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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圍寺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令狐沖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壹座大鎮,走進壹家飯店。湖北出名的點心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面條,煮以鮮湯,甚為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碟,付賬出門。
  只見迎面走來壹群漢子,其中壹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壹的老頭子。令狐沖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妳好啊。”
  老頭子壹見是他,登時臉色尷尬之極,遲疑半晌,刷的壹聲,抽出了大刀。
  令狐沖又向前迎了壹步,說道:“祖千秋……”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壹刀雖力勁勢沈,準頭卻是奇差,和令狐沖肩頭差著壹尺有余,呼的壹聲,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壹跳,向後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
  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妳是令狐沖。眾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日曾有令諭,不論哪壹個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這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麽?”
  眾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眾人話雖如此,但大家妳瞧瞧我,我瞧瞧妳,臉上神情都甚古怪,沒壹人拔兵刃上前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壹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癡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後多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此刻聽老頭子這麽說,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
  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欲蓋彌彰。這事不但魔教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們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閑談往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見令狐沖出現,驚喜交集之際,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有令,叫我們將妳殺了。但妳武功甚高,適才我這壹刀砍妳不中,承妳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妳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
  壹人道:“適才咱們壹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夥兒再不妨鬥鬥酒去。倘若有哪壹位英雄好漢,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又壹人笑道:“聖姑只吩咐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酒取。”
  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壹間酒樓,四十余人坐滿了六張桌子。幾個人敲臺拍凳,大呼:“酒來!”
  令狐沖壹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了。”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
  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出寺。這些日子來,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子駕到,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妳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
  壹個白須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壹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必歡喜得緊。這盟主壹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
  令狐沖慨然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壹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粉身碎骨,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為己舍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壹往無前,決不用想上壹想。不過如在平日,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
  群豪壹聽,更加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確實不錯。
  那白發老者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若如江湖上所訛傳,說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會,可叫眾人心涼了。”
  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事情壹概不知。既會不到聖姑,又全不知她訊息,日夜思念,想得頭發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壹杯,衷心感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說著站起身來,舉杯壹飲而盡。群豪也都幹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妳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狐沖道:“不知大夥兒都在哪裏?”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坪?”那白須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
  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鬥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費盡心機,放懷大飲,灌死令狐沖後他又活了過來,日後見到聖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妳。”
  令狐沖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麽好,幸喜也沒怎麽壞。”令狐沖心中壹直有個疑團,眼見余人在身後相距數丈,便問:“眾位朋友都說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泄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說,那就不說吧。”老頭子道:“日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麽?”令狐沖道:“但願此日早臨。”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夥人相聚,已有二百余人。
  
  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天已入黑,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裏許之外,便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下見群山圍繞的壹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人眾,壹眼望去,少說也有壹兩千人。
  只聽有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壹人來當。妳們六個人都要當,那還成什麽盟主?”
  另壹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壹個人,壹個人便是六個人。妳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妳再啰裏啰唆,先將妳撕成四塊再說。”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壹,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壹個。
  先前那人給他壹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谷六仙”顯然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壹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妳老子。”桃花仙怒道:“什麽?妳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問道:“為什麽未必?”另壹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壹個兒子。”桃根仙道:“妳只生壹個兒子,跟我有什麽相幹?”又壹個粗嗓子的大聲笑道:“跟妳沒相幹,多半跟妳兄弟相幹了。”桃幹仙道:“難道跟我相幹麽?”先壹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妳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什麽好瞧的,妳自己照鏡子好了!”
  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地縱起,壹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出。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壹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哪有這樣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妳。”桃枝仙道:“呸,我就比妳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請大夥兒品評品評。”
  群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個個五官不正,面貌醜陋,要說哪壹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著實不易,這時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栗栗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壹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谷六仙,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群雄壹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余對目光都註集在他身上。
  令狐沖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桃谷四仙,唯恐他們壹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妳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似壹座鐵塔。他適才死裏逃生,已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想說幾句撐門面之言,只顫聲道:“我……我……我……”
  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妳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幹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壹見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桃谷六仙更大為高興。
  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群豪跟著起哄,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壹到第六的美男子,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贊,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說咱六個是醜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妳們只六個人,怎能成為醜八怪?”有人輕聲道:“加上他們爹娘……”壹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我們,聽說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壹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跟相貌如何幹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們齊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壹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聲道:“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群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十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
  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論。”
  驀地裏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壹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沒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沖竟閃避不及。
  群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只要他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壹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叠地將令狐沖拋下,嚷道:“啊喲,妳……妳使什麽妖法?”
