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馬非馬

　　這烏衣巷陳操之肯定會來的，但謝道韞沒想到陳操之這麽快就會來，而且是來參加今夜的清談雅集。
　　謝道韞心“怦怦”亂跳，心想：“子重不會不知道謝府的清談雅集是為我擇婿而設的吧，那他來幹什麽，他想與我辯難，折服我？”
　　壹念及此，謝道韞臉就紅得發燙，但她畢竟不是那種容易自我陶醉的女子，隨即想到陳操之極有可能是諸葛曾或者袁通請來助談的，這樣壹想，心裏又難免有些羞惱，暗道：“我謝道韞不肯嫁，妳陳操之來也沒有用，子重，妳就真以為妳的玄辯清談壹定能勝過我？未必吧。”
　　那前來稟報的小婢見道韞娘子臉忽紅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惱，不敢多言，趕緊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韞娘子的貼身侍婢。
　　等到柳絮趕來，謝道韞已經準備停當，便壹起經由聽雨長廊去正廳，聽雨長廊是壹條“之”字形的長廊，連接數座庭院，長廊由竹節覆頂，下雨時聲音清晰，小雨時好比跳珠濺玉，清脆可喜，大雨時則如山間瀑布飛流喧騰，急管繁弦，滿耳都是雨聲，另有壹種喧囂中的靜。
　　但今夜謝道韞卻無漫步廊下聽雨的興致，行步匆匆，手裏還握著壹卷《明聖湖論玄集》。
　　謝道韞帶著侍婢柳絮從後門進入正廳側室，簾幕低垂，與正廳相隔，聽到四叔父謝萬石與人絮絮而語，四叔父兵敗壽春被貶為庶人，去年雖經桓溫舉薦復擢為散騎常侍，散騎常侍為皇帝的顧問，乃清貴顯職，但四叔父已無心理政，基本上退出了朝廷權力中樞，心高氣傲的四叔父從此消沈，醉心於玄言清談，還曾想服五石散解憂，被她勸住——
　　謝道韞傾聽了壹會，沒有聽到陳操之說話聲，便輕聲道：“柳絮，妳去稟知我四叔父，就說我已經來了。”
　　柳絮搴簾出去，就在這簾幕掀開落下的瞬間，謝道韞看到壹個漆冠葛衫、挺然端坐的身影，唇邊的笑意壹如往日——
　　那柳絮剛壹出去，又飛快地踅回來，眼睛睜得老大，急急地對謝道韞道：“娘子，那個陳郎君在這裏，就是錢唐陳操之陳郎君。”
　　謝道韞神色不動道：“我知道了，妳慌裏慌張成何體統，快去稟報四叔父。”
　　柳絮詫異地看了謝道韞壹眼，又出去了，來到謝萬石面前施禮道：“四郎主，道韞娘子已經來了。”
　　身披鶴氅、手執鐵如意的謝萬朝側室簾幕壹望，然後環視廳中諸人，說道：“那麽就先聽諸葛賢侄與袁賢侄之間的辯難了，妳們兩位的助談分別是誰？”
　　袁通道：“謝常侍，晚輩請的是便是支公的高徒支法寒。”
　　諸葛曾道：“晚輩請的是南陽範武子。”
　　支法寒與範寧方才都已向謝萬見過禮，這時都是躬身致意。
　　謝萬問顧愷之道：“顧家郎君呢？”
　　顧愷之忙道：“晚輩與陳子重是來聆聽諸位俊彥高論的，並不參與辯難。”
　　隔簾的謝道韞聽到這句話，心裏微微壹空，感著淡淡的惆悵。
　　正廳中的圍屏已布好，謝萬之子謝韶進來對謝道韞道：“元姊，圍屏已設好，妳坐於屏後聽他們辯難吧。”
　　謝道韞名韜元，字道韞，以是謝韶以“元姊”相稱呼。
　　謝道韞便出了側室，壹架六幅折疊式屏風將大廳隔出壹個獨立空間，壹朵壹案壹蒲團，謝道韞在蒲團上跪坐著，有侍女斟上清茶。
　　陳操之眼望圍屏，那圍屏上的畫似乎是謝道韞所繪，有剡溪戴安道的畫風，畫的是會稽東山圖，圍屏後有燈光，那映在畫屏上的清瘦的倩影就是英臺兄吧，隱約可辨是女子髻釵，不復綸巾襦衫裝束。
　　這時，袁通與支法寒壹方，諸葛曾與範寧壹方的辯難開始，雙方各出壹題，袁通先出題，出的是支法寒研究甚深的“白馬非馬論”。
　　“白馬非馬”是戰國時趙國平原君的門客公孫龍的有趣的論題，公孫龍是刑名家的代表人物，所謂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辯義、善於語言分析的辯者，而且往往是詭辯者，“白馬非馬”就是壹個著名的詭辯邏輯——
　　當時趙國壹帶馬瘟，大批戰馬死亡，為了嚴防這種瘟疫傳入秦國，秦就在函谷關口貼出告示：“凡趙國的馬不能入關。”這日，公孫龍騎著白馬來到函谷關前，關吏說：“妳人可入關，但馬不能入關。”公孫龍辯道：“白馬非馬，怎麽不可以過關？”關吏說：“白馬是馬”。公孫龍講：“我公孫龍是龍嗎？”關吏楞了楞，但仍堅持說：“不管是白馬黑馬，只要是趙國的馬，都不能入關。”
