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家變 by 王文興
2024-3-25 20:36
I
尋父 父親,您出走已半月余,壹切問題當照尊意尋索解決。
子 曄
周圍都很黑暗,他從竹籬笆外看瞥到房屋裏點著壹門黯燈,只在前方廊次點了壹盞,而且在這長廊上的至大的部份的黯舊窗幃都已幔遮,他即知道他的爸爸仍沒有回來。如今已快十點半了,四近人家都已歇休,他的母親必然是壹個人於家,而且猶未睡。她是在等著他歸返,因的在兩天前時他曾給信予他母親告她他今日得以歸來。隨著他在此竹笆門上輕輕拍了兩拍。過了壹會,他感覺他的母親在其中發生有了動態。他母親把窗簾掀開壹條,對外瞠視,然後她便去將那木頭玻璃門拖開。她走下來來把竹籬門啟栓。
“誰呀?誰呀?”
“是我,毛毛。”
“哦!”聲音裏現著失望。大概她初以為他可能是父親。
“媽媽,”他叫她,籬門打開來了。
“毛毛。”
他領先步穿院子,到至木門之下的仄階前,屈身抽鞋帶並問,“有什麽消息ㄇㄚ?”
“沒有。派出所在前天曾來過壹次,但只是問壹問,沒說什麽,妳呢?”
“也沒有。”
他又問:
“我有信嗎?”他想到南部諸處來的。
“也沒有。”
他把提包,篋箱跟雨傘從地板上執起。
“妳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
他的母親忽地飲泣起來。
“別哭了。不要難過。”
“休息體息去吧,妳也累了。”
“好。”
“明天妳連著即刻去系裏上辦公嗎?”
“等過壹天吧,明天我想望派出所去問問。”
“往後妳看應當要怎麽個辦?”
“恐怕得要暫時停止尋找了,等等消息。”
她靜默而視,他又說:
“明天我打算停止刊登報上啟事,太貴了些。”
111
壹座雙只機膀上接著兩只陀螺的噴氣機咻聲極低擦過,其噴氣聲起先仿佛壹片大鐵片坍到另壹片上的吵聲。然後逐漸遠逝象無數煤油桶在石板面上旋滾的空響。壹個少年從居屋裏跣著赤足迅跑到小院內來看,只見飛機已匿了蹤影,只看見高空上的很多若白色嫩豆腐絫花似的蛋雲。這少年現時十六歲,而今在他的家約早前二年蓋起的籬竹後頭佇了壹會,看壹看籬墻外的世界,(天,和綠樹梢),即刻想起他的雙腳還是赤的,便立立跳了回房。如今他們的這家和以前的家略賂有些不壹樣,以前進門的壹塊踹腳石塊而今變成了水泥臺階,此刻上面橫七豎八放了許多木屐和舊鞋,並且房屋前增出了壹所刷黑瀝油的板質加建廚房——共同籬圍這些都是二年前有壹次大宿舍翻修時趁便修建的。他走進了他的房子,此房內比昔前樸舊了許多。他走入他二哥的那間房內,他哥哥的那張竹床還在,他現下便臥在他二哥的竹床上復讀小說。他看的是俄國舊俄小說,“貴族之家”,屠格涅夫著,他完然浸愛予斯時俄國中產農莊小地主的淡宜生活裏。 自上壹個月以來他便直呵瀏過了果戈裏的“第卡納農家上的黃昏”,居格涅夫“姻”,以及契霍甫的“大草原”。
就在他註誌閱讀的時際,他聽到外界的陽光中突然響起他母親象杯盤砸地壹樣的斥駕聲,她用剛硬不順的臺灣話來罵著,“是什麽蠻不講理的人又去把竹竿衣物架上我竹籬上來曬!!我這竹籬笆會被妳太重壓倒去妳知不知道。”
他壹甩拿書拋到床上。他的面容立刻赤得燙紅。他的母親又來了。母親其實並非怕她的竹籬笆會倒了(竹籬那那麽容易頹),其只是心裏不願別人的竹竿尾“擱”在她的圍籬上,認為那樣是“侵害”——想想,別人只是拿竹竿“靠”壹“靠”.就連借壹借靠靠都不行麽?她真是小氣得可以。他為此臊紅了顏,跑到前廊間看外,著急的互絞著手。
“閩賢!出來跟我把這般人叫壹叫,這壹些外向的人真不講理,他們公公然然霸占起我們所用的地方來,妳說她可惡不可惡?‘絕’對不許!絕對不許她用,甚至借壹借都不可以。我這地方是不許人借的”
因為她的聲音的吵噪,在竹籬圍的間竹後窺著許多直對面貧民破建裏的小孩兒,也許就是架衣服的那家人家的,照竹籬裏張看。
“都走開!”媽媽拔聲大喝:“我才才說的,妳們又來幫著設法把我這竹隔推倒不是?”
忽地:“走!走!”壹道大哮,父親怒從廚房間殺了出來,圓瞪著眼睛,他大喊壹聲的聲音戰得他(毛毛),竄了壹竄。籬隔上的幾個小孩給咳得放卸了手,並且有幾個被駭得哭發出來。他為他父親感到羞恥無比。噢!父親!怎麽可以對小該那樣。怎可以那樣虐待小孩?噢,是的,他之所以那樣地虐對小孩是因為他知道小孩比他弱,他可以欺負他們。
際時壹個紙白臉孔,瘦得象具骸骨肋壹樣的女人步了出來。她態度不悅地把衣竿撐了離去。幸好她沒有吵架。媽媽還在對著她背面指數著:“妳這樣不講理亂占我用的地方是大不應該的,妳知不知道?我那籬笆要是叫妳給壓倒了妳賠不賠得出來?”他的父親站在他底母親的後邊對她(那女人),將他銅鈴似的眼眸瞪得圓大。
“閩賢啊,妳進去把那兩根權丫拿出壹拿,我們來把自己的衣服架出來曬,免得這個地位讓這些旁人給侵占了。”
幺,媽媽,妳不是說竹籬上架了衣件會垮的?
他—人在屋裏走廊內來回蹀轉著,他臉上慍慍發熱,雙手則是冷冷的。
他的父親拿了兩根樹杈杈打廚房出來。此壹木杈是用來叉上竹竿上某壹少高的地方去的。他們家的衣服通常都晾在廚房前的兩株樹椏之間。在陽光下,他見到他的父跟母二人,柱著木杈,適架好了曬竿回來,搖搖歪歪的,恍似從洪荒時代越出的兩個“原始人”。
壹面步壹面他將面部收進手上。終這壹場爭吵他皆沒有勇氣出來,乃至甚至過後陸續幾個鐘兒他都沒敢出來。
112
他的父親的經濟情狀愈來愈差,他於機關裏的原先秘書職置均被調任為輔導,月月薪水平空減低去兩百多元。對於這件事父親非常憎忿,他心認壹定是他的“仇人”謝秘書害他的。該謝秘書是父親在處裏的第壹號大敵人。可以知道父親他在處裏相合不來的人很多,他均常在家裏聽到他(父親)口裏損刺這個人,誚傷那個人。大概壹定是他的這些話在處內也被其他的同事風聞到了,以是父親在處裏尋覓出差的機會亦受到許多挫折。由是他只有壹日日坐在家中妒嫉它人的好運命。
他的每月收入實際是進不抵出。他(毛毛)稔悉每月月初得薪時候的情況:他爸爸和媽媽閉門在他倆的臥房裏,伴在壹個墨烏漆皮小箱箱旁旁,分數著錢目。他的媽媽是時臉顏更病,脾性更燥,箕踞在榻榻米上,兩條腿挺開。每壹月到廿號左右,他的爸爸,由於錢已不夠花,遂得去處中處處湊借。處中有壹些闊人,他的爸爸平常所妒仇漫罵的對象,稱他們“會搞”,“會弄”,並且有時盡性說:“貪汙!”他們均都很善意去予錢借他。他曾問他的媽媽象這樣他們每個月都欠債,因是此家怎麽能壹望過下來?他的媽媽說就這樣壹個個月借另壹個月的,借了再還,還了後又去借,這樣也可以壹樣過下去。他父親對乏窮的態度業可以說是壹種順水的態度:每度他壹點完鈔票,即燃壹支煙,備壹杯茶,坐到廊上舒壹口說:“ㄏㄞ,七折八扣,這個月活活等於沒有發薪。”其態度仿佛好象反倒是壹肩輕松的姿態。有時他甚至還拿另壹個比他還沒錢的人來尋玩笑:“鄭懿綱發回來不只壹個錢沒有,還倒欠出納股兩百塊。”他有壹次眇見他的母親適在點數壹大疊鈔券,他是他壹輩兒沒見過這麽多的錢,他雖則只是個小孩子但也漫心狂喜起來,歡躍地說:“啊!這麽多的錢呀!”他的媽媽申斥道:“妳開心什麽,這個錢是別人的會錢,我們是替人代收壹次而已!”
