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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三戰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令狐沖躥入樹林,隨即縱身上樹,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嘩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口處,果然已無壹人。出口處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決不會發現。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教中人行事持重,緩緩查將過來,只怕中了陷阱機關。令狐沖凝力雙臂,將達摩石像慢慢推回原處,尋思:“該去哪裏偷聽正教領袖人物議事,設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們將在哪壹間屋子中聚會。”
  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禪房的所在,當即奔出達摩堂,徑向後行。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多,奔了壹陣,始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余人走近,他處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懸著壹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縱身便鉆入了木匾之後。
  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進殿來。壹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裏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壹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什麽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他們怎麽逃得出去?”又壹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麽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既然說是秘徑,自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
  忽聽得壹人大聲喝道:“什麽人?給我出來!”
  令狐沖大吃壹驚:“原來我蹤跡給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壹笑,壹人說道:“老子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妳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聲音清亮,正是向問天的口音。
  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裏多時,卻沒聽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決不會知覺……”
  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壹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喝:“什……”“妳……”“幹……”這三人的呼喝聲都只吐得壹個字,隨即啞了。
  令狐沖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壹人是向問天,另壹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每壹出掌,殿下便有壹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動,三人仰面向天,都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壹動不動,顯然均已給任、向二人壹掌擊斃。任我行雙手在身側壹擦,說道:“盈兒,下來吧!”
  西首木匾中壹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
  令狐沖腦中壹陣暈眩,但見她身穿壹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躍下相見,任我行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令狐沖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然都見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剎那之間,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
  只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壹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嶽不群夫婦和少林方丈方證大師,其余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壹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
  
  只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復回?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向問天道:“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
  他二人的名頭壹出口,當真如雷貫耳,便有數人輕輕“咦”的壹聲。
  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和向右使,確然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何見教?”
  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何方高人。”
  方證道:“待老衲為兩位引見。這壹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沖下虛。”
  壹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幾歲,但執掌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呵呵。”
  令狐沖壹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壹個挑柴,壹個挑菜,另壹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心頭湧起了壹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壹柔壹剛,各擅勝場。沖虛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令狐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戰勝沖虛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左師傅,近年來妳的‘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吧?”令狐沖又微微壹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聽壹個冷峻的聲音道:“聽說任先生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在下的‘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壹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壹隱,就沒壹人能和左兄對掌,可嘆啊可嘆!”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只是如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妳的新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壹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
  方證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嶽先生,這位嶽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
  任我行道:“華山派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嶽什麽先生,可沒聽見過。”
  令狐沖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決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嶽先生之理。他受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
  嶽不群淡然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嶽先生,我向妳打聽壹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妳華山派門下。”嶽不群道:“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極高,人品又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出力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跟他壹見如故,覺得他是個少年英雄,壹心壹意要將我這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裏,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
  只聽任我行續道:“這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只壹轉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因此上要向妳打聽打聽。”
  嶽不群仰天哈哈壹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任先生所說的少年,便是敝派棄徒令狐沖這小賊麽?”
  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妳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沖。哈哈,妳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麽?”
  嶽不群正色道:“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為了壹個女子,竟鼓動江湖上壹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剎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華山派門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
  向問天接口道:“嶽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來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大姑娘,他們張開大旗,書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參僧迎任姑’,用意恭敬得很哪,決無妄施搗亂之心。妳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壹日壹夜,可曾損毀了壹草壹木?連白米也沒吃壹粒,清水也沒喝壹口。”
  忽然有人說道:“這些豬朋狗友們壹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
  令狐沖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
  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少林寺多了些什麽?”
  余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令狐沖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囑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汙穢了這清凈佛地。”
  方證大師道:“令狐公子率領眾人來到少林,大旗上的口號確是客氣,老衲衷心銘感,‘拜佛’是要拜的,‘參僧’可不敢當了。這幾日來,老衲不免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事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問天贊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與什麽偽君子、什麽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方證又道:“老衲卻有壹事不明,恒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
  盈盈淒然道:“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慈和有德,突然圓寂,令人神傷……”
  方證道:“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現,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壹聲長嘆。
  盈盈道:“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金面,放小女子離寺……”
  令狐沖心下又感激,又難過:“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卻在這裏送了性命。那是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
  只聽盈盈道:“這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壹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懷,說道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後盡數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
  令狐沖心道:“這位方證大師當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只不過未免有點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妳說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氣?”
