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李成壹直心急如焚的想要救援瓊關縣，但他只是壹個小小把總，甚至沒有資格出席西鳳關的軍議。當然也沒有可能向上官提出派出援兵的計劃。
　　他之能盡力爭取帶領小股斥候部隊，查探瓊關縣周邊的動靜——對於西鳳關錢總兵來說，雖然關內側的局勢並不重要，但表面功夫總是要做的。
　　這壹個月來，李成率領十幾個遊騎，在自己的權限範圍之內盡可能的對蠻族進行騷擾，偶爾殺死落單的騎兵，破壞他們的水源和糧食。這有效的拖延了蠻人的集合與攻城，但小打小鬧，終究是杯水車薪，不可能根本性的改變戰況。
　　故而他始終無計可施，直至今日。瓊關城破之時他早有預感，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像尖刀壹般插入蠻人後陣，也幾乎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死與到底能起到什麽成果。
　　天色斷黑的時候，這壹支小小的斥候隊伍拼死的沖鋒結束，全員陣亡，無壹例外。
　　不過瓊關縣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裂縫被堵上，蠻人騎兵的沖擊無功而返。之能重新恢復到登城與城門破壞戰。
　　月上中天，慘烈的氣氛遮擋了群星的光輝，這個充滿死亡氣味的夜晚近乎壹片漆黑。然而蠻人殺紅了眼睛，他們並未像平日壹樣收兵，而是持續發動攻擊，正如他們身後血色旗號代表的意義壹樣。
　　“撐住，只要到天明……”葉行遠的聲音依然鎮靜，面色卻無限悲愴。
　　天明就是第三十天，消息已至，近在咫尺的省城援軍便會出現在地平線上，這將是這場不該發生的守城戰最後的終結。勝負，便是在這壹晚上。
　　“撐到天明！”秦縣丞、方典史等人用盡最後的力氣鼓舞著所剩無幾還能戰鬥的軍民，所有人都壹邊戰鬥，壹邊望著東方。
　　李夫人出奇的平靜，她穩定的抽弓搭箭，以足弓之法穩定的射殺登上城頭的蠻兵，幾乎壹箭可取壹人性命。
　　李成只是她的壹枚棋子，由於他耿直的脾氣與有限的能力，這幾年間李夫人對他並不抱什麽希望，兩人甚至沒有夫妻之實。
　　在李夫人的謀劃之中，這個名義上的丈夫只會是姚家復仇，葉行遠揭竿而起的壹個無關緊要的下屬。如果不是為了掩飾身份，他甚至不需要存在。
　　原以為可以平淡的面對他的死亡……但李夫人卻感覺到心口如撕裂般的刺痛。在她懷裏，放著李成最後的家書。
　　李成在信中語氣平淡，但可以看得出早萌死誌，“……瓊關被圍，夫人與葉公子同陷城中。某雖無能，必當竭力圖救援，雖赴湯蹈火亦無悔矣……
　　……成本庸碌無能之輩，何幸與夫人結為連理，更識得葉公子這等大賢……蠻人軍勢兇狠，此戰恐兇多吉少，惟願夫人善待有用之身，早日了卻心願，葉公子必不負夫人所望也……”
　　他早就知道，李夫人心中如明鏡壹般。雖然她著意掩飾，但終究瞞不住枕邊人。李成粗中有細，對她的身份與行動，只怕早有所知，但是卻壹言不發，只在這等於是臨終遺書的信中才淡淡提了壹筆。
　　“小心！”葉行遠壹刀刺中李夫人側面躥出來的蠻人，為她架住壹次致命的攻擊，伸手把心神恍惚的她拉到身後，“夫人若是累了，且到城下休息。”
　　李夫人咬緊了嘴唇，堅定的搖頭，“今日已是最後，要休息，以後有的是時間。”
　　她貼著墻壁，雙腿酥軟無力，但依舊勉力拉開長弓，射出壹箭，語氣毫無起伏道：“要是這等場面都承受不住，苦渡城壹役豈有幸理？李成既死，我唯壹所願便是助公子取得聖人靈骨，權傾天下，又豈能敗在這裏？”
　　所有人都拼盡了最後壹分力氣，瓊關縣奇跡似的依舊屹立不搖，直到東方現出晨曦，這座小城還是沒有陷落。奮力揮動武器的人都憋著氣，等待發出歡呼，失去戰鬥能力的人都咬牙堅持，眺望南方的地平線，希望能夠在第壹時間報告好消息。
　　“援軍，還未到麽？”方典史的膝蓋中了壹箭，口中吐著血沫，滿臉兇狠之色。
　　葉行遠並未回頭，但他感覺到了光明即將到來，他只要等著蠻人的攻擊放緩那壹刻，便可以知曉援軍出現在視力所及的範圍之內。
　　然而蠻人的攻擊並沒有放緩，東方的太陽奮力壹躍，照亮了半面天空。對面蠻人高大的身軀與扭曲的神情變得清晰可見，但他們並沒有如意料壹般退卻。
　　“報——”苦苦等待的援軍消息從壹支傳聲響箭傳來。葉行遠渾身壹震，面色第壹次變得煞白。