他的父親也去試行找過“加”班的機會,但是就連這些機會也沒得到。他便咒罵說這些略略好壹點的機會都被慣是總是幾個人專全兜包去了。他嘆氣:“這種機關沒有做頭的哦。沒商做頭。”他,毛毛,倒是曾經去過他父親的機關裏去過壹次。他那次去是因的他該時有壹些數學題目不會需拿去求益壹位爸爸處內的職員。他便和他爸爸乘下午壹點五分的處裏交通車往處裏。此交通車留在弄通口等躕。達輛車子是壹架運貨卡車更易的。後面車座象壹具火柴盒兒,任什的窗洞也沒有,門扇也沒有。職員們登上車還得抓延壹條短鏈子活潑攀上去。大多年老的職員都由其他的人拉抽著上去。這會車開壹下後還有個揮手的職員飛勁趕緣上,半個身子掛在外邊,半個抱在裏邊,眼鏡滑到鼻頂下。經由好幾個人努力加緊拖他始把他掀翻上來。車的進行之中年輕的職員們玩皮得東擊西打,年老的職員則壹個個合目養神。有個老職員他看到車達到終極目的地以後才把眼目睜開。到了辦公廳,這家辦公廳是幢很舊將傾的木樓;從壹臺樓梯上升,但能聞到壹鼻經年塵封的氣息。在該樓梯的樓上梯口的地口停有壹張底牙交錯的壞藤椅骨。走至父親的辦公房室了,那是壹間共五人壹齊公用的壹座小房間。在房壁的壹角設有壹個垂毛巾的架子,之上掛了漉漉溚溚的洗面巾,還有幾尾蚊子飛出來。他父親的辦事桌是壹面舊書桌兒,在其平面上呈有幾圖茶杯圈印。辦公桌上幾乎什麽都沒有—壹除掉壹支銅墨扁匣。以及壹盒回文針。坐在父親對面的那人這壹天下午沒來工作,父親象是嚅囁地曰:“兼差去了!”致是他,毛毛,乃坐移那人的位子上頭。未意這日下午那壹個能教數學的年青辦事員也末上辦公廳,至是他只有留在那座位上閱閱報紙了。其間有過壹位西服畢挺,壹表文質的中年男子進入,他向父親熱烈地打了個招呼,父親也與他打了個招呼。過後這個人去同另壹人說完話後遂又出去。他問父親這個人是誰。他爸爸說這人即是謝秘書。他便覺好奇,便問父親他在那壹間辦公室辦公,但而父他不則聲。等下午四點半先後,整個辦公廳裏的辦公人員齊都先行下辦公了。壹齊坐到處外的交通車上,於車中談笑風生。待五點鐘當鈴壹傳,他便和他們共同乘這原先來的大公車回歸。
113
他的二哥新近有了壹個新的女朋友。對這壹個他的父親較諸對於前壹個更要反對得歷害了。他聽見他的母親說這個女人從前曾經執業過酒家的酒家女。他的父親為此已經憤懣已至了,而益有至者,他的二哥業已決定好非要與她婚姻不可了。除掉這種觀點差異以外,他之二哥溯自他交了個女子之後便每壹個月交回來的貼數比以前見少得多,以是使得他們全家的境遇較前更加拮據。而最近兩個月他的二哥更是未給家裏壹枚錢,他也比以前更少住在家裏,致是他以為他更不須要交給家內任何津補。為了這個,家裏因之發生了無數次的家庭風驟。這些風驟使得這個家庭變成象地獄壹樣。這些爭戰多半是在臨晚時候發生,因為他的二哥都在近晚的時間回舍。的確每壹度他的二哥回舍他的二哥便必要和他父親發生壹通爭吵。其二哥多半是為了拿箱子裏的衣服才回家的。他能夠記得壹次吵架的情景歷歷現前: 那是壹次壹個月底十五號以後,他的父親發覺他的二哥已經又是過十幾天日沒給家裏貼補矣。那時亦適是近晚時分,屋中電燈都還未點,為了省電.屋中但聞漫耳的蚊雷絲絲聲。他的二哥適見到由籬笆外回來,他的爸爸已經見及,便坐還到門廊的靠背椅上鎮守著他,俟之進來時他二哥並末擡頭與他爸爸招呼起,他的爸爸於是鼓瞪著睜目註瞧他入室,他,毛毛,也壹然仇目地註視著他的哥哥。於這件事情內,他是和他的父親站在壹邊。這是因為他受到他的母親挑間的緣故,他憎恨的是他的二哥不把錢給家裏,不顧家。
爸爸看見他的哥哥未曾向他搭話,便在他的背後哮聲怒忿道:
“餵,老二壹ㄚ,我要間妳壹句話壹ㄚ,我問問妳最近妳到底還顧不顧及我們的死活了呀?”
二哥睜露出壹色諒異的表顏,宛佛他當先壹迄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問句。“怎麽了?”
“我不想問妳要錢,妳知道我最好妳的錢呀我壹個也不用,但是難道妳就亦不顧到妳的親弟弟的,還有妳的姨媽的每日生活了ㄇㄜㄜ?”
他母親這時立即退讓,並挽掖他也讓,但是他因為他好奇而依留下,他記得他的哥哥此時惡惡的睜了他壹眼。
“我不是告訴過妳我因為做西裝做了兩個會了,這幾個月我的錢剩的不多,需等我這些會期滿了再說。”
“嗬!”他父親冷笑壹響道,“害噯,我看妳的錢替我少花壹點在妳那女朋友身上就可以剩了!”
“爸爸,爸…我勸妳不要再提這件事好ㄅㄛ?再講這件事也是跟以前那樣,不會有好結終,不如不說。但是我得正式告訴妳有關到錢的事壹概全由我單獨負管,與她沒有壹點關系;她是從來沒有向我說過多要壹文錢過。而且再說這是我自己賺到的錢,我自己為什麽不能隨便去花它?再說妳以往都曾給錢給過我花過沒有?”
“什麽?!妳說什麽?妳現在這態度,這副姿態是妳對我說話應當有的態度嗎,Ah!”
哥不敢則聲。
“我看妳變了—個人了!妳的眼睛裏現在那裏還有我?剛剛妳進來連個招呼也不打,妳看妳現在到底猶懂得禮貌不懂?”
“我壹進門妳就陰沈著臉,妳說我怎麽先和妳說話?”
“什麽!難道做‘老’‘子’的還得要先向兒子‘扮’出笑臉來不成!!妳在說的笑話!妳根本如今完完全全把家看成壹個與旅館相仿似的地方,只回來吃飯睡覺!看妳今天這趟還行晚飯吃沒有?妳還想回來吃晚飯呵!沒有飯吃!今天妳晚飯沒有飯吃!”
“沒飯吃就設飯吃!那我就走!”二哥轉身刺出。
“站住!”爸他發狂大叫。
二嚴情不自禁的歇步。
“妳反吶!”爸爸大ミ——
媽媽及時又湧了出來。
“既說到達裏,我率性將話說出來予妳聽,妳絕對不許讓那不倫不類,不凈不當的女人娶過門!妳假若要娶她,那妳…”爸爸說,“那妳需等我這壹口氣吞斷了,眼簾閉上了再說!”
“娶不要她完完全全是我個己的自由,我只要樂於幾時討她我就可以幾時討她!”
“什麽?混旦!”他爸爸出掌猛的“啪”壹聲捶了壹響桌面,立時其臉上慘白得跟白灰壹樣白。
“閩賢,閩賢,妳也不要太傷自己體身了,妳也該註意壹註妳自己有那個‘血壓高’的癥病,”其母親介道。他的父親確有極高竄的高血壓癥!
是時圍籬外站滿了圍觀的人群。
“我也明白的說給妳聽,這壹個家我也不在乎的。這壹個家有著對於我來說也等於沒有。現在我就走。妳看吧!妳看我還回不回來,”他二哥說畢迅箭飛了出門。
“站住!回來!…”他爸爸忽間出手擋住眼目,踉蹌傾彎下說“頭暈!…頭暈…!”
“閩賢!閩賢!”
“爸爸!”他大叫!
二哥早消失竹籬隔外。
“閩賢!”
“哦…不要緊…我好些了…不要怕——!”
媽媽立即速去滔了壹杯燙茶給他父親。他則趕緊前去把長廊上的圍簾布兜上。
其父親邊嘗著熱茶邊說:“ㄏㄑ…這種的兒子!…會叫我吐血!”
