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妳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裏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麽？”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嶽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左手揚動，壹股紫褐色的粉末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壹動：“床板底下，壹定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竄入房外的廳中，經過房門時飛起壹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壹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嶽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墻壁之間。慕容景嶽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壹個駝背給磚墻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彌漫，那股紫竭粉已讓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壹人長身躥出門外。哈啷啷、嗆啷啷壹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
　　胡斐壹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這人早具戒心，知他周身是毒，沾上了壹絲半忽便後患無窮，向左滑開三步，避開石萬嗔的虎撐，刷的壹聲，單刀出手，壹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壹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挺舉，硬架這壹刀，當的壹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卿啷、嗆啷啷地亂響。
　　這時慕容景嶽和薛鵲已自房中出來，站在石萬嗔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交了這壹招，但覺他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不再進擊。
　　胡斐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壹招‘諫果回甘’出其不意地反劈出去，他竟接得下來。”
　　慕容景嶽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不快磕頭？”程靈素站在胡斐身旁冷冷地道：“咱們哪裏鉆出師叔來啦？沒聽見過。”
　　石萬嗔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妳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壹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不守門規，早給師祖逐出門墻了。石前輩，那便是妳麽？”石萬嗔微微壹笑，淡然道：“咱們這壹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地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妳師父這般假裝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壹條無辜人命？”石萬嗔道：“妳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決不這麽想。”胡斐心中壹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壹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壹生，就從沒害過壹條人命。”石萬嗔冷笑道：“我瞧妳聰明伶例，倒是我門的傑出人才。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耍得可漂亮啊，連妳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淡淡地道：“妳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蜞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使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了門墻。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琪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壹回均屈居卞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壹次鬥毒之時，石萬嗔終於為斷腸草熏瞎了雙目。
　　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毒性，雙眼方得復明，雖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七心海棠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勉強治愈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壹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哪料師兄壹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壹個龍鐘幹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噴幾口煙，便令他栽上個大筋鬥。
　　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嶽卻道：“師妹，妳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壹怒，立時叫妳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人了他老人家門下，妳乖乖獻出《藥王神篇》，他老人家壹喜歡，也收了妳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姊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最令人不齒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壹門哪壹派都必嚴加懲處。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麽小妹不能再稱妳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麽？”慕容景嶽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裏壹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最為正派，不料竟死於石萬嗔之手，又問：“薛姊姊，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麽病？”薛鵲怒道：“是我兒子，要妳多管什麽閑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閑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壹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壹杯。”
　　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人壹生恩怨糾葛，淒慘可怖。程靈素知道這中間原委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門下，但也未必不是出於大師哥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壹份謀殺親夫之罪。”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壹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癉之下，那也算壹如此吧。”
　　慕容景嶽臉色大變，道：“妳怎麽知桃……”說到“桃”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壹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嶽有壹項獨門下毒功夫，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癉毒，制成壹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研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深知三人底細，出言試探，慕容景嶽壹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
　　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妳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妳，妳竟跟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嶽的桃花癉毒彈，姜鐵山本來能救，他既不救，多半是已先遭毒手，薛鵲又既忍心不救，那麽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嶽沖口而出的幾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鶴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妳運氣。妳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壹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嶽道：“那也未必盡然。妳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勉強於妳？只那部《藥王神篇》，妳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妳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但《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我師謙虛，將該書署名為‘無嗔醫藥錄’，咱師兄妹三人既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必定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麽‘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麽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壹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折，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秀畢生心血之所聚，妳豈舍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折，又想：“妳這狡獪的小丫頭，明知妳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壹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麽？”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只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為熱氣所熏，翻揚開來，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壹驚，轉念便想：“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壹掌劈去，壹股疾風，登時將火折撲熄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如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如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嶽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部《藥王神篇》既花了先師畢生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自有壹番文縐縐的強詞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妳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裏，壹個鉆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壹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藥王神篇》獻上，並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壹個刁鉆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裏，她壹舉手便能毀去，不願就此和她破臉，便道：“妳要問我什麽事？”
