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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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陰險的敵人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壹年是嘉靖二十壹年(1542),看上去壹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壹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裏)不停地罵,反復地罵,並最終獲得了壹個榮譽稱號——明代第壹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壹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壹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壹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裏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壹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麽,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妳就知道其中的奧妙了: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範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余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壹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件讓人悲痛的事情,壹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壹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麽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幹眼淚,擡頭望天,握拳做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壹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壹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嘆著氣走上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壹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是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壹定能夠成功。
  於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壹個玩笑,壹個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壹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壹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余大喜過望,他認為,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壹名庶吉士,這壹年他二十七歲,年少才高,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壹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壹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壹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兒過了頭,他日夜痛哭,傷心過度,差點兒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作出了壹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壹個讓人欽佩的抉擇,壹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壹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為另壹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汙!
  那時的嚴嵩,是壹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壹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贊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壹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壹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妳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幹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壹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十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壹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壹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它又壹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壹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妳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壹位仁兄正在鬧騰壹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麽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兒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幹嗎就幹嗎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麽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兒要放在朱元璋手裏,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幹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註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壹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壹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麽理會他,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麽說變就變了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壹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嚴嵩算是倒黴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議禮事件。
  這壹年嚴嵩已四十壹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賬,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當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壹場無比淩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議禮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壹代的權貴登上舞臺。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壹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擔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壹次又壹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
  ——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長),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雖然他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壹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最難的文章】
  這壹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議禮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後歷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壹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壹個特定的稱謂——稱宗祔廟。
  這是壹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麽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壹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壹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壹份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余字,好像什麽都說了,仔細壹看,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壹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蒙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墻、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壹斤?
  在作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須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壹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壹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余音繞梁,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壹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的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壹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壹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壹個他不具備的撒手鐧。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兒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壹句,這壹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壹個是夏言,另壹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壹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壹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壹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壹條制勝之道。
  聰明人自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拼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壹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壹次,嘉靖起得晚了點兒,推遲了上朝,回頭壹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兒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壹個太監私下裏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妳就早退,還反了妳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壹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著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答不理的,要麽不寫,要麽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大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為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制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壹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妳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麽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都發白了,他尷尬地盯著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甘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壹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裏不需要妳,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妳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著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壹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壹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系壹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地他才發現,嚴嵩是壹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為,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壹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壹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為了緩和兩人的關系,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壹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壹個人動筷子——因為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對著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壹遍,最後大呼壹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壹定要妳加倍償還!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壹個沒有原則的小醜,壹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壹味地溜須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壹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壹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壹年(1542)六月的壹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壹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幹凈利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壹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斥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壹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壹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作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壹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禦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禦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的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妳,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壹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壹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登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麽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壹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壹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壹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壹天到晚待在那裏幹嗎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壹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誌把茶水喝幹、板凳坐穿的毅力所感動,特意附送印章壹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壹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誌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余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誌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璧。嚴嵩壹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誌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幹凈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璧入閣壹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壹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妳壹個人就行了,信得過妳!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麽多花樣,只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汙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麽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壹崇高理想,他在貪汙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禦史)每年有壹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汙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於眾。
  而嚴嵩同誌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汙第壹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壹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壹心修道的皇帝,壹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應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壹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匯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裏,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壹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妳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妳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後妳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註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壹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壹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閑置人員。
  但這僅僅只是個開始,壹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壹次大規模的變動,壹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壹切外圍和幫手,這是我們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墻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壹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系的人,壹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壹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家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裏,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兒。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壹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壹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壹般來說,要擺脫這壹規則,唯壹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裏,他還曾做過壹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註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作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照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壹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壹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壹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在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擡舉。
  對於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作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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