  只聽盈盈續道:“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後,隨同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閑師太言道: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壹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人多口雜,而且來自四方,無所統屬,未必都聽令狐公子的號令。當下定閑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壹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凈。”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幾分傷感悼念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令狐沖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壹陣陣激蕩。
  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壹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訊息壹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方未曾大動幹戈,免去了壹場浩劫。唉,兩位師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嘆!”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敵眾,為左先生的門下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來到少林寺還不到半個時辰,也是剛發覺兩位師太圓寂,卻不知眾人如何離去。”
  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右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決不會不加勸阻。”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余滄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日月神教?”余滄海怒道:“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妳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福建福威鏢局林總鏢頭,當年救過妳全家性命,每年又送妳壹萬兩銀子,妳青城派卻反去害死林總鏢頭。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余觀主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壹番好意。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什麽?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壹個人壹生壹世恩將仇報,便在壹言壹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壹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縱橫來去,從沒壹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非死有余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嗎?”
  任我行哈哈壹笑,說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太過好了。妳對小女沒加留難,老夫很承妳的情,本來是要謝謝妳的,這壹次不跟妳多辯,道謝也免了,雙方就算扯直。”
  方證道:“任先生既說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什麽了斷?我日月教教下徒眾甚多,妳們有本事,盡管也去殺八人來抵數就是。”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業。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妳說該當如何?”
  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道:“人是我殺的。為什麽妳去問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妳口氣,妳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不是?”
  方證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叫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
  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為?少林派那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業報,只是……只是女施主殺業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壹番美意了。”方證道:“正是。不過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背負令狐少俠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少俠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了,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壹口答允。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低聲道:“不錯。”
  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背負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然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
  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緊。只可惜這令狐沖品行太差,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辜負任大小姐壹番恩情了。”向問天笑問:“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並沒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余觀主,原來妳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妳在那妓院裏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吧?下次我做東道,請妳壹起再去逛逛如何?”
  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我請妳逛窯子,妳卻罵我。當真是恩將仇報,臭不可當!”
  方證道:“任先生,妳們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化敵為友。只須妳們三位不下少室山壹步,老衲擔保沒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凈,豈不皆大歡喜?”
  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心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三人殺人不眨眼,妳想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麽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錯。”方證喜道:“老衲這就設齋款待,自今而後,三位是少林寺的嘉賓。”任我行道:“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說道:“三個時辰?那有什麽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向方丈大師請教佛法,跟諸位朋友盤桓傾談,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
  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為什麽與施主的大號有關?”
  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個‘任’,又叫做‘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做‘妳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做‘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哪裏,就走到哪裏。”
  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
  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壹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所不佩服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
  令狐沖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更有何人。
  只聽壹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妳還佩服哪幾位?”適才方證只為任我行等引見到嶽不群夫婦,雙方便即爭辯不休,余人壹直不及引見。令狐沖聽下面呼吸之聲,方證等壹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證大師、師父、師娘、沖虛道長、左冷禪、天門道長、余滄海,此外尚有三人。這聲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誰。
  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之中,妳也不在其內。妳再練三十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壹下。”那人默然不語。
  令狐沖心道:“原來要叫妳不佩服,卻也不容易。”
  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妳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妳精研易筋經,內功外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為人謙退,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是我向來真正佩服的。”方證道:“不敢當。”
  任我行道:“不過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還不是第壹。我所佩服的當世第壹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
  眾人都“啊”壹聲,顯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沖幸而將這“啊”字忍住了,心想他為東方不敗所算,遭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對之不勝佩服。
  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機敏之極,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怎不佩服?”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令狐沖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嶽不群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
  嶽夫人道:“妳不用說這等反語,譏刺於人。”
  任我行笑道:“哈哈,嶽夫人,妳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麽?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決無虛假。”
  方證問道:“嶽先生,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麽?”
  嶽不群道:“風師叔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妳是氣宗。華山派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於妳何幸之有?”