“妳快別和似這樣的兒子生氣了,”他媽媽勸道,“生了氣弄壞了自己的身體更不合算。而且妳也應該照護到我們母子兩個,要是妳為了這有了個什麽不對,妳叫我伯母子兩個之後將怎麽個好?”媽媽說著竟淌下圓淚來了。
這時父親忽而雙眼發直,朝前壹瞄也不瞄——面貌瞬間又露紙白。
“閩賢!閩賢!”
“爸爸,爸爸——”他確實叫他爸爸的模樣嚇壞了!
“沒有…沒有什麽…我好了…”
“閩賢啊…”他媽媽繼續又求勸著。
他恨至了他的哥哥!
114
臺風雄勁地襲著!在這濃濃黑夜之內聽到舍外到處摧枯拉朽及闖門的聲鬧。他聽來甚以為懼。可能亦許可怖的聲音並不是風的怒嗥而是勁雨的鬧作。不,或則可能不是雨的鬧作而是木葉的喧排。悉是極遠就聽到,象海濤壹如,自遠而近,愈近愈兇獰,四圍有許多的大榕樹,亦即是這許木葉翻成的漸漸進襲的怖惶逼迫他於床上壹回又壹回的怖恐得痛苦反滾。每每壹暴大風刮來時就象要把全座木摟全然,附帶連同他,壹起掠清。這幢樓房實是太古耄了。不知在什麽地角猶聽得屋泄掉落的聲陣——滴瀝,滴瀝,滴瀝,滴瀝。又壹陣極大的巨風進襲上來了。
115
靜默火熱的市區的正當午,此壹父親忙忙的疾步著,彼已能夠目見不遙灰空中的臺省氣象所建築。這個父親身著挺硬夏紗白的香港衫,底下穿的卻是壹條冬令質重的墨色長西褲,因是沒有錢去買夏天的新褲替調故不曾更換季著。他腰圍上還綰著壹腰舊軟得宛若縫衣匠的軟布尺壹樣的皮帶,褲後還脫溜掉壹圓圓環的。他踏在被太陽溶得著成壹片溶膠的街當中,他的皮鞋不斷沾在黑黏上,他的皮鞋業已是很上年歲的壹雙,他擔心稍稍壹用力只怕會把鞋面和鞋底分成兩個。他的鞋底如今已然很單薄,踩在黏膠上只覺灼熱如炭。
他是因為他們處裏今日中午不予行用交通車,那交通車壞啦,需得曳到廠裏去修理壹陣陣,所以他走路回舍。在處裏時大多的人概乘公共汽車回返,獨他和另外二個擬定要走回去。他們在大烈日下走了拾余分時,之中有壹個卻放掉了,仍去改乘公共汽車。過十分鐘,另外壹個也決定放棄了,只可惜卻己找不得市營公共汽車的車牌把,因之只有雇了壹部三輪車回返。他小含笑容地望著那壹位的背景,欣懷地停兀走去。
矗在前頭不遠的就已經是該壹公賣局的高聳的紅建了,尚得還有幾幾達壹半的路。他之臉被火日烘為緋暈,張口微咻,並且為了阻擋暴日他在天頂上蓋了壹塊巾帕,這塊汗卷亦用來搵汗,壹再拿來擰幹了又搵,搵濕了又擰擠,他的唾液也甚幹,適時剛經過壹攤冰水攤,賣冰水助小販邀他喝壹杯謂:“來哦,壹杯壹塊!”他含笑搖頭拒納。
這時他的頭上不僅鋪了壹巾汗方,他並且把手加壓在頭頂上。有壹支瘠瘠的,在外流浪的亡家狗,也因烈日而拉長了舌部,居然隨從了和他,步速壹致,步調也壹致,共相偕伴而挺。這樣續續走了壹會兒,大約這只淪落的瘠狗也體識到跟著這樣的壹個不可能得到什麽好結了,所以它就半途掉了回去。——
他行到壹處看見遠前就是近家之地的鐵軌平交道了,離開家單只有六七分鐘的路程。他們真真是傻頭,不願意硬起緊牙熬壹熬。這會兒我不亦都要到家了。雖而到家的時刻晚了壹些些。遲了半點鐘吃午餐,午睡的時間因是受到削掉。伺下午復入去上斑時是ㄣㄛ仍仍走路上班呢?不了,——那樣走去的話上班恐怕要遲到了,近個月來機關裏的人事室管制得非常的嚴格。
他到家ㄌㄜㄜ。媽媽埋怨他說怎的大宿舍裏其他的人都早回來了,唯獨他這麽後回來。他笑煦煦,小喘著氣,自他的香港衫的荷袋中取出了壹張軟濕的汽車票方,說:“這是處裏上午發下給我們坐車的。我才將省下來。好給毛毛明天去上學時好用它。”
116
在達段時期中有壹種經驗堪稱是他壹生最為痛苦,印象也最深的壹種經驗,那就是他父親和他之母親的爭鬧。這壹類的經驗不獨只有壹次,但是究竟有幾次他也記不正,依他的印象裏仿佛這共總就總呈壹次!
下面是他所記得的,他無法分清這是真鑿的壹次還是印象中綜合的壹次。
壹天下午,他的媽有事去打了個電話給其父親,但是爸爸不在,等過壹會兒,他媽媽再上了個電話去他辦公廳,他復復不在,他的媽媽便惱火不擬打給他父親了。
他媽媽坐在走廊木背座上猜狐地稱:“妳看啊,毛毛,妳父親連大白耀日都居然不在他辦公處裏。”她的壹形受苦受災的表情可以使人看出她心裏的妒腹來。他為他媽媽的這種妒嫉心理感覺極頂的憤懣。“是的。不在,他不在!妳說怎樣?”
“的確不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難道不能到別個辦公室內去辦商公事ㄇㄚ?難道他不能到廁所裏去小便嗎?”
“可是我這壹邊亦都打過去絡續兩個電話為ㄌˊㄜ。”
“那妳為什麽不再打?”
“我不再打這個電話了。而且這時候他回都已回來了。”
他不知用什麽話來回復她,乃咬牙拂肱嚷叱:“那是妳的事兒!”
等五點半鐘的時候他的爸爸回來了。他的母親對他沈無壹聲。他的父親覺得奇妙,便問她問;“怎麽了?有什麽事沒有?哈?”
他的媽媽抿嘴不作表明。
“啊?怎麽壹回個事?”
“妳既然問了,我使說給妳聽!妳壹個下午都到那裏的去了?我去打電話給妳教妳代便替我在處裏合作社帶壹包洗衣粉回來的,我居然打了接連兩個電話去都沒打著。妳到底去了那裏?”
“我沒有啊!我只是第壹課裏去隨便聊了壹會會天。我很快就回來了。原來是妳:我辦公室裏的人就對我說有兩個電話進來來過,我就奇怪是什麽人打來的。我壹通個下午都沒有出去過。妳為什麽不再打壹個電話來,叫我下班時給妳把洗衣粉帶回來?”
“我沒有那麽犯賤!我才不再打它去哩!”
他的父親沒有復覆。
這—天的夜時晚飯吃得很氛調霾陰。母親終壹場餐飯都不曾講壹句壹語。等吃過晚飯以後母親還是不發壹語。他測識及等些時當即可能有異常嚴重的事態發生。經驗告訴他,每番這類的現狀,這種沈默的現象,就即是壹個征兆,表示到夜半三更時候必定得發生壹場痛苦的騰喧。以是他懷著恐懼不安的心情去就寢。大概由於察覺到深夜的空氣內有壹種緊張的什麽懸掛著,由而他乃為之無法入黑境。反之,他倒緊張地側竊細索墨夜中的任何壹針纖響,由致他連他的母親在隅壁房內未曾合眸睡著的狀態都能聽出來。過後稍許他即聽見壹聲息嘆,他的神經頓時因此痙攣了起來,實否那件可怕的重大事況業已發生了?他乃再傾耳傾聞。果然的,壹響嗄嗄的暗音顯起,此嗄聲就是他所深感熟悉,所嚇悸的聲音,亦即是他的母親為了害怕他聽見,直以為壓低了嗓嚨可以叫別人聽不清的聲氣。他聽見他的父親說:“我沒有出去啊…妳要不肯信的話妳可以去問詢我的那壹起同事。”只過了壹片子,驀然他聽獲他母親擊天擊地拳打腿搗她榻榻米的聲振。隨後聽見她叫喚:“我不行了…哎啊,我心跳的好厲害——哎啊,我不行了!”他的爸爸趕急慌慌的叫著她:“秋芳!秋芳!秋芳!”他壹骨碌嚇得跳了起來。父親沒有再更出聲。為什麽?是不是她死了?他急速跑至他們的臥房裏捏聲問出;“什麽事?什麽事?”