　　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種‘碧蠶毒蠱’……”石萬嗔聽到“碧香毒蠱”四字，臉色登時壹變，只聽她續道：“將碧蠶毒蠱的蟲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而誤觸了，便中了蠱毒。這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壹，是麽？”
　　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無法報仇，便遷怒於他門人，要盡殺之而後快。不料慕容景嶽為人極無骨氣，壹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並說師父遺下壹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願意拜他為師，引他去奪取。石萬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大為敬畏，聽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於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嶽為徒。其後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過手，見他三人武功固屬平平，使毒的本領也跟他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
　　在掌門人大會中著了她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粉和三蜈五蜞煙。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後，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後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眾，壹直隱藏在後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準擬壹擊得手。哪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壹發之際及時警覺。
　　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他才大為吃驚：“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便即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蟲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都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人體壹著毒粉，便有壹層隱隱的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屍身置毒，倘若只放上她文衫，倒不易瞧得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聽到這裏，才明白這走方郎中如此險毒，竟在馬春花的屍身上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屍體，自必中毒，罵道：“好惡賊，只怕妳害人反而害己。”
　　石萬嗔搖動虎撐，嗆啷啷壹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倒真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妳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妳師兄師姊又怎及得上妳？”程靈素道：“前輩謬贊。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萬嗔雙眉壹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妳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麽？”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本來非信不可，但先師遺著之中，確是傳下壹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嗔道：“是什麽法子，妳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壹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法？”
　　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石萬嗔壹生鉆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余，確是亟欲壹知真偽，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
　　石萬嗔心想：“要放在妳的手上，妳當然不肯。下在那氣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壹沈吟，向慕容景嶽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嶽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沈著臉道：“伸左手出來！”
　　慕容景嶽見師父神色嚴峻，原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壹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愈，不致送命，可是這壹番受罪，卻定然難當無比。他壹只左手只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妳不從師命，那也由妳。”慕容景嶽聽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加蒼白，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倘若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裏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壹想到便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妳！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膽子。”
　　慕容景嶽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然不安好心，犯不著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著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都要受妳的氣，眼下拜了位新師父，仍是徒兒強過了師父。”
　　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還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嶽橫了壹眼。慕容景嶽給他這壹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伸出左手。
　　石萬嗔從懷中取出壹只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壹只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嶽掌心。慕容景嶽壹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盡是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要擇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這壹著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嶽日後壹有機會，定要向他師父報復今日之仇。”
　　只見綠粉壹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隱隱留著壹層青氣，似乎揉桓過青草、樹葉壹般。
　　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妳的，有什麽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
　　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妳初次相見，曾和妳約法三章，妳可還記得麽？”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壹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妳仍當依著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妳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項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克而又相輔。妳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著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石萬嗔看去，果見有壹行字寫著：“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惟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可須得壹試真偽，倘若所言不錯，那麽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鉆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加廢寢忘食地用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只覺便天下所有珍寶聚在壹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嶽相互利用，本來就無絲毫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後，他日後壹有機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藥物放在壹起，事後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壹彈，壹陣殷紅色的薄霧散人慕容景嶽掌心，跟著中指的指甲壹彈，又有壹片紫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
　　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瞧出了其中玄妙。原來他壹條腰帶縫成壹格格的小格，匝腰壹周，不下七八十格，每壹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壹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壹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人慕容景嶽掌心，當真如迅雷不及掩耳，哪容他有縮手余地？慕容景嶽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拼著和石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於胃此後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哪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嶽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
　　但見壹紅壹紫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
　　石萬嗔歡叫壹聲：“好！”伸手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微微壹笑。石萬嗔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不藏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妳如膽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裏了。”
　　慕容景嶽掌心壹陣麻壹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裏，便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在咬嚙心臟壹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慕容先生，妳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不能用。”