  嶽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默然不語。
  令狐沖早就猜到風清揚是本派劍宗中的人物,此刻聽任我行壹說,師父並不否認,那麽此事自確然無疑。
  任我行笑道:“妳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妳還道他稀罕妳這華山派掌門,會來搶妳的寶座麽?”嶽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耳提面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妳可能指點壹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華山門下盡感大德。”說得甚是懇切。任我行道:“第壹,我不知風老先生在哪裏。第二,就算知道,也決不跟妳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嶽不群不再說話。
  令狐沖心道:“我師父是彬彬君子,自不會跟任先生惡言相向。”
  任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妳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處,精絕妙絕,非常之了不起,妳老道卻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閑事。只不過妳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什麽傑出人材,等妳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的絕藝只怕要失傳。再說,妳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因此我只佩服妳壹半,算是半個。”
  沖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壹半,貧道已臉上貼金,多謝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妳倒不必臉上含笑,肚裏生氣,妳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妳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妳想合並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誌大,也算了不起。可是妳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徑,可叫人十分的不佩服。”
  左冷禪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只算得半個。”
  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因此妳就不令人佩服了。妳所學嵩山派武功雖精,卻全是前人所傳。依妳的才具,只怕這些年中,也不見得有什麽新招創出來。”
  左冷禪哼了壹聲,冷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妳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
  左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裏了。妳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妳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正要領教閣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裏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裏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務,是少林方丈做主,還是嵩山派掌門做主?”方證道:“雖是老衲做主,但眾位朋友若有高見,老衲自當聽從。”
  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妳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妳動手,在妳面前橫劍自刎。”
  左冷禪冷冷地道:“我們這裏十個人,攔妳或許攔不住,要殺妳女兒,卻也不難。”
  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知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十人中雖不知余下三人是誰,但料想也必與方證、沖虛等身分相若,不是壹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強,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所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名叫‘天外寒松’左挺,聽說武功差勁,腦筋不大靈光,殺起來挺容易。嶽君子有個女兒。余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還有三個小兒子。天門道長沒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侖派乾坤壹劍震山子有個壹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什麽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沖心道:“原來莫大師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實不用方證大師引見,於對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們的身世眷屬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妳沒弄錯吧?咱們可別殺錯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
  他壹提到各人的眷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但若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毒手,思之不寒而栗。壹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決計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居留十年。”
  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左大掌門的兒子斷其四肢、毀其雙目,再將余觀主那幾個愛妾和兒子壹並殺了。嶽先生的令愛,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令狐沖大驚,不知這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虛言恫嚇,還是真的要大開殺戒。
  沖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妳瞧如何?”
  任我行道:“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沖虛道人道:“那些人沒什麽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可叫我的對頭壹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沖虛道人道:“妳自己沒了女兒,也沒什麽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了。妳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妳也不見得有什麽光彩。”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壹古腦兒都殺了,誰叫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
  沖虛道人道:“這樣吧,我們不倚多為勝,妳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敗。妳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場,三戰兩勝。”
  方證忙道:“是極,沖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
  任我行道:“我們三人倘若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沖虛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然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對妳牛鼻子有壹半佩服,覺得妳所說的話,也有壹半道理。那妳們這壹方是哪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
  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壹試。至於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沖虛道長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劍法露上壹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壹口氣便舉了這三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哪壹位掌門相鬥,註定是要輸的。
  嶽不群等壹齊稱是。方證、沖虛、左冷禪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壹人的武功都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尚可稍勝半籌,三戰兩勝,贏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各人所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以陰險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
  任我行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壹場。妳們挑壹位出來,我們這裏也挑壹人,幹幹脆脆只打壹場了事。”
  左冷禪道:“任兄,今日妳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裏十個人,已比妳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師壹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壹等壹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因此妳們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
  任我行道:“殺人壹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妳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壹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幹嗎吃素?”任我行道:“妳每殺壹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妳吃牛吃羊,牛羊又有什麽罪?”
  方證大師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證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菩薩凡人,都是眾生。”方證又道:“是,是。阿彌陀佛!”
  左冷禪道:“任兄,妳壹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壹戰的了?”
  任我行突然壹聲長嘯,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十二支蠟燭壹齊暗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眾人聽了他這壹嘯聲,都不禁心頭怦怦而跳,臉上變色。
  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比劃比劃。”左冷禪道:“大丈夫壹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妳們三個人之中若有兩個輸了,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
  任我行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壹夥人中,若有兩個輸了,我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
  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禪之激,居然答允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妳再打壹場,向左使鬥余矮子,我女兒女的鬥女的,便向寧女俠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哪三人出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妳指定。”任我行道:“壹定要自己來選,不能由對方指定?”
  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兩大掌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妳的聲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左冷禪哼了壹聲,說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卻勉強可跟閣下鬥鬥。”
  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證大師,在下向妳討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嗎?”
