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慈聖寺後花園的奢侈，出乎葉行遠的意料之外，這也是卷宗未曾記載的內容。這裏花木便頗為珍稀，有幾部牡丹花乃是難得的異種，葉行遠之前也只在圖譜上見過，未曾遇上過真貨。
　　至於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更是出自名家手筆，出了大價錢請高手匠人做的。單說那“瘦、透、漏、皺”的湖石，便是江南的貢品，選花石綱都能入選，沒想到就落在這深山之中。
　　葉行遠當日看過李成押送花石綱的貨物，感覺與之相比，似乎還是這慈聖寺後院更像樣些。幸好山中百姓不認識得這些花、木、石的珍貴，官府又鎖了大門，這才能全部保存下來。
　　“慈聖寺的水，看上去還真是越來越深了……”葉行遠自言自語，不管到底這後院裏面到底住過什麽人，能花這麽大手筆建築花園，這個財力便駭人聽聞。
　　他沿著小徑向前走，繞過假山，隨意掃了掃沿著路邊壹排雅致的禪房，走馬觀花查看了壹番，便繼續探尋。問陸十壹娘道：“密室似在假山之後，機關在何處？”
　　陸十壹娘忙穿過壹棵大槐樹，在樹根處提起壹塊石板，尋著壹個鐵鉤把手，用力壹拉，只聽鐵鏈聲哢哢聲響，觸動機關。假山下兩塊大石頭左右挪開，露出壹個大洞，洞口又有鐵板封門，門上只有壹個鑰匙孔。
　　葉行遠走到跟前，輕輕摩挲那鐵門，只見門上鉚釘厚重，若是不用鑰匙，想要鑿開這門還得花壹番力氣，忽然回頭道：“十壹娘，妳是錦衣衛，可知陛下可曾微服出京，巡幸過蜀中？”
　　陸十壹娘嚇了壹跳，連忙搖頭，“陛下自登基以來，從未出京壹步。”
　　隆平帝生性跳脫，要是給他機會，他說不定真會微服私訪四處溜達，但可惜從他壹即位開始被便文官集團牢牢鉗制，令他不得自由，此後半輩子都在或明或暗的鬥法，哪裏有心思有時間出京？
　　葉行遠其實也清楚這壹點，便點了點頭，再未多言。
　　陸十壹娘又從腰間取出了壹把銅鑰匙，插入鎖孔，緩緩轉動，鎖住的鐵門松動，自然而然的向兩邊開啟。
　　鐵門之後，是壹條通往地下的階梯，隱隱還可見底下有火光閃爍，這是僧人在地室中放的長明燈，道現在油缸尚未燒完。
　　那些四面八方花了大筆銀子捐獻燈油祈福的香客得知此事之後，都是惱怒之極，想不到他們的善心竟然被用在這種汙穢的勾當裏面。
　　葉行遠只覺得壹股地底的穢氣撲面而來，不過並不像想象中那麽重，情知這地下密室還另有通風口，設計倒是極為精巧。
　　“下去看看。”他漫不經心道。搶先下了階梯，陸十壹娘不敢搶先，便緊緊的跟在葉行遠身後，貼得極緊，生怕出什麽意外。
　　由於地底燃著長明燈，並不需要額外的照明，走了幾階臺階之後，眼睛便習慣了黑暗，能夠看清底下的情況。
　　這地室極大，中間等於是個寬敞的大廳，兩面各有幾扇鐵門，便是囚禁女子的暗室。
　　陸十壹娘身為女性，看到這種場面也不由毛骨悚然，她恨恨道：“那些禿驢若是單人前來，便到暗室之中，將女子恣意淩辱。若是多人，還會將她們放出來，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奸汙，美其名曰‘放風’
　　好人家女子哪裏受得了這個，許多人都不堪淩辱而自盡，便是想咬牙苦撐下去的，在這種環境之下也活不了多久。每隔數月，這些和尚都會再去誘騙或者劫掠少女，供他們淫樂。”
　　葉行遠推開壹扇暗示門，只見裏面不過方寸之地，放著壹張床，床邊放著便桶。被囚女子吃飯便溺，都在其中，室內惡臭難當。
　　“也虧得這些和尚能耐得住這臭味。”葉行遠皺了皺眉頭，側身退出。他以衣袖掩住口鼻，卻並未退縮，壹壹推開每壹扇暗室的門查看。
　　最裏面壹間的門最寬，拉開之後，只見壹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葉行遠心中惡寒，知道這裏便是棄屍之地，直到現在，官府還未完全將所有的屍首都挖出來，天知道這些和尚在這裏害過多少人。
　　陸十壹娘也自憤憤，咬牙道：“據慈聖寺的住持智禪和尚交待，這後院禪房於十八年前建成，這密室也是同期完工，從那時候開始，他師父邊帶著他們壹幹師兄弟在此處奸淫女子。
　　死了的就丟在後面坑中，約莫兩三個月，便有新女子到來，但從未有人從這裏出去……”
　　就算壹年五六個，十八年來，這裏差不多要有上百條冤魂。要不是羅老實之女僥幸逃脫，這暗無天日的所在，還不知道要害死多少無辜女子。