  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為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什麽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泄,越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沖腰背壹挺,穩穩站直。
  桃葉仙忙問:“怎麽?”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沖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幹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抓他了。”群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妳們這次可服了麽?”桃根仙道:“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沖來當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哪有什麽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那不是太謙虛麽?妳們問得太笨了。”
  群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
  令狐沖道:“眾位朋友,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並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裏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暫且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打壹個,總也打贏了。”
  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為難於她。寺中大師們都是有道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壹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壹場爭鬥,那便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什麽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幹好了。”
  群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幹什麽的?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什麽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壹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壹個‘盟’字,多麽別扭。”桃幹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壹個‘盟’字既然別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壹撇。那是什麽字?”
  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醜,沒人出聲指點。
  桃幹仙道:“少了壹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妳壹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妳割我壹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妳為什麽要割我壹刀?”桃幹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裏也沒刀。”桃花仙道:“如果妳手裏有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
  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
  令狐沖提高嗓子說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參僧迎任姑’的字樣,須是任大小姐的‘任’字,不是神聖的‘聖’字。再多買些皮鼓,壹路敲擊前往,好叫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膽戰心驚。”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不勝之喜,歡呼聲響震山谷。其中也頗有若幹老成持重之輩,但見大夥兒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率領人眾去趕制旗幟,采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
  令狐沖見過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衛,另有壹幫殿後接應,余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盡早得悉。群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
  
  行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旗幟皮鼓,越置越多,更有不少人提了大銅鑼,嘡嘡敲響。蓬蓬嘡嘡聲中,三千余人喧嘩叫嚷,湧向少林。
  這日將到武當山腳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於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麽說,便怎麽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如接不到聖姑,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用?”
  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行。”
  當下群豪停了鑼鼓,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人騎了壹頭毛驢過來,驢後隨著兩名鄉農,壹個挑著壹擔菜,另壹個挑著壹擔山柴。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住咳嗽,壹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人數眾多,手持兵刃,壹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壹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沖過來。
  桃根仙罵道:“幹什麽的?”伸手壹推,那毛驢壹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
  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
  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什麽?我窮漢……”
  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叉腰,滿臉怒色。挑菜的漢子氣喘籲籲地道:“這裏是武當山腳下,妳們是什麽人,膽敢在這裏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妳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
  群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
  桃花仙笑道:“妳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什麽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壹,只要學過幾個月,妳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麽妳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什麽?妳們又看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壹位借把劍來。”
  便有壹人笑著遞過壹把劍。那漢子接過,走到幹硬的稻田中,東刺壹劍、西劈壹劍地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
  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漢子道:“有什麽好笑?讓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壹般,更引人狂笑不已。
  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壹個遲緩,壹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難看之極,但劍招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壹二成,其余的卻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不勝榮幸。”語氣甚為誠懇。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妳這小子,妳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麽?”令狐沖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怎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然令人嘆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妳這小子,叫什麽名字?”
  令狐沖還未答話,群豪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什麽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鄉巴佬,妳說話客氣些!”
  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什麽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為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妳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
  令狐沖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派高手,恭恭敬敬地躬身說道:“我們有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妳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沖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送將過去。
  群豪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
  挑菜漢子道:“妳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壹比?”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對手。”挑柴漢子道:“妳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壹劍,向令狐沖刺來。令狐沖見他這壹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的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壹劍。令狐沖長劍回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壹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壹交。但那挑柴漢子卻壹步又壹步地倒退。
  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壹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壹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
  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壹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壹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壹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壹截,他出劍之時又沒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都已知這兩人乃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壹個呆滯,壹個癲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沈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註,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壹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
  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壹劍沒使老,當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射暗器,他說什麽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壹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老頭壹直在旁觀看,壹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壹聲,說道:“佩服,佩服,妳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壹面舞劍,壹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壹般,穩穩地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壹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乃極上乘的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妳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妳們將壹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
  兩名漢子飛身過來,壹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沖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壹陰壹陽,壹剛壹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叫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壹。”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壹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
  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壹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十余年前,武當派有兩位前輩師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壹聲嘆息,顯然是說:“哪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壹擊。”
  令狐沖恭恭敬敬地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余高手,自必更加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甚為失禮。待此事壹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找到了其中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壹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
  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真難得。令狐公子,妳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壹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壹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並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麽?”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壹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
  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過招?”