  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但老衲亟盼屈留大駕,只好拿幾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
  左冷禪見他竟向方證大師挑戰,固是擺明了輕視自己,心下卻是壹喜,暗想:“我本來擔心妳跟我鬥,讓向問天跟沖虛鬥,卻叫妳女兒去鬥方證。向問天武功了得,沖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了給妳,那就糟了。”當下不再多言,向旁退開了幾步。
  余人將地下的八具屍體搬在壹旁,空出殿中的戰場。
  任我行道:“方丈大師請。”雙袖壹擺,抱拳為禮。方證合十還禮,說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壹架原是要打的。”
  余滄海道:“呸!妳魔教是什麽正宗了?也不怕醜!”任我行道:“方丈,讓我先殺了余矮子,再跟妳鬥。我殺余矮子,不過瞧著他討厭,今天不殺,還不算壹場比武。”方證忙道:“不可。”知此人出手似電,壹擊如雷霆,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壹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
  這壹掌招式尋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壹掌變兩掌,兩掌變四掌,四掌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心知只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當即呼的壹掌拍出,攻向方證右肩。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微微晃動,壹變二、二變四地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令狐沖居高臨下,凝神細看,見方證大師掌法變幻莫測,每壹掌擊出,甫到中途,已變為好幾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卻單純質樸,出掌收掌,似乎顯得有些窒滯生硬,但不論方證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壹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隨之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
  令狐沖拳腳功夫造詣甚淺,因之獨孤九劍中那“破掌式”壹招便也學不到家,既看不出對方拳腳中的破綻,便沒法乘虛而入。這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精奧,尋思:“劍法上我可勝得沖虛道長,與任先生相鬥,也不輸於他。但遇到眼前這兩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用利劍壹味搶攻。風太師叔說,我要練得二十年後,方可與當世高手壹爭雄長,主要當是指‘破掌式’而言。”看了壹會,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方證大師連退三步,令狐沖壹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證大師要輸。”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了幾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幾拍,任我行便退壹步,再拍幾拍,任我行又退壹步。
  令狐沖心道:“還好,還好!”他輕籲壹口氣,忽想:“為什麽我見方證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扳回,則覺寬慰?是了,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總還有善惡是非之念。”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願?”壹時之間,連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誰勝誰敗,內心只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壹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波大作,又有什麽不好?那不是挺熱鬧麽?”
  他眼光慢慢轉過去,只見盈盈倚在柱上,嬌怯怯的壹副弱不禁風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在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願舍生,自己壹生之中,師友厚待者雖也不少,可沒壹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托給了自己。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別說盈盈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縱然她萬惡不赦、天下人皆欲殺之而甘心,自己寧可性命不在,也決計要維護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壹對目光,卻都註視在方證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無不贊嘆。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挑上了方證大師,否則他這似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顯得招數太繁,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壹點,不及其余。”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方證大師這‘千手如來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確是千難萬難。倘若讓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是比他不過的了。”嶽不群、余滄海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與二人的掌法相印證。
  任我行酣鬥良久,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稍形緩慢,心中暗喜:“妳掌法雖妙,終究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掌時,猛覺收掌時右臂微微壹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大驚,知是自身內力的幹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如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鬥下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勢須處於下風,眼見方證大師左掌拍到,壹聲呼喝,左掌迅捷無倫地迎了上去,啪的壹聲響,雙掌相交,兩人各退了壹步。
  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加驚訝。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到。
  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子壹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晃了壹晃,當即疾退兩步,陡地轉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胸口,左掌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
  這壹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這壹著變得太奇太快,否則余滄海也是壹代武學宗匠,若與任我行相鬥,雖最後必敗,卻決不致在壹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啊”的壹聲,齊聲呼叫。
  方證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後腦,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海頭頂的左掌,反手擋架。
  眾高手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壹掌,都大為欽服,卻來不及喝彩,情知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左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壹把便抓住了方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壹指,點中了他心口。方證大師身子壹軟,摔倒在地。
  眾人大驚之下,紛紛呼喝,壹齊擁了上去。
  
  左冷禪突然飛身而上,發掌猛向任我行後心擊到。任我行反手回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
  任我行給他陡然壹輪急攻,壹時只能勉力守禦。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雖是用智,卻也已竭盡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功,如何能讓他壹把抓住“膻中穴”?壹指點中心口?這幾招全力以搏,實是孤註壹擲。
  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對方心懷慈悲,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壹來余人相距較遠,縱欲救援也所不及,二來各派高手與余滄海無甚交情,決不會甘冒大險,舍生相救,只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當此情境,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余滄海之困,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壹著又險到了極處。方證大師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令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會收回掌力。但方證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收回,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他壹拿壹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只是方證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腦劇痛欲裂,壹口丹田之氣竟轉不上來。
  沖虛道人忙扶起方證大師,拍開他被封的穴道,嘆道:“方丈師兄壹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鬥智不鬥力,老夫是輸了。”
  嶽不群大聲道:“任先生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麽?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妳同流合汙了,還比試什麽?”嶽不群為之語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壹壹擋開。左冷禪向來自負,若在平時,決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壹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明占這等便宜,絕非壹派宗師之所為,未免為人所不齒。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壹片好心,勝得奸詐之極,正教各人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地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已顧不到是否車輪戰。在左冷禪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向問天見任我行壹口氣始終緩不過來,搶到柱旁,說道:“左大掌門,妳撿這便宜,可要臉麽?我來接妳的。”左冷禪道:“待我打倒了這姓任的匹夫,再跟妳鬥,老夫還怕妳車輪戰麽?”呼的壹拳,向任我行擊出。
  任我行左手撩開,冷冷地道:“向兄弟,退開!”
