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尋訪鄭州瓷器造假窩點
古董局中局 by 馬伯庸
2019-7-27 20:37
這是壹處位於燕郊的墓園,在河北三河靈山腳下,離北京五十多公裏,談不上什麽好風水,但勝在僻靜。這時候非年非節,來的人很少,特別安靜。陽光均勻地潑灑在這片靜謐的墓園之間,風吹過兩旁黃綠顏色的樹木,發出壹種深邃安詳的聲音。我買了兩束菊花,緩步穿過墓園。
大眼賊的後續審判都交給方震,我獨自壹人先返回北京,哪兒也沒去,先來了這裏。
我走到墓園壹角最靠近樹林的陰涼地方,那裏有兩塊其貌不揚的石質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這兩塊並肩相鄰的墓碑,壹塊是我給我爹媽買的。當初他們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壹個簡易骨灰盒裏,壹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這裏買了壹塊墓地,把他們移過來。另外壹塊是我爺爺奶奶的,則天明堂玉佛頭的事解決以後,我爺爺許壹城平反昭雪,於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陰曹地府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可惜我爺爺屍骨湮滅無存,我便把他那本手抄的《素鼎錄》給擱進去,權做衣冠冢。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親人們,就全在這小小的墓園裏頭了。我每次來掃墓,就當是壹次闔家團圓。對我來說,這種生活從十幾歲開始,就已是壹種永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我每次來,都會凝望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想象著爹媽的嘮叨,想象著爺爺奶奶互相攙扶著出來,摸我的腦袋,有時候想著想著,忍不住會潸然淚下。
我把手裏的菊花輕輕擱在墓臺前,想俯身去拔拔雜草,忽然詫異地“咦”了壹聲。
此時在墓碑前,不知是誰擱了兩個精致的小香爐。我看得出,這是青釉雙耳三足爐,不是古物,但品相頗好,算是上乘工藝品。香爐裏還插著幾根香,在我爺爺墓碑前的那個香爐裏插著八根,在我父親的墓碑前插著六根。香已燒了大半截,青煙裊裊,散發著壹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這香質地不凡。看看香灰長短,燒了大概有十來分鐘吧。
我皺皺眉頭,起身環顧,看到在遠處的通道盡頭站著兩個人,正朝這邊望來。壹個五十多歲壹副官相,身旁是壹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手持壹根藤杖,精神矍鑠有如勁松。這倆人我都熟悉,壹個是劉局,壹個是五脈如今的掌門人、紅字門家長劉壹鳴。
我沒著急過去,先蹲下身來把墓碑附近的雜草清理幹凈,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汙漬,就地跪了下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說到這裏,鼻子壹酸,這四個詞我許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們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終於把尾巴露出來了。這些血海深仇,我壹定要報還給他,任何人也別想阻止。咱們許家自老祖宗開始,去偽存真幾百年,沒出過壹個孬種,我不會給列祖列宗掉鏈子的。請妳們保佑我。”
我說完以後,俯身磕了幾個頭。壹直等到香都燒得差不多了,我才把倆香爐澆水壓滅,拎起來朝著劉家的兩個人走過去。
“墓園裏規定不讓動明火。”我把爐子遞給劉局,帶著淡淡的不滿。
劉局笑瞇瞇地把香爐接過去:“我們家老爺子想為老掌門上上香,盡盡心意。我已經跟墓園管理處打過招呼了,他們能理解老同誌。”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我在心裏腹誹了壹句。劉局在政府擔任要職,手眼通天,讓壹個小小的墓園管理處開個後門,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說實話,我是不願意讓五脈的人來的。我爺爺和我父母都是因為五脈而死,我只希望他們清清白白落土為安就夠了,不要死後還被這些煩擾的俗事打擾。所以我給爺爺許壹城移葬到此的事,誰都沒告訴——不過以劉局的勢力,想查出來真是太容易了。他們今天出現在這裏,我壹點也不意外。
劉壹鳴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拄著藤杖上前壹步,平視而道:“小許妳莫怪我多禮。五脈同氣連枝,許掌門當年為了民族大義,負冤屈死;許和平教授孤守機密,隱忍多年。他們兩位於五脈都是有大功的人,八炷為尊,六炷為敬,老夫於禮於情,都要親自為他們二位上這幾炷香。”
劉壹鳴既然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再抱怨什麽,執晚輩謝祭禮,給他深深鞠了壹躬。劉壹鳴呵呵壹笑,手裏藤杖轉動幾圈,說了句:“很好,很好。”然後轉身離去——劉家的人都是這毛病,說起話來高深莫測、雲山霧罩,永遠不給妳說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劉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許,我們家老爺有幾句話想跟妳嘮嘮。”
“那在這兒說不就得了?”