　　慕容景嶽背上登時串了壹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於九大禁藥，妳……妳怎地用在我身上？這……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麽？”
　　程靈素冷冷地道：“慕容先生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碧蠶毒蠱是我放在妳身上的麽？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妳身上的麽？先師諄諄囑咐咱們，即令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壹大戒。石前輩和慕容先生、薛姊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了。小妹可萬萬不敢忘記啊。”
　　慕容景嶽伸右手抓緊左手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壹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嶽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叉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忙問：“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麽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姊姊所說的‘師父’是指哪壹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妳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擡貴手，救他壹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薛姊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
　　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藥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妳卻如何在景嶽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說話的神情卻已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這兩行字，石萬嗔其實並沒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麽古怪？”
　　薛鶴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壹揮，將慕容景嶽的左臂齊肩斬斷。她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並無傷口，毒藥並非流人血脈，割去壹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必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壹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在慕容景嶽的傷口上敷藥止血，包紮妥善，手法幹凈利落。
　　程靈素道：“慕容先生，薛姊姊，非是我有意陷害於妳。妳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本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小妹壹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壹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慕容先生壹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壹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裏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妳，每壹粒可延妳三年壽命。妳服食之後，盼妳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捫心自問：‘到底是妳原來的師父待妳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妳好？’”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裏。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麽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壹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
　　程靈素道：“兩位倘若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麽這三粒丹藥原也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嶽急道：“不！小師妹，請妳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壹晃，怒喝：“石萬嗔，妳好毒的……”壹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靈素和胡斐都大吃壹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受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壹緊，已給她左手抓住。程靈素立知不妙，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已使不出力氣。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壹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心口，只要輕輕向前壹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妳奪到《藥王神篇》，請妳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
　　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當真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嶽重傷之後，雖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壹發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攀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堯，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嶽搶在身前，左手呼的壹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嶽擡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拼命，哪容他有還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地推在他胸口。這壹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慕容景嶽噴出壹大口鮮血，身子直向薛鵲撞去。薛鵲遭這股大力急撞，登時摔倒，但左手仍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上重重壹腳，薛鵲口噴鮮血，手上無力，只得松開程靈素手腕。薛鵲手掌剛給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往他肩頭力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
　　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石萬嗔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他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壹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手上壹涼，三根手指已給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彈出壹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不退反進，生怕程靈素遭難，搶過擋在她身前。眼見石萬嗔等三人壹齊逃出廟外。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項劇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過得這九年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便也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壹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壹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念頭壹轉，便打定了主意，取出壹顆白色藥丸，放入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余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壹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妳的書搶去。二妹，倘若妳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麽辦？”
　　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妳累啦，快耿壹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貼的說話，更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壹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胃麽？”突然間眼前壹黑，仰天摔倒。
　　胡斐這壹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壹陣麻，壹陣癢，越來越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麽？”
　　程靈素撲在他身上，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地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然無法救治了。”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壹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恥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妳不必難過。只可惜妳壹個人孤苦伶仃，大哥再也不能照料妳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妳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裏，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妳別害怕，妳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妳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
　　程靈素取出壹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壹驚，心想：“毒血吸人妳口，不是連妳也沾上了劇毒麽？”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哪裏掙紮得了。
　　程靈素吸壹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接，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壹般，但碧蠶毒盛、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籲了壹口長氣，柔聲道：“大哥，妳和我都很可憐。妳心裏喜歡袁姑娘，哪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裏……”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地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壹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壹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決計想不到我……我會待妳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妳這樣，不要妳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委實無法示意。