  向問天知教主極為要強好勝,不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只是這姓左的無恥卑鄙,我踢他屁股。”飛起壹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壹個嗎?”斜身避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壹腿竟沒踢出,只右腳擡起,微微壹動,乃是壹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壹笑,道:“孫子王八蛋剛說過要倚多為勝。”壹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
  左冷禪這麽壹讓,攻向任我行的招數緩了壹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壹線,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壹口氣,內息暢通,登時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相拼。”
  兩人此番二度相逢,這壹次相鬥,乃在天下頂尖高手之前壹決雌雄。兩人都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壹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壹般;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極盡變化之能事。
  兩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在木匾之後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極,竟連壹拳壹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只見她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向問天的臉色卻忽喜忽憂,壹時驚疑,壹時惋惜,壹時攢眉怒目,壹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狐沖心想:“向大哥的見識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著緊,只怕任先生這壹仗很是難贏。”
  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兩人身後壹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壹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沖壹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壹陣溫暖,隨即心想:“儀琳師妹她們這群恒山弟子沒了師父,可不知怎樣了。”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獨個兒站在墻後,手按劍柄,滿臉怒色。站在西側的是壹個滿頭白發的老者,身穿乞丐裝束,當是丐幫幫主解風。另壹個穿壹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昆侖派掌門乾坤壹劍震山子了。
  這九人乃當今正教中最強的高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貫註地觀戰,自己在木匾後藏身這麽久,雖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面諸人發覺了。他暗想:“下面聚集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沖虛道長、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輩。我在這裏偷聽他們說話,委實不敬之極,雖說是我先到而他們後至,但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裏竊聽,倘若給他們發覺,我可當真無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盡快再勝壹場,三戰兩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壹等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自己便趕下山去和盈盈相會。
  壹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壹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的,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是我……可是我……”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嶽靈珊時溫柔纏綿的心意大不相同,對於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
  他和盈盈初遇,壹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幾分懼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己是他女婿,心底竟頗感為難。這時見到她的麗色,只覺和她相距極遠極遠。
  他向盈盈瞧了幾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目圓睜,順著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壹掌壹掌向他劈將過去,每壹掌都似開山大斧壹般,威勢驚人。左冷禪全處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壹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間,任我行壹聲大喝,雙掌疾向對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壹聲大響,左冷禪背心撞向墻壁,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四掌卻不分開。令狐沖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的那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壹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內力,時刻壹長,左師伯非輸不可。”
  卻見左冷禪右掌壹縮,竟以左手單掌抵禦對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壹聲怪叫,急速躍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點三指,任我行連退三步。
  方證大師、沖虛道長等均大為奇怪:“素聞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禪竟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觀眾高手固覺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
  十余年前任我行與左冷禪劇鬥,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占上風,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用,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慢慢化解,但其時勁敵當前,如何有此余裕?正仿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人,乃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和大陰陽手樂厚。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壹笑,說道:“說好單打獨鬥,原來妳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不奉陪了。”
  左冷禪敗局已成,對方竟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頭上便宜,說什麽“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再鬥下去,丁勉與樂厚又不便插手相助,自己壹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即說道:“誰叫妳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
  任我行冷笑壹聲,轉身就走。
  這壹場拚鬥,面子上似乎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極大弱點,當日不輸,實乃僥幸,自此分別苦練。
  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隱患,便似附骨之疽壹般。他不斷以“吸星大法”吸取對手功力,但對手門派不同,功力有異,諸般雜派功力吸在自身,無法融而為壹,作為己用,往往會出其不意地發作出來。他本身內力甚強,壹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將之壓服,從未遇過兇險,但這壹次對手是極強高手,激鬥中自己內力消耗甚巨,用於壓制體內異派內力的便相應減弱,大敵當前之時,既有外患,復生內憂,自不免狼狽不堪。此後潛心思索,要揣摩出壹個法門來融合體內的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壹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終於為東方不敗所困。他在西湖湖底壹囚十二年,心無旁騖,這才悟出了融匯體內異派內功的妥善法門,修習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
  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壹時未能取勝,當即運出“吸星大法”,與對方手掌相交,豈知壹吸之下,竟發現對方內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任我行這壹驚非同小可。對方內力凝聚,壹吸不能吸到,那並不奇,適才便吸不到方證的內力;但左冷禪在瞬息間竟將內力藏得無影無蹤,叫他的“吸星大法”無力可吸,別說生平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等奇事。
