書時看到的,壹直到今天,都沒能忘記。
  故事發生在壹個深夜,四周無人,四個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談,大家興致很高,邊喝邊談,慢慢地,有壹個人喝多了。
  借酒壯膽,這位膽大的仁兄就開始罵魏忠賢,越罵越起勁兒,然而奇怪的是,旁邊的三個人竟然沈默了,壹言不發,在密室裏,靜靜地聽著他開罵。
  突然,門被人踢破了,幾個人在夜色中沖了進來,把那位罵人的兄弟抓走,卻沒有為難那三個旁聽者(請註意這句話)。
  這意味著,在那天夜裏,這幾人的門外,有人在耐心地傾聽著裏面的聲音。
  他們不但聽清了屋內的談話,還分清了每個發言的人,以及他說話的內容。
  這倒沒什麽,當年朱重八也幹過這種事。
  但最為可怕的是,這幾個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權貴,只是小人物。
  深夜裏,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門口,認真仔細地聽著每壹句話,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周厲王的時候,但凡說他壞話的,都要被幹掉,所以人們在路上遇到,只能使個眼色,不敢說話,時人稱為暴政。
  然而,魏公公說,在家說我壞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嗎,幼稚。
  周厲王實行政策後沒幾年,百姓漸漸不滿,沒過幾年,他就被趕到山裏去了。
  魏公公搞了幾年,什麽事都沒有。
  嚴嵩在的時候,嚴黨不可壹世,也拿徐階沒辦法。張居正在的時候,內有馮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搗亂。魏公公當政時期,這個世界很清凈。
  因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
  除了皇帝,他可以幹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兒子和老婆。
  事實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頭上。
  對於天啟皇帝,魏忠賢是很有好感的,這人文化程度比他還低,幹活比他還懶,業務比他還差,如此難得的廢柴,到哪裏去找?
  所以魏忠賢認定,在自己的這塊自留地上,只能有這根廢柴,任何敢於長出來的野草,都必須被連根鏟除。
  所謂野草,就是皇帝的兒子。
  天啟皇帝雖然素質差點兒,但生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到天啟六年,他已經先後生了三個兒子。
  壹個都沒有活下來。
  天啟三年十月,皇後生下壹子,早產,夭折。
  十余天後,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個月後,夭折。
  天啟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個月後,夭折。
  我相信,明代皇宮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兒去,搞出這麽個百分百死亡率,要歸功於魏忠賢同誌的艱苦努力。
  比如第壹個皇子,由於是皇後生的,大肚子時直接下手似乎有點兒麻煩,但要等她生下來,估計更麻煩,經過反復思考後,魏忠賢使用了壹個獨特的方法,除掉這個孩子。
  我確信,該方法的專利不屬於魏忠賢(多半是客氏),因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專業、如此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皇後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隨即體貼地推薦了壹個人幫她按摩。這個人在按摩時使用了壹種奇特的手法,傷了胎兒,並直接導致皇後早產,是名副其實的無痛“人”流。
  如此殺人不見血之神功,實在讓人嘆為觀止,如果這壹招數流傳下來,無數藥廠、醫院估計就要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情雖然“流”得相當利索,但傳得相當快,沒過多久,宮廷內外都知道了,以至於楊漣在寫那封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時,把這條也列了進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計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後,皇帝大人的兩個兒子,雖然平安出生,但幾個月後就都去見列祖列宗了。
  可惜,關於這兩起死亡事件,沒有證據顯示跟魏公公有關,充其量只是嫌疑犯。問題在於,他是唯壹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爛賬多了去了,也不在乎這壹件。
  除了皇帝的兒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沒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寵信,但由於懷了孕,魏忠賢決定整整她,聯合客氏,把她發配到冷宮。
  更惡劣的是,他還調走了裕妃身邊的宮女,讓她單獨在宮裏進行生存訓練,連水都沒給,最後終於死於饑渴。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後,只要是得皇帝寵幸的、能生兒子的,全部都挨過整。
  魏忠賢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勝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啟皇帝,雖然竭盡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無收獲。
  魏忠賢的動機很簡單,他並不想當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長大後比他爹聰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這個算盤沒有打錯,畢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先享個十幾年的福,再讓他生兒子也不遲。
  更何況從大臣到太監,壹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說了算,世間已沒有敵人了。
  天啟六年(1626),情況大抵如此。
  但事實上,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確實只有二十二歲,不過歷史記載,他臨終時,也只有二十三歲。
  其次,魏公公是有敵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敵人雖不起眼,卻將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場景,荒唐的、奇異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裏。六年前,他送來了壹個女人,把魏忠賢送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創造了傳奇。
  現在,他決定終結這個傳奇,把那個當年的無賴打回原形。而承擔這個任務的,也是壹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張嫣。
  就在六年前,當客氏和魏忠賢打得火熱,太監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十五歲的張嫣進入了皇宮。
  作為河南選送的後妃人選,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面試結果十分之好,張嫣年紀很小,卻很漂亮,皇帝很喜歡,並記下了她的名字。
  而當客氏見到她時,卻感受到了壹種極致的驚恐。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所苦心經營的壹切,都將毀在這個女孩的手上。
  於是她向皇帝哭訴,執意反對,要把這個小女孩送回去。
  壹貫對她言聽計從的皇帝,第壹次違背了奶媽的意願,無論客氏怎樣哭天搶地,都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十幾天後,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封了皇後,史稱懿安皇後。
  客氏是個相當精明的人,她認為,這個女孩太過漂亮,會影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錯了。
  這個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搶走了皇帝的寵幸,還將奪走客氏所有的壹切。
  雖然張皇後才十五歲,但她的心智年齡應該是五十多,自打入宮起,就開始跟客氏幹仗,且絲毫無懼,時常還把魏公公拉進宮來罵幾句,完全不把魏大人當外人,九千歲恨得咬牙切齒,卻也沒辦法。
  到天啟三年(1623),張皇後懷孕了,客氏無計可施,讓人按摩時做了人工流產。
  這件事情讓客氏高興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暫的得意換來的,將是永遠的毀滅。
  在失去孩子的那壹天,張皇後就發誓,客氏和魏忠賢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雙方矛盾開始激化,僅由壹本書開始。
  此後不久的壹天,皇帝來到了張皇後的寢宮,發現她正在看書,於是發問:
  “妳在看什麽書?”
  “《趙高傳》。”
  皇後這樣回答。
  皇帝沒有說話,他雖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卻知道趙高。