他爸爸媽媽的臥房裏明著燈。他的媽媽,少隔片刻以後,驀然發出壹聲破振天廷的嚎哭聲響來!
“秋芳哎啊真的啊,妳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嚇我,把我給嚇壞了!”
“就要這樣讓妳害怕壹害怕!”
此刻他由是乃恨透了他的母親。憎恨她的狡擅演戲。痛恨她的使用這個不顧恥廉之至的作方。
以是他遂分隔著壹層蚊帳從外註視著他們父親母親二人在蚊帳內。
“我來問妳,跟妳在壹起的那個混帳不要臉的女人到底是誰?”
“我那裏有什麽那樣壹個女人呀?我真的只是第壹課去談了壹談天去罷了,妳要不信,妳可以去問妳———”
“這樣證明是壹放蕩女人就壹定就在第壹課裏無疑的了。是那壹個?快點說出來。是不是歐陽意明?壹定就是她,就是她了。她去年過年時曾經到這裏來為妳拜過年!這個什麽浪蕩娼婦王八混旦,等我明天壹清早就殺到她家裏去,揪她出來給她壹個好看,也給她那先生,那頭活龜,壹個好看!”
“秋芳ㄚ!妳千萬千萬不要鵝,千萬不要呀,人她是正正當當的正經大好人,妳千萬千萬千萬不可以這樣的去冤栽人家…”
“妳這是在幫附她說話是不是?是妳所鐘意的人被我說上了妳心疼是不是?好啊!現在更尤其實證俱在了!妳們互相袒衛壹ㄚ!看著我明天壹大清早不殺去她家裏去把她揪出來給她好看!”
“秋勞啊,妳妳,妳要千萬小心,達要鬧出亂子來的!人家的丈夫是壹空軍,鬧到要是是時把手銃取出來——妳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呃!”
“我怕他!我本來就不想活了,我就去沖撞他吧,他開槍吧,我就要看看他敢不敢打死我!我明天壹大早我壹定要立陣沖到她的家裏去!”
“哎啊哎啊,秋芳唉。我真個求求求求妳!我甚至於為妳跪下都能夠!”
“好咿呀,妳就跟我跪下!妳如果真有誠意肯痛作決定,痛悔前非的話那妳就立即跟我跪下!”
“秋芳啊,我真的並沒有做下錯的什麽…”
“跪下!跪下,妳跪下!不論妳做了什麽妳都跪下!”
父親竟真實把膝頭曲了下去,他人的身子彎向前邊,兩個手撐到地上,榻榻密上界。
他其時遂恨他的父親千百倍於恨他的母親!
“赫嗯,妳這樣態更是顯了出妳和她倆人關系不清不凈。妳現在怕了,怕我吵嚷出來被她的丈夫知曉!妳認錯了這次就寬了妳!但是從今天起可要和妳簽下約法三章來:從今天起妳不許再和那個妖精狐貍女人說壹句話!假使妳要和她說出壹句話被我聽到的話,哼——唔!我這個規定妳說妳能不能給我辦到?”
“好,好,由今天起我不再同再說壹句話,我壹定不再說,妳可以放心了吧?”
“妳今天終於被我在下午電話裏捉到了呀。我很早就曾經想過要掛壹個電話往妳處裏去探探看看。我早即已經聽說過關於妳的‘風聲’了。不要以為我什麽事留在家裏什麽都不知道。讓我告訴給妳壹聽,我在妳那辦公室裏到處設滿了密探,我同妳說,妳要給我當心些,我告拆妳。我以後無論什麽時候我還會再掛電話給妳。要是妳再不在的話,妳等著有妳瞧的吧!”
“但是秋芳呀、我有的時候需要臨時到別的辦公室去壹會,要去接頭公事,妳說象這樣子我可許不許我去ㄎㄜ?”
“也不許去!妳從今天開始妳不許給我離開辦公廳半步!”
他的父親苦曲著他的臉貌。
“那要我要是到廁毛去小便可又可以不可以ㄎㄜ?”
“妳別跟我調皮!妳以為我不知道妳的陰謀鬼計?連小便也不許!要小便妳先給我在上辦公以前去小掉!不然下了辦公再去小!當中的時間不準去!”
“好的好的。我就照看妳的這樣子去做,”爸爸移了壹移雙腿,輕換了換跽得發痛的膝頭位置說。
他憤憤轉身離開了蚊帳側。
117
他折騰許久仍無法睡的了。這已是他的第二個夜晚睡不了。事實並沒有發生什麽事體,僅僅是平日間心景不大樂欣所影響及的。在這壹薦床上他側壹個身,眠床發生竹板閣支的聲響。這張床是他哥哥的舊床榻。許久以來他便己業變動到此壹間二哥的屋內臥床上過夜。自從他二哥和他父親前壹次嚴重的爭吵過後其二哥便末再回家睡過睡。
壹領輕小的汽車經屋外的平路穿過,明亮的車前光在室內溜壹轉,接著聽得壹塌有壹片石灰從灰壁上振下的聲音。全座房屋裏的壁面部是剝斑畢勃,鼓鼓浮泡,至而發出綠毛黴來,垂垂吊吊,仿如壹個麻瘋病患壹樣。為這墻壁他感及至致的羞恥。他都不好意思去請他的朋友到他的家中來,這壹學期他是連壹次也沒去約請他們來。他們就是至他的家中來了他也都把他們安在場籬門外談話。只要是對於這個貧窮環遭的壹切他都感覺有壹些要拔身抽脫出來的心意。對於他周遭的環境他可以說是“惡”憎到極點,以擡取自來飲水的水龍頭之地舉其當例,他便不肯到那地方去出面替他家裏運水,率不論四鄰皆怎麽個說疵他,批評他怎麽可以叫家中兩個父親和母親來拿。但是他的對自身貧窮的恥辱感還多過於他的父母孝順心。皆不論人們怎麽說貧窮並無絲毫可恥,但是他都以其為羞恥。他所最不能磨拭的印象是去年冬季的入夜每夜要作的展鋪床具。他的保暖的床薄棉被看來薄的似壹張餅壹般的,被裏子上且並加針了甚多方補搭於內。在棉被之上他的父親有壹蓋厚呢黑舊大衣壓蓋其外,至再覆在上面的是壹條有手指般長軟毛的羊皮襖的裏部,羊皮襖的襖子已經不見影蹤,這付長黃毛羊皮皮底這又因隔過許久,本乃織拚成的,現今都斷了連線,而今由是隨而七掉八湊的攤鋪在該厚呢大衣面上。其如有如撒鋪上幹草壹樣。他實是不能忍見現時所見的貧酸現象。另外還有更叫他難過的是公用廁所。公用廁所建在主要宿舍的方院子裏,壹間只有木門,沒有他口的暗黑泥水平房。他不能想象猶會有比這更得令人受到痛苦煎熬的場置、廁所的門內彌滿了暗蠅潮,進去的人都必須把門沖闖上又拉開,沖撞上復拉掀,為將嘶蠅驅退。蹲進廁所以後他感覺到壹股重厚如壁的熏臭,復為的此廁裏沒有氣窗,他只有把手抓住木門,蹩扭而費力的教木門間出壹條隙來。這黑廁裏的臭熏直酗得他冒出眼淚來,而有時前壹人在廁內為驅臭而點的香煙濁味含混其裏。他幾幾乎都為之酒醉倒。壹些個蒼蠅自半開的門虛縫內泌入。另有壹些子蒼鰓由他的下面的汙黯深坑下沖出,實在因的太多太甚了,拂也拂不掉,便索性聽它們歇在他的額頭上,嘴唇旁,眼白上。再有尤過者,他低頭看股下幽黯的深窟,只見滿滿壹片浮爛的黃屎,以至成百成千的小白蛆鉆動著。這壹陣子以來他患腸胃消化不良疾癥,以至他每日都要上很多次廁所。他每日還不唯要經壹次的苦痛,而是要經很數次的苦痛。有的時候他亦曾想到要想辦法子改善壹下這個周遭貧窮的環景界界,譬如他看到長廊壹張闊木桌上面的燈泡沒有燈罩子,就請他的母親出去代他購了壹個塑膠沾黏的廉價燈影罩圈,不過看得看了壹會感覺並沒的什麽益救。之外他也曾和他的媽媽要過壹巾麻密綠花方布作被現在這個房室內的戶窗窗門布,但是也不見到有多稗益。對於眼前的環境其只有聽其所以,不再作行其他的繕彌了。他逐是只有歸隱到聆聽音樂上頭。