  他又連吸了幾下,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點邊兒,眼見左冷禪指法淩厲,於是退了三步,隨即變招,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壹掌劈將過去,左冷禪無名指彈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見他這壹指勁力狠辣,心想:“難道妳這壹指之中,竟又沒有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戳中胸肋,同時將“吸星伸功”布於胸口,心想:“妳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妳以指攻我,指上若無內力,那麽刺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
  便在心念電閃之際,噗的壹聲響,左冷禪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
  旁觀眾人“啊”的壹聲,齊聲呼叫。
  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壹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運功,果然對方內力猶如河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吸取對方內力越快。
  突然之間,他身子壹晃,壹步步地慢慢退開,壹言不發地瞪視著左冷禪,身子發顫,手足不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壹般。
  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嘿的壹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壹著棋我倒沒料到。咱們再來比比。”
  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
  嶽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什麽?任先生適才難道不是給左掌門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壹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壹場算我輸便是。”
  原來左冷禪適才這壹招大是行險,他以修練了十余年的“寒冰真氣”註於食指之上,拚著大耗內力,將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反加催內力,急速註入對方穴道。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和梅莊黑白子所練的“玄天指”乃是壹路,都是至陰至寒的功夫,不過左冷禪的內力更深厚得多,壹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壹窒的頃刻之間,內力壹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只見於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動手之時,高手過招,決不使用這壹類平庸招式。左冷禪卻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勝,這壹招雖是使詐,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難辦到。
  向問天知左冷禪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沒法復元,便上前說道:“適才左掌門說過,妳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
  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看得明白,左冷禪自點中任我行之後,臉色慘白,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重,此刻二人倘若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但這壹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眾人正躊躇間,嶽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哪壹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由對方指名索戰。這壹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
  向問天冷笑道:“嶽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復無常的小人了。”
  嶽不群淡淡地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壹而非小人。”
  左冷禪慢慢挨了幾步,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人動手過招了。
  武當掌門沖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右使人稱‘天王老子’,實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忝居武當掌門,於正教諸派與貴教之爭始終未能出什麽力,常感慚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
  他武當掌門何等身分,對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實難推卻,便道:“恭敬不如從命。久仰沖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獻醜。”抱拳行禮,退了兩步。沖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壹擺,躬身還禮。
  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壹時卻均不拔劍。
  沖虛道人與向問天在武林中均享大名已久,卻全無跡象不知誰高誰下,這壹戰決定少林寺是否能留住任我行等壹行,事關重大,可是誰也看不出勝負之數。旁觀眾人均和沖虛及向問天壹般的心情,都所謂“提心吊膽”。
  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妳且退下。”壹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
  眾人盡皆駭然:“他已連鬥兩位高手,內力顯已大為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沖虛道長。”左冷禪更為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年的寒冰真氣傾註於他‘天池穴’中,縱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個時辰方能化解。難道此人壹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眾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似有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他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泄出半點痛楚之情。
  沖虛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賜教麽?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哪壹位出手,由每壹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原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是貧道這個便宜,卻占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拚鬥了兩位高手之余,再與道長動手,未免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
  沖虛道人心下甚喜,點頭道:“多謝了。”他壹見到任我行拔劍,心下便大為躊躇,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彩,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說不是他自己出戰,這才寬心。
  任我行道:“沖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壹邊也得出壹個生力軍才是。”擡頭叫道:“令狐沖小兄弟,妳下來吧!”
  眾人大吃壹驚,都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
  
  令狐沖更為驚訝,壹時手足無措,狼狽之極,當此情勢,沒法再躲,只得踴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
  方證呵呵笑道:“原來是令狐少俠。我聽得少俠呼吸勻凈,內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壹位高人光臨敝寺。請起,請起,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十還禮。
  令狐沖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
  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沖,妳來瞧瞧這幾個字。”
  令狐沖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壹根木柱後看去,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壹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壹行都深入柱內,木質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
  令狐沖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抱拳躬身,團團行禮,說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料想此刻師父的臉色必定難看之極,哪敢和他目光相接?