  
  那老者又微微壹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蓄勢無窮,當下凝神註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壹弧形。令狐沖只覺壹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說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壹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壹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壹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壹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液穴”。
  那老者長劍豎立,當的壹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壹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壹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
  那老者又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沒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又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壹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壹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壹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壹搶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壹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壹寬:“他守禦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仍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地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遲了壹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壹花,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當的壹響,雙劍再交,令狐沖只感手臂壹陣酸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壹個未消,另壹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采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壹般緩緩湧來。那老者並非壹招壹招地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壹團守勢,同時化為攻勢。令狐沖沒法抵禦,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壹步,光圈便逼進壹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什麽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圓。”桃枝仙道:“令狐兄弟,妳不用害怕,倘若妳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妳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壹,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妳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壹當盟主,年紀便大了幾歲,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
  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壹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壹步,波的壹聲,左足踏入了壹個小水坑,心念壹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壹心,不論對方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沒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壹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麽壹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壹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壹敗,大夥兒心虛氣餒,哪裏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壹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能為她斷送壹條手臂,實乃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什麽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壹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壹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
  當的壹聲大響,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壹震,氣血翻湧,驚怖之下,壹只手臂卻仍完好。
  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
  令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壹擊,果真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壹個膽敢以身犯險。他壹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幸,僥幸!”只覺壹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話倒不是尋常客套,這壹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余自迎刃而解了。
  那老者既見令狐沖敢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妳說。”令狐沖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跟隨其後。
  到得壹棵大樹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下,指著樹旁壹塊圓石,道:“請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輕壹輩人物之中,如妳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
  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
  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妳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好男兒、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並沒查到妳什麽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不足為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入心坎,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當即站起身來,恭立受教。
  那老者又道:“請坐!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免。嶽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令狐沖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
  那老者微微壹笑,說道:“妳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色鄭重,問道:“妳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
  令狐沖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實不知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妳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內力為妳所吸,但我察覺妳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壹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
  令狐沖當日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吸星大法”後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說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
  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壹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壹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
  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壹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
  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哪壹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壹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沖道:“然則為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為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
  令狐沖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卻不敢奉命。”
  那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
  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嶽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壹點面子,妳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壹同拍胸口擔保,叫妳重回華山派。妳信不信得過我?”
  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壹位響當當的前輩,他說可和方證方丈壹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重視同道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門墻,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當兩大派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
  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妳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壹意孤行,便為了這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妳負心,反臉害妳,妳也不怕後悔嗎?”
  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
  那老者點頭道:“好,那妳就去吧!”
  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吧!”
  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妳比劍,怎麽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
  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實仙道:“妳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妳就壹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不見得?這老頭兒的年紀比妳大得多,力氣當然沒妳大,時候壹長,自然是妳占上風。”令狐沖還沒回答,只聽桃根仙道:“為什麽年紀大的,力氣壹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幹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麽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幹仙道:“妳也錯了,壹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娘胎的胎兒,力氣最大。”
  
  群豪壹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余人,這麽壹來,總數已在五千以上。這五千余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壹幹飯鋪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壹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只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壹場大廝殺的浩劫。屈指算來,距十二月十五只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壹百多裏,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回音。
  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壹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無恐壹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群豪在壹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裏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壹堆堆柴火。這些豪士並無軍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壹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鬥拳摔角,吵嚷成壹片。
  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喜事?”想到此處,全身壹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壹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無人主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壹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少室山上。我只憑壹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壹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湧湧,心想:“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
  
  兩日之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曾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傑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江白蛟幫史幫主帶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也有六七千人眾。數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見有壹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沖提壹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沖,會同江湖上壹眾朋友,前來參拜如來佛祖和諸位大菩薩,拜訪少林寺方丈和各位前輩大師,敬請賜予接見。”這幾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裏。
  但寺中寂無聲息,竟沒半點回音。令狐沖又說了壹遍,仍無人應答。
  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少林寺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壹推,大門並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的並無壹人。他不敢擅自進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
  令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群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壹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桃根仙叫道:“廟裏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沖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幹仙道:“妳說和尚都逃光了,哪裏還有光頭的人給妳來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裏,怎會有尼姑?”桃根仙指著遊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幹仙道:“妳為什麽要殺他?”