他有壹個小小的黃色無線電。(那是他的父親給他用分期付款按薪扣除的方法購來的)。他總喜歡在午夜時依近這音響的音樂盒傾聞古典音樂。因的怕擾醒他隔壁的父母親,他都把那音樂盒的聲量壓得很纖弱。他喜歡聽傾門得爾松的音樂。尤其喜歡度聽他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聽他的第二樂章,幽美優抑的慢走調。他常常記得那流麗如歌的樂句。常覺得象壹散蓮花壹樣的美好。他這壹那使暗默著這壹段的樂句,壹細聽著繚裊的梵啞玲聲,見到壹朵雪白的池蓮花漸漸漂起,漂起嘍,白蓮花的每壹瓣花瓣片都能夠透得清清落落。他倏地醒了。將才幾乎已經入了夢鄉,很可惜沒有繼續睡下去。有人走在走廊上的踏步聲傳了過來,乃他的父親從其屋裏間出來解決小便的事件。即就是這壹聲音叫他從行將入鄉之中被擾了醒來的。他的父親走到屋前寬廊的地帶,將小便盆的盆鐃掀啟,響出奇異宏亮的壹聲鐘磐,隨著聽到壹道小水註沖入小便盆的奏樂聲,自高掉低,猶如註沖溫水瓶的聲門。壹定隔壁的鄰人在深夜寂靜內壹定必然聽得。為這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可恥,不只是為的可恥被鄰人聽見,也因的自己對這件事感覺衷心的面紅。也許更令人為之耳赤的母親也壹樣地出來小便來。實實他也沒能夠憎恨別人,即論他自己也為便利壹樣的這樣小便。
此外還有他們洗澡的方法和洗澡的地方亦都教他為之羞紅不已。他們洗澡是在廚房裏洗的,用供洗澡的澡具是壹個大澡盆子。洗浴以後需要把這壹整盆水特特擡出去瀉倒。而當著他倒這骯臟水時周圍都站的有人看著。還有可恥可羞的事是勉勉強強塞在這壹口沐浴盆子裏。這洗澡盆就象恍是壹個兒童玩的玩具壹樣。不過也許最為使人感覺羞恥的是他的父母親的持久不洗身子。大體壹個冬令只洗兩次而已。他們還有其它特殊的生活方式使人感到特特的不能受納:比如象前壹天他的媽設壹把鋼刀在她置剩余萊味的桌子的紗罩上。據她說是為了防止野貓偷食。房子中忽間感覺濁熱得不得了。他的父母親睡覺前把房子窗戶全部關扃的密密不縫。他的父母親平日睡覺時候的習慣即是如期關閉窗戶。他頓然感覺持不住了。同時他的媽在她害病時其表情常常使人看了哀沮已極,她幾乎就具有她的壹種推己及人,已病人病的稟賦。另而之外她還有蒙患排泄系統疾病時的(和他的癥疾壹似)那房間裏內死積的重觸糞便酗聞。他遂而感覺他實確受不了了。他以斯開始懷疑他若是碰遇他的父母親若死亡的話,他不知曉他屆時會不會泣淚,他覺著為之十分感到痛苦,對他自己感到深度的疚咎。
再復有壹輛小車兒掠過,又墮下壹塊粉泥來。他這個家現陣跟他的此椽破宅相似,壞爛不能收整。他的二哥是刻適和他的爸爸發生極大的爭執。二哥已奪定主義在下兩個月間即與那個曾為酒家女的女子結合。就是昨天的晚上他的哥哥還家又復和他的父親烈吵壹架。他的父親因而又裂聲大叫,又幾乎昏失,又復倒熱荼,又復他的擔怕,在這次急烈的爭吵過了以後,他目視著房屋檐下的黯幽(那時天還沒有通黑)與及屋檐下陰暗中飛躍的蚊子,他感覺他可以隨即自殺!他暢然感到壹陣顫栗。他覺得需要從其他方面得到壹滴滴解舒才好。他想著他只有壹種,唯壹壹種,至易得到快樂的方法。他便把他的兩支手抓在他的兩腿之窩。他激進著自己,想要讓他自己達到壹種類苦歡樂的領受。壹分鐘後,他得到了那片恍若快樂,而又斷非快樂的感受。他於是疲碌以極,壹如死了過了壹樣。而就是在這時天上偏偏清亮了。
118
父親過了幾個月後在他的處裏遇上了壹個難關,他的機關裏新換了壹個主管事,那個主管者對他的能力極不賞稱,又加他的以往各式文憑證件全部沒有(他說是失落了,但是任誰也不知曉事實他們是失落了還是初即莫俱此),乃欲把他調派到壹個偏遠的小單位去。父親懷疑這件事是謝秘書所挑的疵疵,如今謝秘書已經升進為副主任秘書的權位。調差往鄉壤意識著許多缺陷:比如他的孩子的學校便不能繼續的上學,在僻鄉絕不會有優卓的學校,而且這也意識著他們在鄉下可能配不到房子作宿舍來住,另者他之職位降去了壹級,月薪也因是少拿了壹些,還有更其使人為之擔心的是,焉知下壹步不是覆從鄉村裏被踢翻蹴去?由於以上種種,他之父親便直形擔掛,而彼又不敢與他以及他的母親說及,生怕這樣會讓他們“心驚”,於是便由他單獨郁在心處。他的母親是時候常常看見他(爸爸)凝神危坐於回廊處,有時並且看到他只吃下個半碗飯隨即不復吃了,她就問他實否有什麽心肚事,他依舊說道莫有。不長久,他的爸爸,約在壹個禮拜以後恙病了。父親從他的喉管處喀出壹陀陀腥血的黃痰來。這對於範曄達壹方面者來說這回又是壹次極為怖懼的經受!他是時每壹天都在外面匆奔,有時他到醫院去拿藥,有時他又去取X光光片,或不乃打電話去問醫生,再不然他即到他父親的辦公處下去借薪。他都以為他的爸爸很快很快便要去了,(他的母親在有—天天晚的時陣與他滿露愁態地說:“毛毛,妳爸爸的這病情據我看不可能維持很久洛!”——)他心際不離的禱告著上天請求他不要千萬的不要奪掠走他父親的生命。他暗中向上帝許下答允說即便是他自己因而為此留級,或則因之得了肺癆之病都不在懷。達時日日的夜間他都睡偃睡得較少,他很容易聽見彼父親的喀嗽聲。他聽的出他的父親沖吐出來的每壹口痰,必定是壹口血,也就如同這壹口血就如從他——範曄——自己的肺腑吐出來的壹樣。他尤其沒法忘記在他父親頤邊擺的小香煙罐子裏所吐出的每壹嘔紫血所於他的驚怵印象,仿佛每壹口新吐的血均是他頭壹次首目的血。虧幸的這個嘔血的現象到了兩個禮拜去後它也就續漸的止出了,那個醫生說出了這得病的原因,說是是因他的心情沈郁所致。也就予這時父親這才透露了他心臆裏的隱慮。關於這是父親有壹刻背地裏和著他的媽露瀉的。奶媽聽得了自然即刻奉勸他不要這麽傻,白白丟了壹條大命,“存得青山在,何伯沒柴燒”,勸著他得自行舒解勸疏他自個兒才好,同時也要替她與毛毛她們母子的以後日子作想,總而言也就是到鄉下去也比的象這般丟了性命的好。據說是父親亦頷首稱對,並且答應斯後擬寬弛自己。稍許父親又說可能他們的老二的事也給了他若幹刺激,(二哥終這他父親生病的期間壹直沒有露面,他壹直沒有回到家裏來過。他歸根究底不曾知道。)媽媽忙勸著他道:“快別為他生氣了,妳氣死掉妳的壹條老命,也只得有白白的為他送掉壹條‘老命’!他豈不這更樂ㄉㄜ?…他要娶象這種樣子的女人那是他自己的份事,命數,他不聽,最好,將來叫他個自作自受!這是他活該,叫做他自己的報應!”……
過了壹個禮拜以後,沒料想到倒是這壹病病得個有些好處,那個新的單位主管遂因之產生了側隱之心,由是逐叫他不復到鄉地去了,乃另編移他在本來處裏調任壹個空閑的監督名字。
J