  解風笑道:“妳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什麽來啦?”令狐沖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鬥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沖正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願。”解風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好好壹個年輕人,壹生前途卻為女子所誤。妳若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還會逃得出妳手掌麽?”
  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什麽稀罕?將來老夫壹命歸天,日月神教教主的尊位,難道還逃得出我這乘龍快婿的手掌麽?”
  令狐沖吃了壹驚,顫聲道:“不……不……不能……”
  任我行笑道:“好啦。閑話少說。沖兒,妳就領教壹下這位武當掌門的神劍。沖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稱他為“沖兒”,當真是將他當做女婿了。
  令狐沖默察眼前情勢,雙方已各勝壹場,這第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沖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沖虛道人跪倒在地,叩首為禮。
  沖虛道人忙伸手相扶,說道:“不敢當!少俠何以行此大禮?”令狐沖道:“道長高義,愛護小子,小子好生感激相敬。現下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沖虛道人哈哈壹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
  令狐沖站起身來,任我行遞過長劍。令狐沖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
  沖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沖的劍招。
  眾人見他始終不動,似是入定壹般,都覺十分奇怪。
  過了良久,沖虛道人長籲壹口氣,說道:“這壹場不用比了,妳們四位下山去吧。”
  此言壹出,眾人盡皆駭然。令狐沖大喜,激動之余,又欲跪倒,沖虛忙伸手攔住。解風道:“道長,妳這話是什麽意思?”沖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兩位可還沒動手啊。”沖虛道:“數日之前,在武當山下,貧道曾和他拆過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然要輸。”方證等都問:“有這等事?”沖虛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對手。”說著微微壹笑,退在壹旁。
  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道長虛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妳壹半,現下可佩服妳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說道:“方丈大師,咱們後會有期。”
  令狐沖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嶽不群側身避開,冷冷地道:“可不敢當!”嶽夫人心中壹酸,淚水盈眶。令狐沖又過去向莫大先生行禮,知他不願旁人得悉兩人之間過去的交往,只磕了三個頭,卻不說話。莫大先生作揖還禮。
  任我行壹手牽了盈盈,壹手牽了令狐沖,笑道:“走吧!”大踏步走向殿門。
  解風、震山子、余滄海、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沖虛道人,既然沖虛自承非令狐沖之敵,他們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聽得嶽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頭道:“怎麽?”嶽不群道:“沖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沖,我來跟妳比劃比劃。”
  令狐沖大吃壹驚,不由得全身皆顫,囁嚅道:“師父,我……我……怎能……”
  
  嶽不群卻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妳蒙本門前輩風師叔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精髓,看來我也已不是妳對手。雖然妳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華山派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妳這不肖少年慪氣,倘若我不出手,難道讓別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殺了妳,妳就將我殺了吧。”說到後來,已聲色俱厲,刷的壹聲,抽出長劍,喝道:“妳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
  令狐沖退了壹步,道:“弟子不敢!”
  嶽不群嗤的壹劍,當胸平刺。令狐沖側身避過。嶽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令狐沖又避開了,長劍始終指地,並不出劍擋架。嶽不群道:“妳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這就拔劍!”
  任我行道:“沖兒,妳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
  令狐沖應道:“是。”橫劍當胸。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倘若故意容讓,輸了這壹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但是否能保性命,挨得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若說不讓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壹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
  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嶽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沖只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每壹劍都攻人要害,壹出劍便是殺著,當下不敢使用。他自從習得“獨孤九劍”後,見識大進,加之內力渾厚之極,雖使的只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不相同。嶽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自均知他有意相讓。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壹眼,都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甚為忠義。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嶽不群便要壹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所使招式全為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令狐沖顯然決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壹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仿徨無計,相對又望了壹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麽辦?”
