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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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張居正的缺陷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栽贓】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的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並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盡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為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梁、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面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壹點,王世貞同誌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歷年間,第壹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身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第壹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的精力,說張先生貪汙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為了證明這壹點,他連傳統正面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將他壹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壹罵就是若幹月、若幹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趼。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兒錢不算啥,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為歷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兒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麽恨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太猛,而他這壹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只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因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只能罵人。
  下面我們就來介紹壹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跡,看完之後妳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壹大特征是打落水狗。在這壹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壹拼,壹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妳,這才叫高手。
  徐階是這麽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麽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裏外的京城,壹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歷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霧。
  十歲的萬歷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壹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壹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蒙蒙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註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壹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壹份審訊報告,壹份莫名其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壹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余待查。
  這裏說明壹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麽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壹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妳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麽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壹個機會,壹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壹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麽辦。
  壹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為在這個地方,據說只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余種,可以每天試壹種,壹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著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只是壹句臺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誌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壹陣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裏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著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系,查後臺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妳想玩我是吧!
  沒關系,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臺詞。
  於是在壹陣緊張的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著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為雞毛蒜皮小事都能吵上壹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壹致的看法——栽贓。
  這都是明擺著的,把人搞倒之後,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布後不久,許多人明裏暗裏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貍,壹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壹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為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壹點兒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為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壹舉動,我著實有點兒好奇,因為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壹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黴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系,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壹杠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著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壹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系,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嶽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原來如此。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著張居正就去了:
  “妳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兒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妳認為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只有妳,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沈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只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壹個特殊的方法作出抉擇——求簽。
  在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裏拿到了屬於他的那壹支簽,當他看到上面內容的那壹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簽上,只刻著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壹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證明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為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萬歷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壹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壹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壹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著筆錄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妳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只說了壹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為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麽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兒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壹起主審,張居正是後臺,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後,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壹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妳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壹樣。
  只有兩個地方不壹樣,壹個是錦衣衛,另壹個是東廠。因為他們是特務機關,為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歷史十分悠久,管妳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壹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案臺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面的王大臣卻不幹了。這人腦筋雖有點兒遲鈍,但壹看見衙役卷袖子抄家夥,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說時遲那時快,他對著堂上突然大喊壹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麽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作出了回應,對著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妳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裏,識趣的應該開始說臺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著馮保喝道:
  “不就是妳指使我的嗎,妳怎麽不知道?幹嗎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壹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麽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妳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妳來的,為什麽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復了平靜,用壹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妳讓我說的,我哪裏認識什麽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壹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兒上,馮保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再審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壹聲:
  “渾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著對馮保說了壹句:
  “馮公公,妳不用理他,我相信妳。”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兒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為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壹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壹直在東廠的控制之下,為什麽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麽人呢?
  我來告訴妳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壹人已經搶先壹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系,這個人就是楊博。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壹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壹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壹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只能乖乖就範。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為天下三才之壹,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為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麽個家夥,他到底是怎麽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報仇雪恨】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征就是有仇必報,在這壹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版。
  第壹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壹點兒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麽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壹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裏有錢,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壹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壹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那時還只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裏只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余。
  很快,湖廣巡按禦史突然壹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誌玩了這麽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壹堆黑材料就這麽報到了皇帝那裏。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壹向也不待見,但怎麽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麽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的指望,教訓他壹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壹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麽著,遼王就急了,在房裏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於是靈機壹動,在自己家裏掛了壹面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迎風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郁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為遼王同誌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為可以用壹個成語描述——揭竿而起,而它只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壹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壹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余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臺之後,張居正本著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壹通,沒準有壹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壹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壹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裏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為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壹個叫劉臺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系——有效期四年。
  劉臺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為了壹名禦史。之前講過,在明代,禦史是壹份極有前途的工作,只要積極幹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臺就是壹個積極的禦史,可惜,太積極了。
  萬歷三年(1575),遼東第壹號猛人、總兵李成梁壹頓窮追猛打,大敗了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抖,因為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梁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臺。
  作為遼東巡按禦史,劉臺只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
  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為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為,並多次當眾批評他的行為,把劉臺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壹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妳這樣認為,那妳就錯了。張居正同誌向來不幹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臺,不是因為他是劉臺,而是因為他是禦史。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臺,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兒被他們罵死。所以壹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臺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禦史言官都這麽積極,什麽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楞子,被訓了兩頓後,居然發了飆,寫了壹封奏折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麽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壹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只有妳劉臺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群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只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臺做到了,因為他破了壹個先例,壹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麽感情,妳幫我打工,我給妳幹活,算是雇傭關系。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妳,妳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壹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為就算妳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面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妳的學生都罵妳,妳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壹說要走,皇帝那裏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妳走了,老朱家可怎麽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臺的奏折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壹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壹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壹個好人,因為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才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臺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壹天,壹群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為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汙證據,為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壹個有分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歷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壹個策劃已久的計劃的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壹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幹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為大功告成之際,壹個新的敵人卻出現在他的眼前——書院。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歷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壹算歷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壹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壹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兒。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壹幫職業文盲,騎著馬,提著長矛到處沖,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麽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壹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壹改,就把歷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歷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為特別的,因為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壹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壹個大麻煩來了。
  王守仁同誌終於可以瞑目了,因為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為了壹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裏,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臺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麽,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兒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當時,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壹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兒,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為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壹個眼裏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只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壹個人惹我,就滅壹個人;壹千個人惹我,就滅壹千人!
  於是在壹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誌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群體,還要抓典型。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群眾之中,挑選壹個帶頭的,把他當眾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壹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閑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群眾隊伍裏,他經常走在第壹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壹榔頭西壹棍,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準,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只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為不幸的方式。
  在萬歷七年(1579)的壹天,優哉遊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壹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壹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安葬。
  事情壹出,天下嘩然,王學門人壹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裏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因為在張居正看來,朋友還是敵人,只有壹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待遇問題】
  當然了,作為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麽多工作,也受了這麽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兒說不過去,而在這壹點上,張居正同誌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壹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擡著壹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裏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妳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妳就會感嘆這個世界的神奇。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是轎子。壹般人坐壹般轎子,張大人不是壹般人,轎子自然也不壹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擡,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面我們先詳細介紹壹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制,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面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米。共分為會客室和臥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臥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為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余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仆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制,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妳說這麽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擡?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壹個人妳都擡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只要風頭!
  相信我,妳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壹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壹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裏面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著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壹千多公裏。想想當年那時候,坐著這麽個大玩意兒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不但改變了我對古代交通工具的看法,還讓我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什麽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什麽加長型、豪華型,什麽沙發、吧臺,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只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壹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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