  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壹草壹木。”桃枝仙道:“當真拔壹根草也不可以嗎?”
  令狐沖心下焦慮,掛念盈盈,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走上壹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壹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
  跪下向如來佛像禮拜。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
  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沖心想:“方證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壹座少林寺竟沒壹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壹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
  五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壹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壹齊止步。令狐沖向西北角的壹間廂房壹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壹聲極輕的呻吟。
  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輕推,身子側在壹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壹聲開了,房中又是壹聲低呻。令狐沖探頭向房中看時,不由得大吃壹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側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壹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進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壹人時,果然便是恒山掌門定閑師太。
  令狐沖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閑師太緩緩睜眼,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壹絲喜色,嘴唇動了幾動,卻發不出聲音。
  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沖。”
  定閑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發出幾下極低的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她說:“妳……妳……妳……”眼見她傷勢十分沈重,壹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閑師太運了口氣,說道:“妳……妳答允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為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為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心中悲慟,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
  定閑師太低聲說道:“妳……妳壹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壹定能答允!”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壹道喜悅的光芒,說道:“請妳……請妳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上氣不接下氣。
  令狐沖大吃壹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做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恒山派的事,便是晚輩的事!”定閑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妳令狐沖,為恒山派……恒山派掌門人,妳若……妳若不答允,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後,面面相覷,均覺定閑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
  令狐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難事,但眼見定閑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湧,說道:“好,晚輩答允師太便是。”
  定閑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恒山派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妳令狐少俠了。”
  令狐沖又驚又怒,又是傷心,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只見定閑師太將頭壹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著手冰涼,早死去多時,心中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聲。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壹個不剩,咱們壹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壹把火將少林寺燒了。”
  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沖登時恍然,背上出了壹陣冷汗,說道:“我魯莽糊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
  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必當盡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
  只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擁將進來,分往各處查察。
  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他又有什麽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壹皺,裝作沒聽見。只聽桃幹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壹個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實仙道:“沒壹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
  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群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壹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見壹個,便廚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壹只。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幹幹凈凈。
  令狐沖每聽壹人稟報,心頭便低沈壹分,尋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壹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哪裏去找?”
  不到壹個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壹張紙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地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壹名門大派,壹聽到咱們來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壹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群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沖聽他示下。
  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壹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眾位各抒高見。”
  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舍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占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但叫能捉得十個八個來,還怕他們不說嗎?”又壹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
  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蟲,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嚙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壹笑,說道:“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沖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壹百個後,以百換壹,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
  突然間壹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裏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壹蒸,倒也妙得很!”說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壹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他這幾句話雖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饑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地響了起來。
  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什麽清什麽之計。”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地退下山去,可是天下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何高見?”黃伯流道:“咱們壹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壹面派人采辦糧食,大夥兒便在寺中守……什麽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什麽網,咱們便來個……什麽中捉鱉。”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只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
  令狐沖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少林僧眾的下落。采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壹手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什麽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的壹根手指頭兒。”
  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壹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群豪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
  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壹個蒲團之上,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壹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證方丈固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不願率眾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閑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決非出於方丈大師之意。我當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間,壹陣朔風從門中直卷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壹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壹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壹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閑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恒山派的掌門?恒山派門下沒壹個男人,聽說上壹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壹個大男人怎能當恒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叫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
  
  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壹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沖心頭壹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壹枝箭,箭桿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了。”令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三裏,便給壹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那個沒了。”
  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沖下去決壹死戰。
  令狐沖又問:“敵人是什麽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麽?”
  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鬥,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壹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真是遠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什麽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什麽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地餓死在這少室山上,要咱們坐困危城!”