  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妳到對面去。”盈盈明白父親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壹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壹聲,卻不移動腳步。
  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更加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對面去。”盈盈仍然不動,連“嗯”的那壹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妳如何,妳早已知道。妳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妳自會取勝。妳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妳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妳的面前來提醒妳?”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壹壹擋開,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他若還擊壹招半式,早便已逼得嶽不群棄劍認輸,雖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卻始終不出手攻擊。嶽不群自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壹招便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留有破綻。這麽壹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壹倍。
  旁觀眾人見嶽不群劍法精妙,又占盡了便宜,卻始終沒法刺中令狐沖;又見令狐沖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乎亂擋亂架,卻曲盡其妙,輕描淡寫地便將嶽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越佩服,均想:“沖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當非虛言。”
  嶽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跟我纏鬥。他雖不來傷我,卻總叫我難以取勝。這裏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地死纏爛打,成什麽體統?哪裏還像是壹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壹劍,當頭直劈。令狐沖斜身閃開。嶽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嶽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後心,這壹劍變招快極,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壹聲,都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在半空,隱隱感到後心來劍,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他只得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壹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只聽得噗的壹聲響,嶽不群長劍刺入木柱。劍刃柔韌,但他內勁所註,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眾人又都“啊”的壹聲。這壹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贊嘆之情,人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既佩服他這壹下躲避巧妙之極,又慶幸嶽不群終於沒刺中他。
  嶽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仍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然都在同情對方,心下大為懊怒。
  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後來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余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裏說得漂亮,內心深處對這劍法卻無不佩服。
  當嶽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鬥,嶽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爭而起。師哥是華山氣宗的掌門人,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絕技,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壹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嶽不群右手壹提,從柱中拔出長劍。令狐沖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嶽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狐沖低頭道:“弟子不是妳老人家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吧?”嶽不群哼了壹聲。
  任我行道:“他師徒二人動手,沒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妳賠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
  嶽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壹場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麽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只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嶽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遲疑道:“這個……”嗤的壹聲響,嶽不群繞到柱後,挺劍向令狐沖刺去。
  令狐沖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已鬥到了殿心。嶽不群快劍進擊,令狐沖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
  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
  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但如此打法,只怕幾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
  任我行心想:“這嶽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什麽也不會輸的。可是沖兒只須有壹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以言語激他壹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向問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盡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壹位,更加了不起。”向問天道:“是哪壹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壹項神功,令人嘆為觀止。”向問天道:“請問是什麽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壹張臉皮。”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不知是哪壹門哪壹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嶽不群嶽先生所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嶽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神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壹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向問天道:“嶽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自然。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在心。練得臉皮老,誰也沒法搞!”
  他二人壹搭壹檔,便如說相聲壹般,盡量地譏刺嶽不群。余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幸災樂禍。嶽夫人壹張粉臉漲得通紅。
  嶽不群卻似壹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提劍刺出,令狐沖向左閃避,嶽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壹招妙著,叫做“浪子回頭”。令狐沖舉劍擋格,嶽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壹招“蒼松迎客”。令狐沖揮劍擋開。
  嶽不群刷刷兩劍,令狐沖壹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嶽不群哼的壹聲,又壹劍刺將過去,令狐沖再退壹步。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什麽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難以抵擋?”
  眾人自均不知,嶽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嶽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的“沖靈劍法”。當時令狐沖壹片癡心,只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嶽靈珊對他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嶽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余同門都會,這壹套“沖靈劍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嶽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沖登時手足無措,既覺羞慚,又感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妳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妳要殺我,便殺好了。”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壹死了之,反而爽快。
  嶽不群長劍跟著刺到,這壹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沖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嶽不群跟著使出下壹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勢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壹式,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壹般,卻又瀟灑蘊藉,頗有仙氣。
  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壹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梳妝臺,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沖和嶽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遊,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嶽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沖心下亂成壹片,隨手擋架,只想:“師父為什麽要使這壹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麽?”
  只見嶽不群使完這壹招後,又使壹招“浪子回頭”壹招“蒼松迎客”,三招“沖靈劍法”,跟著又是壹招“弄玉吹簫”,壹招“蕭史乘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復,這壹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嶽不群卻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大惑不解。
  令狐沖見嶽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壹閃,登時恍然:“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歸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壹般,稱為“迎客松”。這招“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墻,不但師父、師娘與眾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裏心頭大震:“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法’,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此意,只是我糊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
  重歸華山和娶嶽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狐沖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絕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列門墻,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自是言出如山,壹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知嶽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嶽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嶽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然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會感於我的至誠,慢慢地回心轉意。”嶽靈珊向他大發嬌嗔,他終於哄得她轉嗔為喜,過往已不知有幾十百次,而他深知小師妹性情,有把握必能辦到。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嶽不群又是壹招“浪子回頭”,壹招“蒼松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沖猛地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歸門下。我得重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壹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壹己歡樂,卻負人壹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麽?”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壹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模模糊糊,只見嶽不群長劍橫過,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壹招“弄玉吹簫”。
  令狐沖心中又是壹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沖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壹暈,只聽得錚的壹聲響,壹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只見嶽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地掉將下來。他大吃壹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嶽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嶽不群壹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壹腿力道好不淩厲,令狐沖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只覺眼前壹團漆黑,直挺挺地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壹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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