  很快,魏忠賢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十分憤怒,決定反擊。
  第二天,皇帝在宮裏閑逛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素未謀面的生人,大驚失色,立刻召集侍衛,經過搜查,這些人的身上都帶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關嫌疑人立即被送往東廠,進行嚴密審查。
  這是魏忠賢的詭計,他在宮中埋伏士兵,偽裝成刺客,故意被皇帝發現,而這些刺客必定會被送到東廠審問。在東廠裏,刺客們壹定會坦白從寬,說出指使人,想坑誰,就坑誰。
  魏忠賢想坑的人,叫做張國紀——張皇後的父親。
  這是壹條相當毒辣的計策,泰山也好,嶽父也罷,扯上這個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準備實施這個計劃時,壹個人出面阻止了他。
  這個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誣陷行為。
  不過這位仁兄並不是什麽善人,他就是魏忠賢的忠實走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
  他只用壹句話,就說服了魏忠賢:
  “皇上凡事都不怎麽管,但對兄弟、老婆是很好的,妳要是告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命了!”
  魏忠賢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為了信息安全,他幹掉了那幾個被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後是幹不倒了,那就壹心壹意跟著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經混不下去了。
  天啟七年(1627)八月,天啟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於政務,估計是做木匠太過操勞,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魏忠賢很傷心,真的很傷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掛掉,以後就難辦了。
  拜自己所賜,皇帝的幾個兒子都被幹掉了,所以垂簾聽政、欺負小孩之類的把戲沒法玩了,而唯壹的皇位繼承者,將是天啟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雖然只當了壹個月皇帝,但生兒子的能力卻相當了得,足足有七個。
  不過很可惜,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只剩兩個,壹個是天啟皇帝朱由校。
  而另壹個,是信王朱由檢,當時十七歲,他後來的稱呼,叫做崇禎。
  對於朱由檢,魏忠賢並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歲的人,如果不是天啟這樣的極品,要想控制,難度是很大的。
  廢柴難得,所以當務之急,必須保住皇帝的命。
  他隨即公告天下,為皇帝尋找名醫偏方。兵部尚書霍維華不負眾望,僅用了幾天,就找到了壹個藥方。
  他說,用此藥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於好奇,我找到了這個藥方。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銀瓶壹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壹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銀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後,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了。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制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壹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壹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壹號心腹崔呈秀,問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麽大事,於是他立刻作出了反應——沈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沈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貍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裏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萬無壹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後,托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妳的兒子,接著做皇帝,妳掛個名就能當太後,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講法自然也有,比如宮裏的事我管,妳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皇後回答:如聽從妳的話,必死,不聽妳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只要讓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當皇後見到奄奄壹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只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魏忠賢並不怕皇後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後貢獻壹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裏糊塗,腦袋也就只剩壹團糨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壹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壹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壹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後,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她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裏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裏,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歷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來,壹直悄無聲息,和什麽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系。
  他壹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征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麽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壹見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壹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麽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壹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麽大份禮,怎麽好意思呢?
  而且他壹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兒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作出了答復: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壹天,是天啟七年(1627)八月十壹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壹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只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沈默。
  在這關鍵時刻,壹個人從屏風後面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後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壹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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