  白熊大聲叫道:“哪壹個跟我沖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時有千余人轟然答應。
  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多。”這壹言提醒了眾人,都道:“當做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沖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
  令狐沖叫道:“以此擋箭,大夥兒便沖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何處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沖道:“正是。妳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裏能做什麽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夥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
  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夥兒把這鬼廟壹把火燒了,再沖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群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眾人壹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
  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沖殺,請妳分派。”
  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率群豪以應巨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夥兒分為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壹方下山,每壹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
  計無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余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沖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
  群豪齊聲吶喊,分從八方沖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擁而下。
  令狐沖奔出數裏,便聽得幾聲鑼響,前面樹林中壹陣箭雨,急射而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壹壹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沖去。
  忽聽得身後有人“啊”的壹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著妳下山。”藍鳳凰道:“妳別管我,妳……妳……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沖信手揮灑,盡數擋開,卻見四下裏群豪紛紛中箭倒地。
  令狐沖左手攬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急,發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強,來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也難盡數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沖壹時拿不定主意,該當沖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眾人。
  計無施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沖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夥兒暫且退回,再作計較。”
  令狐沖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沖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縱聲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壹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之時,仍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夥兒退回少林寺。”
  群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壹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壹灘,西壹片,盡是鮮血。計無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沖擊。來到少林寺的數千人眾,其中大半數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屬,能遵守規矩號令,其余二千余人卻皆是烏合之眾,這壹仗敗了下來,亂成壹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壹步該當如何。
  令狐沖道:“大夥兒快去為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靈藥。”又想:“倘若恒山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嗯,兩位師太遭害,恒山派眾弟子壹定幫我。”
  耳聽得群豪喧擾不已,不由得心亂如麻,若是他獨自壹人被困山上,早已沖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壹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真為難了。
  
  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裏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群豪也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壹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並不沖上。
  過了壹會,鼓聲同時止歇,群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來了。”“沖上來倒好,便殺他們壹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裏等死。”“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裏餓死、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沖下去。”“只要沖得下去,那還用妳多說?”
  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壹日壹晚,大夥兒可沒力氣再戰了。”令狐沖道:“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頭,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大家便可壹擁而下。”計無施道:“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時,山腰裏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余名頭纏白布之人沖上山來。群豪大聲呼喝,擁上去接戰。但攻上來的這壹百余人只鬥得片刻,壹聲唿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著鼓聲又起,另有壹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壹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吶喊聲此伏彼起,始終不息。
  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沖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也都頭纏白布,敵人再來進攻,這三百人便乘勢沖下,攻入敵陣混戰。王八羔子們便不能放箭,大夥兒就乘勢下山。為今之計,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亂脫身。”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只待勢頭壹亂,便即猛沖。”
  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壹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沖,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未必擋得住這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壹振,跟著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頭纏白布,排得整整齊齊,便道:“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夥兒下去決個死戰。”群豪轟然答應。
  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壹大片壹大片地飄將下來,地下已積了薄薄的壹層,群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壹團,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來越黑,到後來即是兩人相對,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裏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人,竟不約而同地誰都沒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什麽?”
  暮地裏山腰間傳上來壹陣嗚嗚嗚的號角聲,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這壹次敵人似是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
  令狐沖長劍壹揮,低聲道:“沖!”向西北方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秋、漠北雙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沖了下去。
  三百余人壹路沖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裏許後,祖千秋取出壹枚大炮仗,晃火折點燃了,砰的壹聲響,射入半空,跟著火光壹閃,啪的壹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訊號,寺中群豪也即殺出。
  令狐沖正奔之際,然覺腳底壹痛,踹著了壹枚尖釘,心知不妙,急忙提氣上躍,落在壹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踹到了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沖,突然啊啊大叫,跌入壹個大陷坑中,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往坑中戳去,壹時慘呼之聲,響遍山野。
  計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
  令狐沖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布滿了陷阱,若再貿然下沖,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高叫:“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壹株樹頂躍到另壹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刺倒了三名長槍手,縱身下地,落在壹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處必無尖釘,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長槍手發壹聲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壹壹躍起,但已有十余人喪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壹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各人垂頭喪氣,壹跛壹拐地回到山上,幸好敵人並不乘勢來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鮮血淋漓,人人破口大罵,顯然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遮掩在山腰裏挖坑布釘的聲音。這些鐵釘長達壹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釘頭尖利,倘若滿山都布滿了,怕不有數十萬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群豪中凡稍有見識的,思之無不駭然。
  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壹邊,悄聲說道:“令狐公子,大夥兒要壹齊全身而退,勢已萬萬不能。咱們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了。”
  令狐沖驚道:“妳……妳……是什麽意思?”