尋父 父親:您離家已甚久,請歸來,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自他在上壹次出外尋找父親以後,他的這個小啟事不時不時的仍舊還是在登,雖而它所刊登的次數相隔甚疏,大致壹個禮拜發登壹啟,目下他們已經較能慣常他的父親不在家的現象,他們心中的詮釋是他,父親,大致壹定是在著的,就因為見不到任何在的證據,可見的他正在有意的隱瞞著,於此可見他壹定在。現在他(範曄)已決定了要做的是:且現在先等等看各方面的回訊,至少的到現在了為止大致個個地方都沒回復,只有壹個地處投寄了他壹捎信,是發寄給他斯壹收容所是月所收容的無靠老人的油印名單,但是其中壹個亦都不是。(他們每壹個都記裁的有每個的身份證證號)。他的父親走時甚而連其身份證都沒俱。父親可能自己另編上壹個號?也不象,這收容所很顯然是對查過的,因為這收容所得同其地的派出所報上。他預備俟過了壹段還沒有的話,他就去再積蓄些資費,嗣後再出去搜找壹次。關至登刊廣告,他也實在因為沒有錢,現在以故不能常刊。但是他覺得他還是有繼續刊登的亟要,因為他總是意識的感覺到其父親大致正在與他實行壹場緘默的戰鬥,必定他的父親每天都在詳細閱讀報紙,看看他尚登不登,父親大概要看到經了很長很久的壹段時間以後仍舊在登,可以證征他們(他的母親與他)的確有誠意——他乃才歸來。他也知道是為什麽他居然堅信真有這麽壹幕沈默的戰爭在著,總而言之他就這麽信任它的確有的繼續纏鬥下了。目前他們在家裏的生活情形已經漸然能夠習慣—種新的安排和更改,他每天去學校上班,他之母親則起往菜市場買菜並燒飯。(無論滋生什麽大事況,大凡求生話和燒飯吃這兩件事總不會給更易去的。)另則他在壹個月開端的時候至銀行去提錢。是去拿他父親的“退休金”,掣其每個月之利潤。(他查過他的父親壹直沒有——在他出走後以後——至銀行提過錢,——大概他怕沒有帶印章怕不符領不到錢之因吧),由是他便每壹月掣著他父親的印簽到銀行去把其父親的息潤拿出來銷用——在平常他的父親的這壹筆潤息就是供作彼家裏的補助津貼用的,而這會又是他之母親,父親的“退休金”的受益人,作了決定這麽做的。雖而這麽做他們因為少壹個人因而感覺家裏的銀錢壓力減輕了甚多。但則話又理該說回的,他為他父親出去尋找他,去為他刊登啟事,再再都需要花錢的,他的父親的月利化在這方面大概也差不好多,他是就拿他父親的錢用在他父親的事上,用得異常巧妙而俐清。有壹天的時候他發見他的母親把他父親的壹張照片持到照相館裏去沖大之,而後把它陪框起來,掛在房壁上——致是他知道他的媽媽她已以為他的爸爸永永不會再復回來了。另有壹天晚上他夜半起床時不知不覺間碰撞上了壹個桌子木腿,那是他的父親的書桌,他的父親的書桌平時就經常阻住他的往回,這只書桌之位置在他的二哥的房間的入出口——他由是立瞬決定第二晨把它搬遷掉,第二日的早晨他果然把這桌子移到後頭的窄廊上去,他想只需他父親初壹回來時他就可以將它送還回去的。又有壹天他在前面走廊的進口處收飭各種鞋子,他發見了壹對他的父親那天出走時沒有穿去,是他的父親平時常常穿的皮鞋,現時已全面生灰的據在那方,它看來已老舊了許多,他就想他的父親便是回來了大凡也不可能再去穿著它,因是他因把這壹雙舊鞋摜註到壹枚廢物舊籮筐筐裏面。他的母親也看見他這樣的扔,面他的母親竟而也沒有說了什麽。
119
他迅疾的跑下了河岸層階到那條河邊,他想且時甩扔掉環境和生活的壓蓋,短時的去取至壹時的解鴿。他向那賣租小船的船主交了壹元五角的船費,那船家便去解結。這時是春天剛起的時節,天色淺灰,寒風猶峭。水面上傳來壹股子輕腥嗅覺。他踏上小艇,使操槳劃了到河中去。全面河面中就只有他壹人劃槳。少刻他乃蕩槳劃向上遊,行過壹處草色蔥蔥的河邊防岸,岸上的萊葉叫風給吹揚如壹些小動物的翻起的耳廓。他眺視下流的水面,只見水色是明澄的鉛黑色.這裏擺槳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行過壹座看來荒冷的小沙島,島上延滋的青草因為峭寒所以凍成死綠色澤。平素在天色好時不是這樣的,他在天氣好時經時到這壹條彎河裏來遨遊。天候好時金陽射在斯島上,沙和草的地上黃花萌放,壹座島看起來宛若是壹顆彩蛋壹樣。但現在可不是那式樣式。他現在把艇槳擱淺,頭擱在支肘上,遠眺著天邊四圍的霧山山景。眼下所見的山且是談墨跡的山脈,還有後前薄濃的層片,而還山脈的下體是沒有的,為迷霧所遮,只余下山峰的部份,淩空而呈,仿若是—個幻景壹樣,若而天氣好時,這壹些山脈便露青海調,仿佛有如壹片奔飛的藍馬群。可是現今不壹樣,現在他望著下遊水面上方的長橋灰形,以及那水面上的灰淡天色,他感覺及壹種仿象的是“哀傷”,然而又說不出它是為什麽的,而異常怪異的是,斯壹種哀愁居然得使他獲得—種仿佛欣慰,仿佛慰藉壹樣的快感…在天邊的灰雲片中陡然出萃壹顆銀亮的寒星,他望著它不覺感到壹種籲透出久抑胸中的壹口悶氣的感觸。他把他的眼睛投註在那壹顆星之上,也將他對他將來的壹切期望寄掛在這壹顆星銀上。
120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街旁的椰子樹的截短葉扇有若繈褓嬰兒的小小手掌壹樣的於淡風裏舞踴。而能得在秋末後讓它的那些象乒乓球拍壹樣的圓葉變成半透明酒紅色的欖仁樹,現在方方生出嫩青葉子來,起初在枝上若壹只只小青蝶,只需過了壹個禮拜,這些個小青蝶就育大為綠色禽鳥壹樣了。有壹種木棉樹也壹樣是種立在街邊的,此時在它的枯枝上生出壹朵壹朵象剝分開的紅心薯的肥鉅花朵。因於天氣轉溫了。行路上的女婦均把彼等的胳臂流露出來,有的時刻看見她們安坐在三輪車裏,兩條裸露的小腿露在車前,仿如兩只裸胳臂。
121
他遠看著河下流的那—連橋之來往燈點,壹粒粒如火流壹樣的奔流著,他的兩手扶著腳踏車的車頭,背臀依賴在椅位上。如是於白日,長橋上的來往車馬壹如橫算盤上的推動的珠子。他近來壹到覺著住家裏的氣氛低沈得他往不下來時,他便躍上了車子,無分晝夜地每街每巷地鉆深。這壹個月以來時常下雨,他騎著車子在街上掠過之時,看見街邊的屋樓都淋浸成褐咖啡顏色,成為壹條深富詩意的深咖啡色雨弄。等大而亮的太陽出來的時陣,他看見強光下的破爛街道則象壹床拿出來曝日的敗破棉裏。有的時刻他乘著車馬自夜間始下過雨了的街弄星馳過,腳踏車輪在雨地上發出斯斯之撕響,他烏幽的側影在馬路邊陪行,他低頭籲出了口哨起來,有時在這時適從街邊上方傳來壹鼻椰子花的香息。
122
壹天,他的父親興奮奮地回來對他們說:“秋芳——毛毛,我今天‘遇’到壹件想也想不至的怪事——Hey,妳們試猜壹猜ㄎㄢˊ,保定妳們沒法猜著。”“是什麽事?”媽媽她問。“什麽事?”他問。 “嗨,等壹等壹ㄠˋ,等我把鞋子脫了走進來再慢慢說給妳們聽!”