　　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只玉鳳，淒然瞧了壹會兒，用壹塊手帕包了，放入胡斐懷裏。再取出壹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臺上，壹轉念間，從包中另取壹枝燭身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折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壹會兒，再取回來放在燭臺旁，另取壹枝新燭插上燭臺。她又從懷裏取出壹顆黃色藥丸，餵在胡斐嘴裏。
　　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壹件事我本來不想跟妳說，以免惹起妳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妳可瞧出溪曉來麽？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妳爹爹所以中毒，刀上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制的。”胡斐登時心中雪亮，只想大叫：“不錯！”
　　程靈素道：“妳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跟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為妳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裏，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壹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攢刺壹般，只想緊緊抱住她，張口大叫：“二妹，二妹！”但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裏雖然明白，卻連壹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
　　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為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到壹日壹夜之後，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胃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壹眼，卻也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壹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壹人低聲道：“薛鵲，妳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壹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妳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妳同赴黃泉。雖死不足惜，但這番大仇，卻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如屍，全因三大劇毒之故。
　　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折，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麽，側耳傾聽，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壹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壹人，何足道哉！就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麽說，仍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啷啷地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壹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壹動不動，晃亮火折看時，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壹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氣息，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
　　石萬嗔不敢有絲毫大意，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取出壹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壹下，他們如喬裝假死，這麽壹刺，手掌非麵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人他掌心知覺最銳敏之處，仍全無反應。
　　慕容景嶽恨恨地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性命。”
　　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折將要燒盡，便湊到燭臺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壹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麽古怪。”見燭臺下放著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錯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拔下燭臺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折點燃了。
　　燭光壹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斯下壹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動書頁，只見密密寫著壹行行蠅頭小楷，果然是諸般醫術和藥性，但略壹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占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也多為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得極為簡咯。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壹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無嗔醫藥錄》，乃是壹部濟世救人的醫書藥書。
　　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壹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壹看，竟是壹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於他卻全無用處，石萬嗔自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妳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壹部只是醫書，沒什麽用。”說著隨手扔在神臺之上。薛鵲細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說道：“沒有。”
　　慕容景嶽猛地想起壹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壹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壹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詭異。石萬嗔大吃壹驚，叫道：“怎麽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景嶽與薛鵲怎不向我東告？這兩個家夥，唉！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壹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
　　壹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妹汁、腐肉奇、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麽方法，都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得能平安。”
　　瞧慕容景嶽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漆黑壹片，再也瞧不見什麽了。壹瞬之間，他還道是賭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再度失明。驚慌之中，失手將《藥王神篇》拋落在地。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壹時才不致侵人臟腑，但雙目曾經受損，已先抵受不住，竟然又盲了。
　　胡斐事先卻曾得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黃丸解藥，雙目無恙，壹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胡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沖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嗥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壹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壹枝黯淡的錯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於錯燭點到了盡頭，忽地壹亮，火焰吐紅，壹聲輕響，破廟中漆黑壹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壹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壹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壹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錯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糊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壹生沒害過壹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麽要跟無嗔大師學這壹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地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麽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已足夠了！我們壹起快快樂樂地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麽？”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壹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麽她今日寧可壹死，是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壹言壹語，壹顰壹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妳莫負了妹子——壹段情，
　　妳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妳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逋掛在心上的，是另壹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
　　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擡壹下了，大腿可以動壹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麽意思？二妹對我這麽多情，我卻如此薄幸地待她！不如跟她壹齊死了！”
　　但壹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沒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麽輕生壹死，什麽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錯燭換了壹枝細身的，毒藥分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地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制的。那或許是實情，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至於壹時沖動，自殺殉情。