　　葉行遠渾身顫栗，這等大案，王老大人也就竟然能夠妥協讓步，不能追查個水落石出？這晚上回去睡覺還能心安麽？
　　慈聖寺壹行給了葉行遠相當大的陰影，他甚至很難向青妃描述當時感覺到的恐怖。
　　“……只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豎了起來，真不知道怎會有這般沒有人性之事。最後若只以十幾條人命，智禪和尚為主犯來結案，那我真不用當這個按察使僉事了。”葉行遠向青妃承諾。
　　青妃眼中都閃耀著怒火，“那妳打算從何查起？要不要先調出智禪和尚和他的同夥師兄弟，再問問這兇手的口供？”
　　葉行遠覺得沒什麽效果，道：“這批犯人是替死鬼，肯定早就套好了口供，再問也問不出什麽。若有機會，我倒是想問問那個唯壹的幸存者。”
　　只有她是親眼看到了施暴者，掌握著第壹手的證據，她是受害者，也不會說話。每壹句話都比犯人的口供要重要百倍。
　　“只是聽說她逃出來之後，精神不太正常，整日胡言亂語，未必能回答本官的問題。”葉行遠有些遺憾，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走上這麽壹遭。
　　這個案子被天州府辦得天衣無縫，唯壹的突破口可能就是這個瘋瘋癲癲的受害者。
　　青妃對那少女也寄予深深的同情，哀聲道：“這等慘事，落在女子身上，真是生不如死。明明錯不在她，她卻也得飽受世人冷眼，只當她是失貞有罪之人。真瘋癲了也好，倒省得日日痛苦。”
　　她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雖然是金枝玉葉，面對命運的強奸，壹樣是無能為力。
　　葉行遠嘆息道：“我且先去問問再說。”
　　不管怎麽說，去向受害者詢問當時發生了什麽，對這少女也是二次傷害。葉行遠心中不忍，但也不得不為。
　　羅老實住在天州府西面洪原縣的壹個山中小村，平日種地為生，家有兩三畝薄田，勉強也夠養活壹家三口。平日生活雖然艱苦，倒也過得下去。
　　但是自從女兒出事之後，他原本堅挺的脊梁就彎了下去，變成了駝背，頭發也仿佛壹夜之間變白了，渾身的精氣神仿佛被抽空，就算是侍弄莊稼也變得有氣無力。
　　他在門口翻土，準備種些豆子，耳畔卻只聽到女兒在房中的哭喊聲，心情愈發煩躁。
　　“她這個樣子，不如死了算了！也免得給我們老羅家丟人！”羅老實惡狠狠的朝著地上吐了唾沫，兇狠的表情讓他婆娘都嚇了壹跳。
　　他婆娘壓低了聲音，急道：“妳休要胡說！女兒走失的時候，妳不是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壹樣？如今好不容易女兒回來了，妳又這般，到底是為何？”
　　羅老實氣鼓鼓道：“我之前擔心，是因為她還是冰清玉潔的羅家女兒。如今她被那些淫僧汙了身子，怎麽不早早自盡？也好圖個幹凈，說不定朝廷還賞塊節烈牌坊！”
　　他婆娘眼淚漣漣，“咱們就這壹個女兒，妳舍得拿她去換牌坊？妳又沒讀過書，何必聽那些讀書相公說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能活著，不已經是老天爺可憐咱們了麽？
　　上次知府大人不也說了，幸得娟兒活著，才能抓住那些淫僧，她有大功！”
　　羅老實仍舊心氣不順，他用腳踩了踩地裏的泥土，煩躁道：“她若識趣，等說了案情便該去死，如今不死不活的，叫人氣結。”
　　“孩兒他爹，妳可憐可憐她吧！她如今瘋瘋癲癲的，哪裏想得到那麽多？”婆娘哀呼，壹邊用衣襟抹著眼淚。
　　房中的羅小娟把父母的話壹字不漏的聽在耳中，更覺得心中冰涼，頭頂梁柱上掛著她的褲腰帶，已有三日，只要她咬咬牙把頭壹探，踢翻腳下的凳子，就能徹底擺脫現在的痛苦。
　　連爹娘都嫌棄她，她活著還有什麽趣味？她到底只有十五歲，只隱隱知道在慈聖寺的遭遇是壹場醜事，但到底發生了什麽，其實也不是非常明白，心裏還是壹筆糊塗賬。
　　但是無論如何，總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她發呆了良久，直到聽到屋外又傳來外人的聲音，才趕緊翻起白眼，口吐白沫，高聲大叫道：“我要做王妃了！我要做王妃了！妳們誰都別攔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