  計無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義薄雲天,決不肯舍眾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夥兒報此大仇?聖姑困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沖嘿嘿壹笑,說道:“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夥兒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壹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壹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
  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無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壹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脫身之機了,不由得攤手長嘆。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越笑越歡暢。群豪大敗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間,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麽開心,令狐沖和計無施壹聽,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能如此嘻笑。”
  只聽桃谷六仙中壹人說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壹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壹人道:“妳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又壹人笑道:“妳們要嘗嘗鐵釘穿足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錘,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錘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群豪給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壹句話他都要和妳辯個明白。妳罵他“直娘賊”,他就問妳為什麽是“直娘”而不是“彎娘”;妳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
  壹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
  令狐沖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什麽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壹聽,壹齊奔了過來,問道:“什麽東西如此有趣?”令狐沖道:“我瞧見六只老鼠咬住壹只貓,從這裏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見過。走向哪裏去了?”令狐沖隨手壹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夥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沖繞彎兒罵他們是六只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擁著令狐沖,徑向後殿奔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沖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人越走越遠。
  桃幹仙砰的壹聲,推開壹間偏殿之門,裏面黑漆漆的壹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六只老鼠擡了壹只大貓,鉆進洞裏去啦。”桃根仙道:“妳可別騙人。”晃亮火折,但見房中空蕩蕩的壹無所有,只壹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
  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哪裏有洞?咱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照看,卻壹個洞穴也無。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幹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們是老鼠麽?”桃枝仙道:“菩薩對著墻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幹仙道:“妳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麽會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動石像。
  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少林寺武學領袖群倫,歷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壹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徹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摩像,也是面向墻壁。達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不論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來到少林寺,群豪均遵從他的告誡,對寺中各物並無損毀,這達摩老祖的石像,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壹齊使勁,力逾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達摩石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人齊聲大叫,只見眼前壹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壹個大洞。鐵板的機括日久生銹,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只老鼠擡貓。”頭壹低,已從洞中鉆了進去。桃幹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鉆進。洞內似乎極大,六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片刻之間,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叫道:“裏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壹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妳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幹嗎不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壹定’。‘說不定’與‘壹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妳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什麽?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什麽只點兩根,點三根不可以麽?”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什麽便點不得四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卻也十分迅捷,頃刻間已扳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人妳爭我奪,搶了火把,鉆入洞中。
  令狐沖尋思:“瞧這模樣,分明是少林寺的壹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莊被困,也是經過壹條長長的地道。說不定盈盈便囚在其中。”思念及此,壹顆心怦怦大跳,當即鉆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上桃谷六仙。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莊地道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只洞中黴氣甚重,呼吸不暢。
  桃實仙道:“那六只老鼠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鉆到這洞裏來的。咱們回去吧,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幹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也還不遲。”
  七人又行壹陣,突然間呼的壹聲響,半空中壹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後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壹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妳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裏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壹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壹條禪杖擊了出來。這壹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壹條禪杖飛出。
  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並非活人,黃澄澄的乃是機括操縱的銅人,但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壹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當的壹聲大響,短鐵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
  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滾倒,又有壹柄鐵禪杖摟頭擊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鐵棒,搶過去相救兄弟,雙棒齊上,這才擋住。但壹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幹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撲將進去。五根短鐵棒使開,與兩壁不斷擊到的禪杖鬥了起來。
  使禪杖的銅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銅和尚每壹杖擊出,盡屬妙著,更有壹樁極厲害處,銅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系鑌鐵所鑄,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不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難以擋架禪杖的撞擊。六兄弟叫苦連天,只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盡是禪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壹步,又增添了幾個銅和尚參與夾擊。
  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銅和尚招數固然極精,每壹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刺向兩個銅和尚的手腕,當當兩聲,劍尖都刺中銅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根仙壹聲大叫,已給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這壹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錚兩聲,仍刺中了銅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至精至妙之著,只刮去了銅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壹些銅綠,頭頂風響,鐵杖罩將下來。令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有壹根鐵禪杖擊到。
  驀地裏眼前壹黑,接著什麽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銅和尚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是燃著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壹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幾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目不見物,登時手足無措,接著左肩壹陣劇痛,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壹壹都給擊倒。
  令狐沖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盡是禪杖掃掠之聲,便如身在夢魘之中,心下惶怖已達極點,卻全然的無能為力。但不久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銅和尚回歸了原位。