　　她什麽都料到了，只是，她有壹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壹般深切地愛著自己，但他仁厚俠義，真心待自己好，自己遭到危難之時，他必不顧性命地來救。不如就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幹凈利落，壹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壹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麽。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壹件事：“為什麽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墓中那個姑娘時，竟哭得那麽傷心？”原糴，當妳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妳不哭，不由得妳不哭得這麽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的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分別收人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麽？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墓旁。”
　　回到廂房，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壹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壹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壹路鬥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須，將兩只骨灰壇連同那本《藥王神篇》包人包裹，負在背上，揚長出廟。
　　
　　他壹路向南追蹤石萬嗔。
　　這日中午，在陳官屯壹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棄棄，走進四名武官。領先壹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鴉。胡斐微微壹驚，側過了頭，自已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麽。”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
　　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進來。
　　那人壹進飯鋪，胡斐心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壹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心知和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小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壹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下，說道：“店家，先打壹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地問道：“妳要喝酒，有錢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壹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妳。”
　　石萬嗔壹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壹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壹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壹件要事；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第三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方嗔。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好生歡喜，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悝站起，說道：“店家，怎地妳店裏桌椅這麽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壹面說，壹面向店小二做手勢，命他不可做聲。另壹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什麽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麽？李掌櫃，妳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麽？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胃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櫃，王掌櫃，壹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做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
　　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壹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妳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石萬咳知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壹會兒酒菜端上來，曾鐵鷗斟了壹杯酒，道：“大夫，我敬妳壹杯。”
　　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幹，道：“我也敬各位壹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給每人斟上壹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誰也沒瞧出來。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地，便將自己壹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壹杯酒換過了。
　　這壹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能瞧見。
　　胡斐心中嘆息：“妳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妳？”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賬。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幹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麽也沒有，壹齊說道：“幹杯！”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壹杯酒，嘴角邊露出壹絲狡猾微笑，舉杯喝了。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胡斐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逢清明，平四叔往往便帶他前來掃墓。兩年前他又曾夥同平四叔來過壹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麽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麽使刀，不知會不會指點我幾下……”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壹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壹動不動地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壹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
　　她見胡斐走來，也微感訝異，擡起了頭瞧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喬裝麻煩，已回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仆仆，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麽壹轉頭，胡斐卻認了她出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麽狠心壹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妳獨個兒在這裏幹什麽？”
　　她陸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壹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問道：“妳……妳怎知道我……”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妳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妳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壹抱……不錯，我比妳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問道：“妳……妳是誰？”
　　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裏來叫壹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應我，這才不抱我。”南蘭問道：“妳是胡大俠胡壹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
　　南蘭低聲問道：“他們……他們很好吧？”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南蘭走上壹步，哀聲求懇道：“他們怎麽啦？胡相公，求求妳，求妳跟我說。”
　　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
　　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妳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妳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壹刀便將妳殺了。妳快快走開吧！”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他眼睛已經好了嗎？”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猾涼薄，什麽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壹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地道：“他……他竟給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
　　胡斐聽得聲響，回頭壹看，倒吃了壹驚，微壹躊躇，過去壹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不加施救，多半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便捏了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
　　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妳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妳還關懷他們？”
　　南蘭道：“說來妳定然不信。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壹面，可是我哪裏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裏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裏，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壹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妳說壹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壹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麽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實在說不上什麽。