今天父親於下午溜空出來在辦公廳後面的壹條馬路上買面包時,遇見了壹個很久不見的人。他父親起先根本都沒識得出人,猶是他自動先認出了父親,喊呼起父親,原來這是壹個他,父親,在福建省廈門的辦公廳裏的壹個同事。只是這人只同事了壹個月不到即別處去了。現下他在“糧食局”辦公,辦公廳地址和他父親的很近,他就邀父親到他辦公室去坐壹坐。坐定以後他說他認得壹個華僑,近近要來臺灣幹壹筆生意,想把臺灣出產的木瓜幹拿到海外去“外銷”,並說那華僑要他在臺灣當經理,目下他正在物覓人手幫忙,他問父親願不願意幫他忙做份兼差。父親立陣滿口答應了。陳伯啟(這個人之名字)說是這個工作的待遇很不壞,並說他自己現下就要呈請退休了,等將來退休了後他將全面的去發展它,跟著他勸他父親也趕緊退休,跟他壹道兒來共同合作弄這事業。
他的母親和他聽了後均欣喜萬狀。他尤其是雀躍得雙睛發光,雙手拍起了手心起來,他的母親也透了壹口氣說謂:“哦,象這樣也好嗚,這樣也可以輕松壹輕松,嗐,這兩年以來我們每壹個月都欠負別人壹筆數,如再這樣下去的話真不堪設想,…有了現在這個事情當然好得多了。咳,龍們不知道這幾年我撐這個家支持得有多哀苦,”——媽媽她嘮嘮不絕的說了下ㄌㄞˊ,仿佛她業已得到了那個職務壹樣。“那麽他說壹個月打算給妳好多錢呢?”他及時問他爸爸。“他說最少三千之多,”他爸爸謂。“三千!”他重壹番,倒灌了壹口冷氣,而且的確抽得嗖嗖有聲,他然後跟著歡跳歡呼起來了。他睇壹眼其四周的這些樸舊的壞藤椅子桌子,破損的榻榻米外面,破扯紙門;癩瘡壁墻,他感著壹旦這些都可以全部煥然奐新的了。他湧起了無比的興奮!“那麽幾時開始去他那兒辦公呢?”他問曰。“快了,蠻快了,他說不出三個月左右,不過事情還沒能肯定,最好我們是先頭不要期望指得太高,”父親忽而間躡然小心地說,然而他(父親)掩不住他的全面春風。他(範曄)立迅說:“那麽現在我們就要釘定他呀,好不叫他給忘記掉。”“對,要經常的去催促壹催促他,免得被別人叫盜走了,”她也惶張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他答應過說他壹定的請我的。”“那麽妳準備多久去他那裏去壹次?”他問。“壹個月去他那裏壹次好了。”“壹個月只壹次,未免太少了!”他憤動起來。“那壹個星期去壹次好了。”“壹個星期去壹次還差不多,”他說,“我看現在妳應該去請他客,去把他請到外面館子裏去壹去,”他以著他的雖然短暫,然而卓優的待人處世經驗靈狡地說。“好,等以後我找個機會時去請他出去吃壹次。”“不可以以後,要現在,要這刻現在!”他急燥地拂舞著手臂說。“且等到以後再看哵,等到事情成功以後再出去訪他比較適當。”“事情已經成功了妳還請酒作什麽?”他大怒問。“那等我們等到事情有達八分成功的時候再去請他上館去。”媽媽也說的是,等將來有了八分成功的可能以後再說。他的母親乃問陳伯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的父親回答說;“他人可‘真’好,人很老了,頭發也都白了,身體很瘦弱,壹個人支身在臺灣。”“這個人我壹點記不得了,”媽媽她說。“漫說妳記不得,(可能妳還根本就沒見過),便連我也記不得他了。”
而後他的父親又興高烈采地道:“上壹個年份有這麽壹個看相的稱我等到遇59歲的時侯會結上壹場妙運。我現在剛好五十八歲出頭,再過三個月就是59歲了——妳們說這個看相的好準不好準啊?這個機會簡直可以說是它自己找我找上我這幾來哵的。妳們看在多少人走著的馬路街道上無意之中竟會碰到是人,而且起先還是我根本沒看見他,是他自己先找著我來叫住我的,妳們說這不是洪運點到了我是又什嗎?妳們說說看這事妙不妙呵?”“真炒,”他稱。“真妙——妳們自己談,讓我現在去燒飯下,等壹等我再進來,”他母親快樂地說,興敕敕闖進了廚間。是—夜暗他們群體都很快悅,他(範曄)時時的筋力充活地左右前後運動他的胳膊。他的父親則壹直以著他那宛如入夢國的笑暈來做著他的清拾臥房和收落內衣的瑣務。他,範曄,更是則壹直落在激宕之中,註望著四周圍的舊桌椅舊席面和癩瘡殼墻,覺得這壹切即將立可以換新的了。此壹夜他吃飯的時候胡胡吃了壹些,吃完後跟著便再繼續地盤問有關斯壹件事,與及陳伯啟這壹人,同時不安地復往走動到。
以後最最歡樂的應該需是範曄他這個人,他騎腳踏車騎在街心中不是象以前那祥只為著逃離開沈雲和痛苦,而今而是心神愉輕愉悅的。他望著是幾日的天上,覺得天處是那樣的海藍,雲球是那樣的鮮白。他的老爺自行車發散出吱吱啞啞的聲隙。望到他的赤紅銹身的車柄,他達殷時候即會欣興起來,以後可以把它去掉,換更壹輛頂新的,以此以後他就不會再被別人以這車子而遭及乜視。在車子上他時時想到那即刻可增的三千塊錢、嘿——三千塊錢可以做好多事!他已經能為之分配分均好了。起先的幾個月每壹個月抽出壹千塊錢來還償債負,余下的兩千塊可以拿來任意花用,例如首先都替大家每人換上壹體新的衣著。接著第二步是要把房子裏的墻壁全部新修過。俟後再想辦法置辦壹些稍稍象樣壹些子的沙發椅子,有如那大宿舍裏的日子較好的龔家和沈家壹若的。等到過了壹年半年以後,債都還償清了,那時還要再把這壹千塊錢給節留而起,以便留起作為積麓,以備將來萬壹中有什麽事件發生仍可以有點財銀濟濟難。在這段時候他要是在街上碰到任何壹個相貌溫藹的老人,他都會荒謬地認為這個老人會不會就是那個陳伯啟。他的父親說過陳伯啟是壹個吃長齋,信觀音,人“真好真真好”的長者,因此他想他—定生得極為和藹可親。他幾乎將他(伯啟)看作是—個“彌賽雅”了!
頭先兩次他的爸爸去看陳伯啟均是他提醒的,他說已業壹星期到了,應該去找他了。他父親也都去找陳伯啟,兩度都帶歸好消息回宅,使他異常的高興。到第三度,他父親說:“才剛剛去過,亦不應去得太多.這—件事不能夠這麽樣急。”但是他——父親——還是去了。又過了壹個時日,他又催促他的父親,然後他忽而恚然地覺悟道:“妳本來原說壹個禮拜去壹次的,現在怎麽個弄到快三個禮拜了才去看他!”他亦惡恨著自己的怠忽不警覺。他的父親答謂那個僑商不久就要到這兒,臺北,來ㄌㄜ,倒是等他來了以後再去看陳伯啟比較的好。“那麽那個僑商幾時才來?”“快了——快了,大約壹個月以後既來了。”在—個月以後,他催促他的父再去。他的父親去了,回來之後說那個僑商目下又延期到來臺灣了,還要再等壹個多月以後才方得到至。“還要壹個多月!”他,範曄,沮銷地說。“不,不,不要緊的,伯啟他對我說壹定沒有問題,他還且對我再壹番的保證,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他說那僑商遲來的原因是他有意的等到十月節慶的時期和大的回臺僑幫壹起回來,這樣他認為比較方便些。”範曄為是又振興了起來。父親又不在意地說:“伯啟這人怎麽搞的,晚上原來是睡在辦公室裏,連個宿舍也沒有。我看見他的牙刷牙膏跟漱口杯放在他座位的後邊,真真有意思。”範曄聽了復冷了半截,但是他立刻替彼聲辯道:“也是的,他壹個人住這裏,隨便住什麽地方都無所謂的。”說完他自己亦即立立寬適了!他的父親復雲他(陳伯啟)近近身體不大好,正在吃壹些藥品。
到了十月ㄌㄜ,可是過了好壹陣子父親依然沒有動靜之象。他逐責他父親松懈,懶怠,疲弛。他的父親遂說下壹個禮拜壹,也即是後天,就即再去壹去。到了星期天那壹天,他又再重提給他爸爸,他父親竟惘然嗐道:“咳,這事據我看恐怕沒有這麽快哦。”“什麽?”範曄大冷了壹截。他父親見了趕忙說:“哦喔,這是我的自己胡亂猜猜而已——沒什麽,沒得什麽,沒有的事。”…妳妳,妳不能的這麽樣的先這麽樣的去想的丫!他範曄燒急萬狀的說,“妳如果先就朝著它失敗的方向去想它的話,到後來妳壹定是失敗沒有疑問的。人壹定的先要去把事體用樂觀的眼眸去看它,這樣它才能得有成功的希望,如果每壹個個人能先拿住先以為失敗的眼光去看它,那是當然壹定的不失敗也要變成失敗的了…”範曄著急地埋怨地說。父親若有所悟地註望著他。然後頻點著頭,帶上了溫和賑慰的語意說曰。“放心,妳不用操心的,沒有問題,明天我壹起早就去看他。”