　　“援軍在三十裏外受到賊寇突襲，軍士嘩變，而今已重整旗鼓。但今日上午已無法抵達戰場，若是壹切順利，黃昏時分即可抵達……”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軍報，就像是晴天霹靂。等待救贖的眾人壹下子都呆若木雞，方典史不顧腳上的傷勢，跳起來怒罵，“混賬！上萬援軍，有哪壹支賊寇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襲擊？這是故意拖延，要害死我們！”
　　在這光明與黑暗的轉折時刻，守城士氣陡然低落，而蠻人爆發出驚人的歡呼。轟隆聲中，城門坍塌！
　　三十日未破之瓊關縣，終於赤裸裸的暴露在殘忍的蠻人軍團面前。在理論上援軍到達之前，他們還有整整壹日的時間，可以屠盡城中之人，掠盡城中之財。
　　葉行遠捏緊了拳頭，他壹次次的降低了對官僚集團下限的評價，然而他們卻壹次次的突破了他的預料。聖人所造三千年盛世，完美無缺的儒家秩序，在瓊關城破的同時，轟然崩塌。
　　這壹次，城樓上的諸人全都什麽都沒說，似乎也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葉行遠微閉雙目，只用了壹秒鐘的時間調整呼吸，然後冷靜的發布命令，“下城。各自散開，組織巷戰，保護百姓，能多活壹個，便是多活壹個……”
　　蠻人騎兵潮水壹般的湧入城內，人們已經全無鬥誌，開始四散奔逃，城中火頭四起。伴隨著朝陽升起的，不是勝利的歡呼，而是蠻人就像發狂壹樣的獰笑。
　　大勢已去。葉行遠心中甚為冷靜，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覺到害怕。似乎早已適應這種可怕的情景，他以僅剩的靈力發動清心聖音神通，平復著眾人心中的恐懼。
　　就連壹貫投機的秦縣丞與方典史臉上都露出了堅毅的表情，他們雖然打算死心塌地追隨葉行遠，但也沒料到會卷入到這種面臨死亡的局面中。
　　可此時他們並未抱怨，只是對視壹眼，準備好了慷慨赴死。
　　陸十壹娘繃緊了絲帶，李夫人拉開了長弓，最後幾個讀書人也拿起了平時不會使用的武器。與城偕亡——這個信念，陡然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升起。
　　在這嚴肅的氣氛之中，忽然聽壹陣啪啦啦振翅之聲，西面有壹群驚鳥飛騰而起。隨之壹個驚喜的尖銳聲音在城中響起，“蠻人退了！蠻人退了！”
　　葉行遠壹個鯉魚打挺，躍上城樓，擡眼向西面望去，只見灰煙飛騰，壹支白衣白馬的騎兵仿佛席卷天地的旋風壹般疾馳而來。
　　當先是壹個須發皆白的老將軍，他握著壹桿粗如兒臂，長達丈二的銀槍，就如凜凜天神壹般。
　　“白袍軍！”陸十壹娘驚喜的大叫，“這是西軍精銳白袍軍，是趙老將軍親自領軍！趙老將軍親自率兵來緣！”
　　“怎麽可能？”秦縣丞涕淚交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袍軍駐紮在烏眼山最前線，距離此地八百裏之遙，怎麽可能在壹月之內，急行軍至此？”
　　李夫人垂下了弓箭，她怔怔的望著殺入蠻軍中的老人，嘆息道：“不會錯，除了軍神趙老將軍，天下還有誰能讓蠻人望風而逃？又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救援葉大人妳？”
　　西軍的核心人物，軍門世家趙家的老祖宗，南征北討未嘗壹敗的老將軍趙牧野，在瓊關縣即將陷落的千鈞壹發之際，像是奇跡壹般的出現在地平線上。
　　他年事已高，又因為在軍中威望太重，所以素來為文官所忌憚。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排擠。趙牧野卻從未有怨言，他只率五百嫡系，出關往西，壹直到妖蠻戰場最前線烏眼山駐紮。
　　便在這荒漠戈壁屯田，時而奇襲妖族蠻族的大部落，艱難的生存下來，同時還練成了壹支所向無敵的白袍強軍。
　　“千軍萬馬避白袍”，關外的部族都流傳著這麽壹句話。而趙牧野也被尊稱為“趙爺爺”、“軍神”。這支軍隊素來獨來獨往，朝廷都難以節制。但因為趙牧野忠心耿耿，白袍軍編制又從未超過千人，所處又是天高皇帝遠的西北關外，朝廷便也睜壹只眼閉壹只眼。
　　葉行遠也沒想到來救援的竟然是這壹位傳奇人物。他深吸了壹口氣，瞧著倉皇逃亡的蠻人騎軍，略作思考，便堅定的揮了揮手，“所有能動的人出城追擊，占便宜的時候到了。”
　　他頓了壹頓，挺直腰桿，又淡淡道：“我們要為死去的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