　　他壹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麽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的，還是托人縫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妳既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說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麽話跟炸說了。”頓了壹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妳在哪裏？”胡斐和南蘭壹聽，同時臉色微變，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壹早，請妳再到這裏，我跟妳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壹早，壹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墓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倘若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為了何事？”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地呼喚：“阿蘭，阿蘭，妳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裏。”田歸農“啊”了壹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妳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麽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賠笑道：“誰敢管妳啦？我記掛著妳哬。這兒好生荒涼，可小心嚇著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什麽，便聽不見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裏陪著爹娘睡壹夜。”從包裹裏取出些幹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沈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壹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壹驚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裏路，蹄聲轉緩，跟著是壹步壹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馬在找尋什麽。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便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壹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
　　他壹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幹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裏來做什麽？她是知道我在這裏麽？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壹刀之墓！”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是這裏。”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麽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竟爾不能止歇。
　　胡斐聽著她的咳聲，暗暗吃驚：“她身上染了病，勢道不輕啊。”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地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妳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胡大哥，妳心中難過。但妳知不知道，我可比妳更傷心十倍啊？”撫著墓碑，低聲道：“在那湘妃廟裏，妳抱住了我，怎麽又放開我？……妳如不放開我，此刻我不是便在妳身邊？那晚只要妳不放開，便永遠不放開了……”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泄漏心中的郁積。
　　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蕩，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
　　圓性大吃壹驚，退開兩步，雙掌交錯，壹前壹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壹會兒，圓性道：“妳……妳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麽，大聲道：“袁姑娘，我對妳的壹片真心，妳也決非不知。妳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妳壹同去裏告尊師，求她老人家準許妳還俗，不做尼姑了。妳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早知如此，在那湘妃廟裏，我抱住了妳，妳便打死我，我也決不放開……”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擡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妳不用煩惱啦……”忽見她壹聲咳嗽，吐出壹口血來，不禁壹驚，道：“怎地受了傷？”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裏？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妳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哪裏，快坐下歇壹歇。”扶著她慢慢坐下，說道：“妳既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壹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妳，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麽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麽……去世了？”胡斐道：“妳坐下，慢慢聽我說。”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唭的劇毒、程靈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壹壹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
　　壹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妳睡壹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妳說壹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妳到哪裏去？”
　　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癡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妳急速遠離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妳說知。”胡斐道：“什麽訊息？”圓性道：“那日和妳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江西南昌，既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幹系，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妳料得不錯。”
　　圓性道：“他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麽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於是我向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幸虧妳在北京曾打得他重傷吐血，他傷重未愈，高粱田裏壹場惡戰，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第二批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妳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麽？”
　　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壹樁大大富貴。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壹件麽？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妳如將我擒去，自然又加上壹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壹定放妳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光棍，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妳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壹驚，道：“在這裏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得周鐵鷦這麽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壹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妳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
　　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妳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妳定會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壹步再說。”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且不顧，能守什麽信義？快趁早走吧。”
　　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壹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妳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妳避禍，難道妳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麽？”
　　胡斐心中壹凜，道：“妳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妳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妳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唿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裏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著這吻哨之聲，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妳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
　　胡斐胸口熱血上湧，喝道：“咱倆今後死活都在壹塊！妳胡說些什麽？跟著我來。”圓性讓他這麽粗聲暴氣的壹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重傷之余不能使動軟鞭，便縱馬跟在胡斐身後。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並肩攔上，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大踏步直闖過去，雖以寡敵眾，仍並不先行出手，守著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壹執鐵鞭，壹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硒下。胡斐壹見他二人出手，便知武功都甚了得，壹接上手，便非頃刻間可以取勝，余人壹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斜身高縱，呼的壹刀，往五人中最左壹人砍去。那武士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啪啪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壹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壹齊折斷，壹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
　　眾武士見他在兩招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壹繞，嗖嗖嗖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壹聲，擊中他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麽名字。
　　司徒雷和謝不擋又退了兩步，嚴守門戶，卻不容胡斐沖過。聰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並肩展開。