俟第二天的晨早,他的父親聲稱了是壹日的當午當壹定去找陳伯啟。範曄去上學,等到下午五點多過後才回來。他的父親是時業已回來了。他覺得有些奇怪,父親居居沒有談些任何是日正午有關去造那陳伯啟的壹點消息,好象是完全度不出來他到底去看過還是沒有。因之他範曄忽間怒沖地問:“妳今天晌午時候去過陳伯啟那裏去沒有?”“唉,去過了,”父親似乎十分樂快地說。“他怎麽說?”他著急地問。“他說那華僑講很快就能彀有ㄉㄜ了,那個華僑上壹個禮拜已經來臺北過,他說下壹個月還會再達這兒來的,”他說完便不說了。但是過了壹小陣陣他(父親)又似乎很欣歡地補稱:“沒有問題,沒有任何任何問題,他說很近很近的壹刻就會有的呢。”他,範曄,忽地陡生懷疑,酷聲去問他:“妳到底去了沒有喔?”“去了,我當然去過了的,他還給了我壹刺那個華僑的名片來ㄉ壹,妳看看,”他父親便去把那壹張名片從他的衣袋裏掏出,那是壹張上頭印有三塊字的片兒。他的父親又至極和婉憐慰地同他道:“不急,不去急,好孩子,事情是都不會有這麽快成事的。”“但是妳在五個月以前就已經講過快了滿快了,妳說至多還有三個月多,但是現在連個影蹤都沒看見,這樣還能叫期盼得太快ㄌㄜˊㄇㄚ”他,父親,嗐的嘆了壹口氣道:“事情沒有那樣的容易,這又不是跟吃茶吃餅壹樣。”“那麽妳現在打算下壹次什麽時候再過去?”“我看再候壹個月看看。”“再候壹個月,好,再候壹個月。”
“壹個月到了!”他促醒他父親,他的口氣好象是在責備譴罵壹樣。他的父親癡了壹會神;然後罵稱:“他奶奶的,自從那麽久以前起直拖到現在!我真的要去問問他‘到’‘底’究竟怎麽個樣了,”他的父親隨之又興歡意足地奔回來,與他說陳伯啟講,那個僑商的生意大約沒有了,但是另另有壹個僑商要達臺了,達壹個的可能率高得多多了,大概不出兩個月,這次,就會竣事的,這次連房子都已覓找到了,這次他,伯啟,也叫父親起過去——父親幾似是以他激情得快結舌地聲響說出來的。這壹個夕夜他,父親,復再以他加入“夢”壹樣的笑暈,滿面春風的做著他當做的事。
這壹個月問他,範曄,又專心地稽望著,然則經驗已經訓孕得他明識誌望不能置放得太“上”,世界上也許可能沒有容易辦到的事。他的母親,很叫他奇怪,對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去聞問了。她仿佛對這件事就象是對已發生的件個可堪憶提的情事壹樣。家裏面卻唯有他父親壹個人聚滿了大望——(雖但他並沒有去見到陳伯啟。)然後他動身去看他壹陳伯啟壹了壹度,父親卻沒好問他,因為他,父親,看見他,伯啟,斯時正在患著壹些病,是個風寒感冒,在其辦公桌上設停徧了各式的藥瓶子與藥粉袋。爸爸他自然不適於去緊詢。
自此以後他(範曄)遂訓練得自己得能固定的時候的,不帶著任型的騷擾的詢問著:“妳的那件事現而怎麽樣了啊?”父親的聲調已不及以前時的愉快,帶著楚痛地說:“他說目前還是在籌劃之中。”有壹天,他的父親忽然地收到了壹封素白喪帖,是糧食局的辦公廳裏寄出來的,他的好友陳伯啟喪世了!他(父親)長嘯了壹唳,(他壹範曄壹猜測是如此,仿佛他聽見了他的自己的父母故雕的耗息壹樣,癱在其椅子裏——他的那張破舊欲坍的辦公室藤椅之中。)父親便立即到糧食局去探知信問,方知他(陳伯啟)原初就有了心臟病思患,旬月以來他的身體不大適恰,前二天的夜時在他辦公室裏睡偃時陡然疾發暴卒了的。他們是從他的小記事簿裏抄到他的名字和地址來了的。糧食局的職員並且告訴他說,陳伯啟這個人在平時就精神心智這方面不大正平,常患有幻想病。
他的父親後數日去參加了他(陳伯啟)的葬禮,並得從他這個月繳完欠貸剩下的五百塊錢月俸中再取出二百圓來作為奠金。他至到喪禮完畢後才方將這事情的下場告訴給她和他,範曄。他壹範曄壹聽了——如木象土塑,老好久老好久說不出話來,其難過似猶遠超在他父親之上。他的父親淡白著臉言:“他媽的,我平平白白還空貼了兩百塊錢去!”他,範曄,聽了呵呵大笑大哈,他的笑聲又象是得趣,又象是別的什麽,他的臉色挺屬難看地講:“也算不錯,哈哈,至少我們也算獲到過約十個月的真正的快樂。”他之笑聲忽然轉變而為抽泣聲,他迅即沖進他自己的臥房(也就是他的的哥哥的那間),把紙門砰地拉緊。
自經嘗這壹次的波折升落以後,他就改以另壹種的——不是伶憫——而是卑夷的眼光去看著他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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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哥哥的婚事很是拖遲了很壹陣子,現今他的哥哥要他的父親出身給他主持婚禮,因為女家不答應對方家長不答應的婚事。父親卻執不肯答應!“妳不要想拿我的名字刊在妳的結婚啟事上和他的名字拚配在壹起。象這壹門婚事我根本就從頭起始反對到了底!別說妳們就是自己去公證,去法院我都絕不會承認,更別想叫我和這種低等品類的人壹同出顯!”
“妳不出就不出吧!我可以自己到法院裏去公證。只是妳聽到,我要壹去法院公證去了,妳現在聽到,我就絕然不會再進妳的這壹個家的家門玄關裏,不,這兒我就去打捆我的箱匣,我這就立刻離開。”
“那妳給我滾!好,那我現在同妳宣布脫離父子關系,我們兩個脫離父子關系!”他父親狂嘯著,使他(範曄)擔心他的那前年方愈的嘔血毛病會不會因之受刺擊而復發,咯的吐出壹口口血來。
“是的,脫離父子關系——脫離父子之間的關系!”他的二哥叫說——“這就正是我所想要來做的!”
“啊!滾!”父親猛捶下桌子站冒起了。
“我就走;但是在我走開之前我得要教妳先明解壹下妳壹向所不懂的事,”他(二哥)暴紅著眼睛稱,“妳看不起我的女朋友是不是!妳看不起她因為她是,第壹,是個臺灣人、第二壹她是個——曾經做過——酒家女!然而我要告訴妳的事實是,妳遠比遠比臺灣人不如,妳還比不上做個酒家女的!”
“妳說什麽?”他爸爸冒跳起來,面孔腫得絳紅,他(範曄)幾幾乎忡忑他的腥血即即噴射出來ㄌㄜ。
“妳的確比起他們起來都還比他們還不如。妳的偏窄的‘地域’觀念頑固,腐朽,荒謬,妳這種樣式豈不是比起她的家人還不如?她的做酒女完全是為了幫助生病的父親,她不惜犧牲自己,養活別人,妳那裏‘及’得上她的壹半?妳甚而陷害妳的兒子,溢意破壞他的終生幸福!妳說妳那裏比得上她?”
“反了!反了!”
“對的,是反了!反了!”
“妳,妳再講,看我上來掃妳壹個耳光”他爸爸臨趨。
二哥敏迅抓起了墻上掛的壹把鐵榔頭,揮劃著道:
“父都不賢,難怪子不孝了,”眼看著壹幕濺血的殺父慘劇就要張開了。
“範侖淵,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媽媽喝叫他的哥哥道,呼稱他的全名,現身阻隔在他爸的前面。
他之二哥似驚醒了些,他乃把鐵榔摜下,急步走到他的臥房裏去,收拾他的什雜箱物。三分鐘後他提著他的箱子走了出來,立陣,也就是茲此以後永久壹刀兩斷的,掙脫出了他們的家。
他的父親又幾乎昏厥。那時他記得他曾懷擁同情的步近父親,對他道:“爸,假定那時二哥要真地動手的話,那我就壹定拿刀子刺了他!”“哦,不,…”父親滿流淚痕地望著他。然後他父親問:“他的東西都拿走了嗎?” “都已拿走了,”媽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