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編故事】

　　以記者特有的職業習慣，盧慧珍迅速打量著客廳。
　　昏暗，狹窄。
　　幾平方米的地方，擺著壹張八仙桌，兩個男人正圍坐在桌子前吃飯。隔得不遠便是壹張鋼絲床，床上坐著小孩兒，床下明顯堆了許多雜物。
　　八仙桌、板凳和鋼絲床，已經占用了客廳大部分面積。還剩壹些邊角區域，則放著幾個陶土壇子，那些應該是泡菜壇，西康省不管城裏還是農村，家家戶戶都會自己做泡菜。
　　客廳裏最值錢的物件，便是那臺21吋大彩電了，沒有電視櫃，只能擺在八仙桌靠墻的那邊。
　　這就是喜豐罐頭廠宋廠長的家？
　　盧慧珍瞬間各種腦補：什麽國營廠長艱苦樸素，壹心帶領工人致富；什麽國營廠長舍小家為大家，讓工人先富自己後富……
　　多好的新聞素材啊，多好的宣傳典型啊！
　　由於急匆匆趕來，盧慧珍甚至都不知道，喜豐罐頭廠其實是壹家私營企業。她更不知道，光是宋維揚的電腦就要2萬元，只不過暫時放在廠長辦公室裏。鋼絲床底下還有壹輛價值1400元的山地自行車，只因客廳太窄，放外邊擋路。
　　“宋廠長，妳好，我是《蓉城晚報》盧慧珍，特地來采訪妳的先進事跡。”盧慧珍直接找上宋其誌。
　　“妳好，妳好，”宋其誌端來壹張板凳，笑道，“盧記者請坐，家裏太窄不方便，妳別介意。”
　　盧慧珍說：“怎麽會介意？這說明宋廠長不被金錢物質所迷惑，壹直保持著艱苦奮鬥的優良作風。”
　　宋其誌樂道：“艱苦跟我不沾邊，奮鬥倒還可以。”
　　盧慧珍愈發尊敬，說道：“居陋室而不言苦，宋廠長真是新時代黨員的好榜樣！”
　　“我可不是好黨員，當兵的時候，入黨申請書還是連長幫我寫的，我就照著抄了壹遍。”宋其誌說。
　　盧慧珍更加誤會了，以為宋其誌是軍人轉業做廠長，說道：“宋廠長在部隊上，壹定也立下了很多大功。”
　　宋其誌說：“大功不敢當，運氣好立了幾次小功。我剛進部隊沒多久，有壹次放假去鎮上玩，恰好碰到民房失火。是那種竹木結構的老房子，壹燃壹大片，我跟戰友立即沖進去，從火場裏救出了六個老鄉。可惜啊，還是有兩個老鄉被燒死。”
　　“已經非常令人敬佩了，水火無情，這不是宋廠長妳的過錯。”盧慧珍道。
　　宋其誌擺手道：“我不值得敬佩，跟我壹起救人的那個戰友才值得敬佩。要不是我拉著，他還要繼續沖進去，肯定有去無回，他才是真正的舍己為人。”
　　“宋廠長太謙虛了，”盧慧珍拿出小本本，邊記邊問，“這次救人立的是什麽功？”
　　“避免人民群眾受到更大的損失，個人三等功，”宋其誌雖然是個兵痞，但聊起部隊的事卻很起勁，“就因為這個，連長很喜歡我，安排我做了班長，後來還親自做了我的入黨介紹人。”
　　盧慧珍說：“連長任命妳為班長，肯定不止是因為冒火救人吧？軍事素養肯定也很過關。”
　　宋其誌笑道：“我打架厲害啊，射擊也不錯。全軍比武的時候，我又拿了壹次個人三等功。”
　　“宋廠長在部隊是以什麽職務轉業退伍的？”盧慧珍問。
　　宋其誌說：“大頭兵。”
　　“大頭兵？”盧慧珍驚訝道。
　　宋其誌解釋說：“當時連長要幫我直接提幹，讓我留在部隊。但我這人太愛折騰，立了幾次功，也鬧了幾回事兒。繼續留在部隊，指不定哪天又要犯錯誤。”
　　盧慧珍問道：“那妳是怎麽當上的罐頭廠廠長？”
　　宋其誌說：“直接把廠子買下來啊。”
　　盧慧珍驚道：“喜豐罐頭廠是私企？”
　　“妳不知道？”宋其誌也有些驚訝。
　　盧慧珍：“……”
　　宋其誌：“……”
　　宋維揚壹邊吃飯，壹邊聽著兩人交流，肚子都快笑疼了。
　　盧慧珍問：“那妳怎麽有錢買下罐頭廠？”
　　宋其誌說：“我爸也是搞企業的，嘉豐酒業的廠長。他每年能拿不少利潤分紅，這些錢都用來買罐頭廠了。”
　　“既然妳家這麽有錢，怎麽還住在……”盧慧珍猛地反應過來，“妳父親是宋述民？”
　　“對。”宋其誌點頭道。
　　宋述民的案子鬧得非常大，連省報都有報道，盧慧珍怎麽可能不知道。
　　“妳是想問，我怎麽住在這種地方吧？”宋其誌說，“我爸入獄沒多久，我們全家就被趕出酒廠職工小區了。其實農村還有壹棟自建樓，離得太遠不方便，就暫時住進這個筒子樓。所以啊，別說什麽艱苦奮鬥，我的情況沒那麽糟糕。”
　　盧慧珍已經風中淩亂，不知該怎麽繼續采訪，因為事實真相跟她預想的差太遠。
　　整理壹番思路，盧慧珍決定改變新聞側重點，問道：“罐頭廠的業績壹直很好嗎？”
　　“很不好，差點倒閉了。”宋其誌說。
　　盧慧珍問：“那妳是怎麽想到靠廣告和包裝打開銷路的？”
　　宋其誌說：“這是我弟……”