　　胡斐雖在瞬息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去路。胡斐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舞動單刀，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
　　就這麽壹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尚有二十四人。
　　忽聽南面壹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妳壹次，妳武功便長進壹層，當真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
　　胡斐不加理會，凝視著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之！”
　　胡斐向西急沖，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壹對判官筆，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胡斐雖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章了二尺二寸，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勢必先要遭點。不料胡斐左手掠出，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送出，那人“嘿”恨的壹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桿已插入他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後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撲出，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壹下，從下而上地斬向黃樵手腕。這壹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著，敵人本來極難避過。不料黃樵精於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翻時，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為狼瑣，這壹下變招竟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壹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著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但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壹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麽呆得壹呆，身後又有三人同時攻到。
　　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後三人攻到，尚有壹瞬余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壹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雙掌擊出，砰的壹響，打在他胸口。黃樵壹呆，竟然並不摔倒，但抓著單刀的手指卻終於放開了。胡斐壹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股兵器。
　　那三名武士壹個伍公權，壹個是老頭陳敬之，另壹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幾乎高出壹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只怕足足有四十余斤，極是沈重。胡斐壹擋之下，胸口劇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後，眾武士都在圍攻胡斐，壹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壹招壹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壹閃壹避，便如她自己躲讓壹般，壹刀壹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壹提韁繩，縱馬沖了過去。
　　她馬鞭輕揮，使壹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壹力領教……”突然喉頭壹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壹來猛地裏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壹沖，登時立足不定，為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壹起帶倒。
　　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後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臥虎怪蟒翻身”，單刀回斫，只聽得丁的壹聲輕響，手上忽輕，單刀已給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著便順勢推到。
　　胡斐大驚，左足急點，向前直縱出丈余，但已然慢了片刻，左肩背壹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驚。那日在福康安府中，胡斐從田歸農手中奪去天龍寶刀，以之飛擲斃了鳳天南，紛亂中未即攜走，卻給田歸農老了臉皮將刀拾回。田歸農事後細想對方的刀法拳招，這華拳門的黃胡子必是胡斐化裝無疑。他知道要鬥胡斐，非仗這柄鋒銳無比的寶刀不可，索性棄劍不用，右手使動寶刀攻敵。他這口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胡斐後背登時受傷。
　　胡斐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壹名武士手中搶到壹柄單刀，跟著反手壹刀，這招空手奪白刃幹凈利落之極，反手回攻又是淩厲狠辣無比，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壹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餵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壹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遊鬥。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敵人壹齊圍上，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壹分心，當的壹響，單刀又遭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確實是削鐵如泥。
　　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壹招緊似壹招。他平時使劍，用刀並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無比，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緩不出手來，嗤的壹聲，左肩又讓壹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劃了長長壹條口子。
　　眾武士大叫：“姓胡的投降吧！”“妳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裏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妳寡不敵眾，認輸罷啦，不失面子。”
　　田歸農當日在福康安府中，給胡斐奪去寶刀，掌擊吐血倒地，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如此出醜，實是奇恥大辱，此刻壹言不發，刀刀狠辣地進攻。
　　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壹個女子聲音胃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鬥，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妳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裏又給人踢中壹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圍子。眾武士心有顧忌，壹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便是張寧，他兵刃脫手，給胡斐甩得頭暈腦漲，掙紮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沖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躍下馬背，兩人奔到了胡壹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鬥，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妳們要不要他性命？”
　　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並無幹系。他見眾人遲疑，便自行揮刀沖了上來。
　　胡斐心知抓住張寧，不足以要挾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極不容易，最好能抓住苗夫人作為人質，但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余丈之遙，無論如何沖不過去。見田歸農壹步步地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壹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壹陣。壹摸之下，觸手是個沈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壹枝鋼鏢，掂了掂分量，頗為沈重，看準田歸農小腹，力運右臂，呼的壹聲，擲了出去。
　　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忙揮刀壹斬落。鋼鏢雖斬為兩截，但鏢尖余勢不衰，撞上他右腿，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壹聲慘呼，壹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妳今日逃得到哪裏去？”但壹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土，連田歸農在內共二十七人，為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已傷斃了九人，胡斐受傷卻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沖出，引開眾人，妳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妳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麽妳的、我的！我的命也是妳的。我不用照顧妳，管教能夠突圍。”圓性聽他說“我的命也是妳的”，心裏壹甜，也想跟著說壹句“我的命也是妳的”，突然間想到剛逝世的程靈素，終於硬生生忍住，說道：“我不用妳照顧，妳這就去吧。”
　　倘若依了胡斐的計議，壹個乘白馬奔馳如風，壹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思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幹凈。
　　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壹起。我……我很歡喜！”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妳還這般矜持，對我不肯吐露絲毫真情。
　　只見壹名武士將單刀舞成壹團白光，壹步步逼近。胡斐拾起壹塊石頭，向白光圃摔了過去。那武士揮刀擊開石頭。胡斐抓住這個空隙，鋼錁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壹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擡頭望了壹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壹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
　　田歸農毫無顧忌地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壹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早就在不斷走近，這時更上前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敏起了眉頭，道：“阿蘭，妳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妳。”苗夫人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壹句話，有什麽幹系？”田歸農無奈，只得道：“好，妳說吧！”