  忽然間眼前壹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妳在這裏麽?”令狐沖大喜,叫道:“我……我在這裏……”伏在地下,不敢稍動,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聽得計無施“咦”的壹聲,甚是驚奇。令狐沖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得緊。”
  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掛念,十余人壹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於地,身上盡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叫道:“令狐公子,妳怎麽了?”令狐沖道:“站住別動,壹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拖妳們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卷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
  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卷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銅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沖搖搖晃晃地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頭、背上都為禪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內力相抗,受的都只皮肉之傷。
  桃根仙便即吹牛:“這些銅做鐵打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叫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壹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問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麽壹回事?”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說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銅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壹眼,道:“原來銅和尚還沒破去。”
  桃幹仙道:“要破銅和尚,又有何難?我們只不過壹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銅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沖進去引動機括,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
  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哪肯再上前去領略那禪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幹仙道:“眾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從來沒見過。”他六兄弟另有壹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便即顧左右而言他,扯開話題。
  令狐沖道:“請哪壹位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壹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令狐沖端起壹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壹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銅和尚壹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聲不絕,壹柄柄鐵杖橫掃豎擊,過了良久,壹個個銅和尚才縮回石壁。
  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撟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銅和尚有機括牽引,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鏈,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壹盡,銅和尚便不能動了。”
  令狐沖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銅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簧力道方盡,再試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壹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壹用。”
  當即有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壹部黃須,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來,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說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銅人鐵杖,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夥兒性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沖點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沖又踏出兩步,呼的壹聲,壹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不思索地舉刀壹揮,嗤的壹聲,銅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鐵杖掉在地下。和尚雖是銅制,臉和身子都黃澄澄的,手臂和禪杖卻為鑌鐵所制。令狐沖贊道:“好寶刀!”
  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不能壹舉削斷銅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鐵如泥,登時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只銅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孤獨九劍”中的招數。銅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壹斷,禪杖跌落,兩只手臂雖仍上下左右地不絕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銅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銅鑄鐵打的死物,壹招既出,破綻大露,手腕既斷之後,機括雖仍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
  群豪高舉火把跟隨,替他照明,削斷了百余只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銅和尚躍出。有人壹數,鐵和尚共是壹百零八名。群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壹個火把,搶前而行,壹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觸上什麽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裏外,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什麽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狐沖快步搶前,壹步踏出,足底壹軟,竟是踏在壹層積雪之上,同時壹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處。
  他四下張望,黑沈沈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壹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
  
  卻聽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話下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問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計無施道:“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早已結冰,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喜道:“是了,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沖驚喜交集,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說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夥兒從地道中出來。”
  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來攻,倘若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擡頭可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此時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也都擡了出來。
  群豪死裏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
  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壹口胸中惡氣。”桃幹仙插口道:“王八有尾巴,那不錯!可是王八蛋是個蛋,蛋有尾巴嗎?”令狐沖道:“咱們來到少林寺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幾個王八蛋來吃了,管他有沒有尾巴,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
  令狐沖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夥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為傳布。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救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麽?”
  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裏面無人答應,這才回報:“都出來了!”
  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壹齊大叫三聲,好叫正教中人嚇壹大跳。”
  祖千秋笑道:“妙極!大夥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
  令狐沖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著呼叫,壹、二、三!‘餵,我們下山來啦!’”數千人跟著齊聲大叫:“餵,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妳們便在山上賞雪吧!”群豪跟著大叫:“妳們便在山上賞雪吧!”令狐沖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吧!”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妳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妳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著大叫:“妳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妳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
  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
  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
  眾人叫嚷了壹陣,眼見半山裏並無動靜,天色漸明,便紛紛告別散去。
  令狐沖心想:“眼前第壹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是?”腦海中忽然閃過壹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同行。”
  當下向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藍鳳凰、黃伯流等壹幹人作別,說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問道:“公子,妳要到哪裏去?”令狐沖道:“小弟要舍命去尋訪聖姑,日後自當詳告。”
  眾人不敢多問,當下施禮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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