　　公孫龍乃雄辯名士，這時自然要顯示辯才，說道：“‘馬’是指名稱而言，‘白’是指顏色而言，名稱和顏色不是壹個概念，譬如說要馬，給黃馬、黑馬者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馬，給黑馬、給黃馬就不可以，這證明，‘白馬’和‘馬’不是壹回事，所以說白馬非馬。”
　　關吏越聽越糊塗，被公孫龍這壹通高談闊論攪得暈頭轉向，如墜雲裏霧中，不知該如何對答，無奈只好讓公孫龍和白馬都過關去了——
　　支法寒好辯，熟讀《戰國策》，對張儀、蘇秦、公孫龍、惠施的學說用功頗勤，這回以“白馬非馬”來辯難可謂是有備而來，而且昨夜在袁府與袁通長談過，袁通對“白馬非法論”相關問難也了如指掌，這時侃侃道來，雄辯滔滔，反觀諸葛曾，哪裏有半點諸葛亮舌戰群儒的瀟灑，瞠目結舌，只等其助談範寧範武子為他解圍——
　　這場辯難其實是支法寒與範武子之間的辯難，兩個主辯是傀儡。
　　範武子今年二十四歲，蓄有胡須，身量中等，容貌俊雅，但表情嚴肅，眉頭總是微微蹙著，聽袁通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壹會，說得口幹舌燥，住口飲茶，乃問：“子才兄對於‘白馬非馬’還有未盡之言否？”
　　袁通看了支法寒壹眼，答道：“暫時沒有了，且看永民兄與武子兄如何反駁。”
　　範武子又問：“助談法寒師兄有論乎？”
　　支法道：“暫無，待範檀越有論，小僧自有言相應。”
　　範武子正襟危坐道：“白馬非馬，詭論也，白馬是馬之壹種，但馬並非都是白馬，公孫龍混淆二名，舍同求異，智者壹目了然，若依公孫龍論，那麽道人則非人也。”
　　諸葛曾盯著支法寒的光頭，拊掌大笑道：“妙哉，白馬非馬，道人非人，即是非人，敢問是何物？”
　　這個諸葛曾辯難時張口結舌，這時挖苦起人來倒是牙尖嘴利。
　　支法寒大窘，竟無言以答。
　　陳操之暗暗搖頭，支法寒不應該以這種詭辯作論題，像“白馬非馬”這種詭辯是有邏輯硬傷的，壹旦被人揪住，根本沒有還手的余地，只有認輸，而這個範武子，思路清晰，言簡意賅，不作飾語，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搗要害，的確是個極厲害的辯難高手。
　　支法寒無奈道：“這第壹場小僧輸了，請諸葛檀越出題。”
　　諸葛曾早已準備好了論題，是範武子最擅長的春秋三傳裏的論題，陳操之聽到這壹論題不免愕然，這是前夜他與孔汪辯論過的《左氏春秋》裏的“易不可以占險”，真是巧合啊！
　　可惜的是，支法寒無緣旁聽陳操之與孔汪關於“易不可以占險”的精彩論述，否則也不至於輸得這般徹底，而且範武子出題，其立論是“易不可以占險”，那麽作為另壹方的支法寒，則必須堅持“易可以占險”，但古來史書為示勸懲，很少有“易可以占險”的範例，所以支法寒此論失利也在情理之中，雖然支法寒以《老子》的“天道無憂論”、“天地不仁以萬物芻狗論”來強辯，奈何範武子引經據典更勝他壹籌，終於飲恨落敗。
　　袁通、支法寒兩論皆敗，不能與謝道韞辯難先敗在情敵手下，袁通難免郁悶，不過袁通這也不是第壹次落敗，他在謝府已經敗了四、五回，勝固欣然輸可喜，驅走心頭的沮喪，興致勃勃旁觀範武子與謝道韞的辯難，袁通自然是不希望謝道韞落敗的，謝道韞若敗，那麽諸葛曾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謝氏求婚了，雖然謝道韞不見得就會嫁給這個諸葛曾，但謝府的清談雅集從此就要休矣。
　　袁通心道：“謝道韞不會敗的，她兩年來勝過多少清談高手，可是這個範武子的確很厲害啊，範武子痛恨玄辯清談，可辯難起來詞鋒卻又如此銳利，與謝道韞堪稱勢均力敵，雙方辯難，到底鹿死誰手，實未可知。”
　　方才兩場辯難讓謝萬聽得眉毛軒動，鐵如意不住敲擊虎口，很是享受，這時對著圍屏說道：“道韞，該妳出題了。”
　　陳操之在場，謝道韞心緒不寧，她是辯難高手，自然聽出這個範武子是勁敵，今夜她神思不屬，無法專心思索，辯起來只怕真不是範武子的對手——
　　謝道韞白牙輕咬紅唇，喃喃地道：“子重，妳害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