　　“就是我哥的主意，”宋維揚突然打斷，“他苦心研究國外企業經營案例，結合中國市場的實際情況，制定出了壹套打開銷路的新方案！”
　　盧慧珍問：“這位是？”
　　“我弟弟宋維揚，”宋其誌轉眼就把宋維揚賣了，“救活廠子的方法，就是我弟弟想出來的，妳應該采訪他。”
　　宋維揚直翻白眼，他只想站在幕後操縱，可不願這麽早就被推向前臺。
　　宋其誌又對宋維揚說：“小弟啊，這事兒瞞不住，廠子裏誰不知道妳的情況？再說了，壹個高中生救活罐頭廠，新聞報道出來肯定影響力更大，就當是為咱家的罐頭免費打廣告了。”
　　宋維揚只能接受這個說法，他確實沒法隱藏。
　　等《蓉城晚報》的新聞發出來，肯定還有其他記者來采訪。只要記者隨便找個工人壹問，他立馬就得現形，還不如現在就說老實話。
　　想明白這些，宋維揚當即決定利益最大化，就跟說書壹樣口若懸河道：“沒辦法啊！當時罐頭廠負債幾百萬，工人都發不出工資，倉庫裏積壓的產品都堆滿了，天天都有債主來堵我家大門。我雖然還在讀書，但也必須給家裏出力。”
　　盧慧珍興奮道：“妳是怎麽做的？”
　　宋維揚說：“我偷了家裏幾百塊錢，坐火車去了盛海，想看看大城市的罐頭是怎麽賣的。結果還真找到了方法！”
　　“什麽方法？”盧慧珍的情緒被調動起來。
　　宋維揚問：“海霸王妳知道吧？”
　　盧慧珍搖頭：“不知道。是壹種罐頭嗎？”
　　宋維揚道：“海霸王是彎彎的壹家公司，食品大企業。”
　　盧慧珍問：“這跟罐頭廠打開銷路有什麽聯系？”
　　宋維揚說：“海霸王去年就在中國大陸推出壹款金槍魚罐頭，用了禮品包裝盒！”
　　“於是這種金槍魚罐頭賣得很好，妳因此得到了啟發？”盧慧珍說。
　　“不是，”宋維揚搖頭道，“海霸王的金槍魚罐頭，雖然用了禮品包裝盒，但在中國大陸賣得並不好。”
　　各種猜不中，讓盧慧珍有些無語，更加激起了好奇心，問道：“金槍魚罐頭為什麽賣得不好？”
　　宋維揚說：“我在盛海走訪了不少商場，也問了壹些消費者，總結出以下幾點：第壹，海霸王的市場調研有問題，金槍魚在中國大陸沒有多少名氣，老百姓根本不了解，只知道那是洋人喜歡的玩意兒，老百姓沒有強烈消費欲望；第二，海霸王的宣傳沒搞好，這是中國大陸第壹款使用禮品包裝的商品，但他們沒有利用好這個優勢；第三，海霸王的銷售渠道非常狹窄，只在大城市的大商場有鋪貨，普通商店根本見不到；第四……”
　　宋維揚壹共說了六條，把海霸王在大陸的營銷批得壹無是處。
　　他確實見過海霸王的金槍魚禮品包裝罐頭，但並非在盛海，而是在深城。包裝很好看，但賣得死貴，而且幾乎見不到廣告，消費者壹問價格就直接走人了。
　　盧慧珍問道：“那妳是怎麽從海霸王的產品受到啟發的呢？”
　　宋維揚笑道：“海霸王雖然營銷策略有問題，但他們的禮品包裝盒卻讓我眼前壹亮。他們的那些錯誤做法，正好可以作為反面教材，讓我在賣罐頭的時候不再犯那些錯誤。”
　　“能具體說說妳怎麽做的嗎？”盧慧珍道。
　　宋維揚說：“想要人買妳的產品，那就必須給壹個理由。黃桃罐頭的優點是什麽？我專門去咨詢了營養學家，才知道黃桃是非常健康的水果，富含人體所需的營養和微量元素。於是我就從健康著手，降低罐頭的含糖量，並喊出送禮就要送健康的口號！這樣壹來，年輕人肯定願意買來送長輩！”
　　“那些包裝呢？”盧慧珍又問。
　　宋維揚說：“包裝盒是學的海霸王，罐頭瓶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以前消費者買罐頭，罐頭瓶都會再利用，用來裝壹些雜物，也有用來裝佐料的。但我感覺，傳統罐頭瓶又大又醜，於是我就想著把瓶子變小，變美觀精致。這樣壹來，家庭主婦就可以直接用罐頭瓶裝佐料，比專門裝佐料的器皿都更好用。”
　　“原來是這樣啊，妳真聰明。”盧慧珍說。
　　宋維揚道：“其實，在推出禮品罐頭之前，我還推出了壹款水杯罐頭。瓶口有拉手，便於提掛，瓶身有網罩，防燙防滑防摔。壹經推出就大受歡迎，消費者都不買水杯了，直接買我們的罐頭。現在那些水杯企業都在哭，被我們逼得銷量銳減！”
　　宋維揚說得越多越詳細，盧慧珍就越是震驚，越是興奮。
　　壹個高中生，父親鋃鐺入獄，家裏的罐頭廠也瀕臨倒閉。他挺身站出來，帶著幾百塊錢勇闖盛海灘，從彎彎產品當中得到靈感，並善於思考，想出來壹系列金點子，讓巨額虧損的私營小廠繁榮壯大。
　　這簡直就是個當代商業傳奇故事！
　　新聞壹旦刊登，必然引起強烈社會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