　　苗夫人叫道：“胡相公，妳的骨灰壇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妳什麽事？我不願破口辱罵女人。妳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妳，要跟妳說妳爹爹的事。妳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妳胡鬧什麽？妳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這話很要緊的，此事只跟妳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妳聽了之後，死而無憾，妳要不要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著壹個疑團而死。請妳說吧！”
　　圓性見局勢緊急，突然往地下壹撲，壹個打滾，長鞭舞成壹團銀光，沖了出去。田歸農揮刀攔截，圓性長鞭疾往他頭頸中圈去，田歸農揮刀格開，圓性已閃過他身旁，抱住了苗夫人在地下滾動。田歸恨農橫刀砍去，圓性縮身避過，乘勢雙手出勁，將苗夫人向胡斐拋去。胡斐搶上接住，跟著拉住圓性右手，用力回提，雙手抱住她身子，見她用力之余，背上刀創裂開，鮮血猛湧，又驚又憐，忙按住她傷口。
　　田歸農見南蘭落入胡斐手中，生怕傷了她，不敢便即進攻，臉色陰沈，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麽話。
　　苗夫人站起身來，將嘴巴湊到胡斐耳邊，低聲道：“妳將骨灰壇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
　　胡斐心中壹片迷惘，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看準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於指，伸手挖土。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轉睛地監視。
　　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十為禮，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只手漸漸挖深，壹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應允，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壹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壹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壹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銹，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跟妳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裏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墳裏？”
　　他這壹下猜測，確沒猜錯。只是他並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於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由這口寶刀而起，始於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壹刀墳裏之時。當世除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緩步走開。圓性待要阻止，胡斐道：“讓她走好了！我們不怕田歸農。”
　　田歸農叫道：“阿蘭，妳在客店裏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夥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
　　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壹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壹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
　　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當啷當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
　　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壹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磬，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絲毫無損。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壹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
　　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眾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仍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
　　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他取出金創藥為圓性敷上傷口，給她包紮好，說道：“從今以後，妳跟著我再也不離開了！”
　　圓性含淚道：“胡大哥，不成的……我見到妳是我命苦，不見妳，我仍然命苦……”她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輕念佛偈：壹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偶時淚如雨下，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快步追將上去，說道：“妳騎了這馬去吧。妳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
　　胡斐望著她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舊主人為什麽竟不轉過頭來。
　　胡斐見她背影漸小，即將隱沒，突然之間，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王鐵匠的情歌：
　　妳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袁姑娘，二妹，連同我三個兒，我們又沒做壞事，為什麽都這樣苦惱？難道都是天生命苦嗎？”
　　回頭望望父親墳上程靈素骨灰的埋葬之處，壹陣涼風吹來，吹得墳邊青草盡皆伏倒。再過幾天，這些青草都變黃了，最後也都死了。它們倒可在這裏長伴二妹，我卻不能。二妹今年只十八歲。明年我再來看她，她仍是十八歲，我卻壹年年大了、老了，到最後還不是同這些青草壹般？‘無憂亦無怖’有什麽好？恩愛會也罷，不是恩愛會也罷，總都是‘無常難得久’！”
　　（全書完）
後記
　　《飛狐外傳》寫於壹九六〇、壹九六壹年間，原在我所創辦的《武俠與歷史》小說雜誌連載，每期刊載八千字。在報上連載的小說，每段約壹千字至壹千四百字。《飛狐外傳》則是每八千字成壹個段落，所以寫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寫壹段，壹個通宵寫完，壹般是半夜十二點鐘開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鐘工作結束。壹部長篇小說，每八千字成壹段落的節奏是絕對不好的。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唯壹的壹次。這次所作修改，主要是將節奏調整得流暢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跡。
　　《飛狐外傳》是《雪山飛狐》的“前傳”，敘述胡斐過去的事跡。然而這是兩部小說，互相有聯系，卻並不全然的統壹。在《飛狐外傳》中，胡斐不止壹次和苗人鳳相會，胡斐有過別的意中人。這些情節，沒有在修改《雪山飛狐》時強求協調。
　　這部小說的文字風格，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說的傳統，現在並沒有改回來，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第壹，對話中刪除了含有過分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
　　《雪山飛狐》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胡壹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飛狐》中十分單薄，到了本書中才漸漸成形。我企圖在本書中寫壹個急人之難、行俠仗義的俠士。武俠小說中真正寫俠士的其實並不很多，大多數主角的所作所為，主要是武而不是俠。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並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於威武，這大丈夫的三條標準，他們都不難做到。在本書之中，我想給胡斐增加壹些要求，要他“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英雄難過美人關，像袁紫衣那樣美貌的姑娘，又為胡斐所傾心，正在兩情相洽之際而軟語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難的。英雄好漢總是吃軟不吃硬，鳳天南贈送金銀華屋，胡斐自不重視，但這般誠心誠意的服輸求情，要再不饒他就更難了。江湖上最講究面子和義氣，周鐵鷦等人這樣給足了胡斐面子，低聲下氣地求他揭開了對鳳天南的過節，胡斐仍是不允。不給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漢最難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過為了鐘阿四壹家四口，而他跟鐘阿四素不相識，沒壹點交情。
　　目的是寫這樣壹個性格，不過沒能寫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胡斐、喬峰、楊過、郭靖、令狐沖、趙半山、文泰來、張無忌這幾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立意寫壹種性格，變成“主題先行”，這是小說寫作的大忌，本書在藝術上不太成功，這是原因之壹。當然，如果作者有足夠才能，那仍然勉強可以辦到。
　　武俠小說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殺死，通常的處理方式是認為“該死”，不再多加理會。本書中寫商老太這個人物，企圖表示：反面人物被殺，他的親人卻不認為他該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愛他，至老不減，至死不變，對他的死亡永遠感到悲傷，對害死他的人永遠強烈憎恨。
　　壹九七五年壹月
　　第二次修改，主要是個別字眼語句的改動。所改文字雖多，基本骨幹全然無變。
　　壹九八五年四月
　　在修訂這部小說期間，中國文聯電視集監制張紀中兄到香港來，和我商討“神雕俠侶”電視連續劇的劇本。我記得在內地報紙上的報導中見到，“射雕”的編劇之壹認為《射雕》原作寫得不完備，江南七怪遠赴大漠教導郭靖武藝，過程豐富而詳細，丘處機傳授楊康武藝卻壹筆帶過，兩者不平衡，於是他加了壹幕又壹幕丘處機教楊康的場景，認為這樣壹來，就將原作發展而豐富了，在藝術上提高了。這位先生如真的這樣會寫武俠小說，不知為什麽這樣惜墨如金，不顯壹下身手絕藝？我生平最開心的享受，就是捧起壹本好看的武俠小說來欣賞壹番。現今我坐飛機長途旅行，無可奈何，手提包中仍常帶白羽、還珠、古龍、司馬翎的武俠舊作。很惋惜現今很少人寫新的武俠小說了。然而從這位編劇先生的宏論推想，他是完全不懂武俠小說的，他不懂中國小說，不懂小說，不懂戲劇，不懂藝術中必須省略的道理，所以長嘆壹聲之際，也只好不寄以任何期望了。正如有人批評齊白石的畫，說他只畫了畫紙的壹部分，留下了大片空白，未免懶惰。幸好，張紀中兄說，這位編劇先生所添加的大量“豐富與發展”，都給他大筆壹刪，決不在電視中出現。
　　從這個經驗想到，如有人改編《飛狐外傳》小說為電影或電視劇，最好不要“豐富與發展”，不要加上田歸農勾引南蘭的過程，不要加上胡斐與程靈素千裏同行、含情脈脈的場面，不要加上無嗔大師與石萬嗔師兄弟鬥毒的情景，不要加上對商劍鳴和袁紫衣的描寫。香港近年來正大舉宣傳壹種“無添加”化妝品，梁詠琪小姐以清秀的本來面目示人，表示這種化妝品的“無添加”壹沒有添加任何玷汙性的雜質。
　　廣東人有句俗語，極好的形容這種藝術上的愚蠢，叫做“畫公仔畫出腸”。畫壹幅男人、女人的圖畫，比方說畫壹位美人吧，為了表達完善，畫了她美麗的面容和手足之外，要再畫出她的肝、大腸、小腸、心、胃、肺、膽，覺得非此則不完全。我已懂得“畫蛇添足”和“畫公仔畫出腸”，自古已然，因此也不為此難過。
　　二〇〇三年四月
　　《飛狐外傳》所寫的是壹個比較平實的故事，壹些尋常的人物，其中出現的武功、武術，大都是實際而少加誇張的。少林拳、太極拳、八卦拳、無極拳、西嶽華拳、鷹爪雁行拳等等，不單有正式的書籍記載，而且我親自觀摩過，也曾向拳師們請教過，知道真正的出手和打法，不像降龍十八掌、六脈神劍、獨孤九劍、乾坤大挪移那麽誇張。但現實主義並不是武俠小說必須遵從的文學原則。《飛狐外傳》的寫作相當現實主義，只程靈素的使毒誇張了些。這部小說比《天龍八部》多了壹些現實主義，但決不能說是壹部更好的小說。根據現實主義，可以寫成壹部好的小說，不根據現實主義，仍可以寫成好的小說。雖然，我不論根據什麽主義，都寫不成很好的小說。因為小說寫得好不好，和是否依照什麽正確的主義全不相幹。
　　程靈素身上誇張的成份不多，她是壹個可愛、可敬的姑娘，她雖然不太美麗，但我十分喜歡她。她的可愛，不在於她身上的現實主義，而在於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寫到她，我都流眼淚的，像對郭襄、程英、阿碧、小昭壹樣，我都愛她們，但願讀者也愛她們。
　　二〇〇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