“墓園陰濕,老爺子不宜多待,去他家裏頭說吧。”
劉局這個人,平時看著笑瞇瞇的很和善,卻是個謀而後動之人。他只要壹張口,那壹定是把各種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妳會發現根本無法拒絕。劉壹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之尊,親自來為我爺爺和我父親敬香,這份面子,我是沒辦法回絕的。
於是我跟著劉家這兩個人離開墓園,上了壹輛桑塔納。這次總算劉局沒搞得神神秘秘,壹路車簾都拉開,風景隨意可見。可我心裏壹直在琢磨劉壹鳴找我能有什麽事,根本沒心思往外觀賞,壹路心事重重。
車子開了約摸半個小時,來到小湯山附近的壹處紅磚別墅。這小別墅外表是蘇式風格,裏面的裝潢卻是古香古色。我跟著他們兩個進了別墅,徑直走去書房。書房入門的地方,上頭匾額題著“四悔齋”三字,讓我壹怔。劉局看出我的詫異,解釋說這是劉老爺子新寫的,才換上沒兩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書房裏的陳設很簡單。除去屋角壹張茶臺幾個圓墩以外,只在臨窗處擺著壹張碩大的酸枝四面平書桌,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和壹瓶白菊,還有壹張寫到壹半的字。書桌旁邊立著壹扇竹制屏風,上頭雕著壹副對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幾件東西看似簡陋,卻透著高古的清氣。壹只大肥的梨花肥貓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時掃過筆掛,讓上頭的大狼毫小白雲壹陣晃動,平添壹份溫馨閑適。
“呵呵,這小家夥太嬌慣了,攆都攆不走。”劉壹鳴憐愛地笑了笑,揮手作勢趕了幾下。肥貓打了個呵欠,旁若無人。劉壹鳴又拿起桌上那半副字,搖搖頭道:“字隨心意。心不凈,這字也寫不好了。”說完把紙揉成壹團,扔進紙簍。劉局打趣道:“這字若流到市面上去,少說也值個壹萬,您這壹揉,幾臺彩電錢沒了。”劉壹鳴瞪了他壹眼:“妳在外面胡混,可別把市儈之氣帶進這裏來。”
我們各自找了個圓墩落座。劉壹鳴把藤杖擱在旁邊,先閉目養神了壹陣,這才睜開眼睛,對我說道:“自家人說話,開門見山吧。天行有道,變者為常。如今社會劇變,學會也在醞釀改革轉型,正是用人之際。小許,我希望妳能回來幫忙。”
面對劉壹鳴的邀請,我搖搖頭:“我這人閑散慣了,又沒什麽水平,怕是幫不上您什麽忙。”
佛頭案以後,名義上許家已正式回歸,可我壹個人無權無勢,原本的金石業務又早被其他幾門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裏頭,盤根錯節。我沒興趣去跟他們爭,仍然自己開店,與五脈的關系若即若離,性質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聽調不聽宣。
“呵呵,是幫不上,還是不想幫?”
劉壹鳴瞇起眼睛,語速不徐不急。
壹下子被說中心事的我有點尷尬,手下意識地往前伸了壹下,這才想起來,自從我進了書房以後,劉壹鳴連茶都沒倒壹杯,我連端起杯子喝壹口茶來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我對他們老劉家,其實是有怨言的。佛頭和我們許家回歸之事,就是這兩個劉家的人在背後推動。對我來說,雖然結果是好的,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數次九死壹生。而劉家穩坐釣魚臺,卻是最大的贏家。玄字門元氣大傷,黃字門壹蹶不振,剩下青字門獨臂難撐,整個鑒古研究學會,再無第二人能撼動劉家的勢力。我總覺得被他們給當槍使了,這壹直讓我心存芥蒂。
當然,這種話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說出口。更何況,我還有另外壹個非拒不可的理由。
“劉老爺子,我不是不想幫,而是有事沒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劉壹鳴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提這件事。
“是的,這次好不容易抓到壹個線索,我絕不會放過。我在爺爺墳前立過誓,壹定要親手逮到那個老東西。”我壹字壹句地說道。
劉壹鳴和劉局對視壹眼,劉局開口道:“大眼賊的案子方震已經向我匯報了。不過現在是敏感時期,得緩壹緩。”
“敏感時期?”
“剛才老爺子說了。學會正在醞釀轉型,這會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勢力,甚至可能會演變為古董界的壹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著呢。所以在這時候,不可輕舉妄動,節外生枝。”
聽到這裏,我笑了起來:“原來是怕我給學會添亂啊。這妳們放心。我以個人名義去調查,絕不給組織添麻煩,跟五脈壹點關系也沒有,呵呵。”我面上帶笑,話裏的嘲諷味道卻十分明顯。劉壹鳴見我這副神情,擡起手掌往下壓了壓:“小許,家裏人說話,不必如此激動,靜心,要靜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氣,霍然起身:“我許家兩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還殺害了我的數位好友,我跟他之間,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罷手的!”
劉壹鳴長長壹聲嘆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與我們五脈鬥了這麽久,從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茲事體大,須得仔細籌劃,不可逞血氣之勇。等到學會改組穩定下來之後,我答應妳,會傾五脈之力幫妳找他,如何?”
“對不起,許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著臉說道。
劉壹鳴的承諾我可不信,難道學會十年不改組,我就十年不報仇了?再說,老朝奉的年紀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隨時可能作古,萬壹我還沒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麽辦?劉壹鳴這顯然是緩兵之計,五脈不去抓造假之人,反來勸我罷手,壹想到這裏,我的心火又騰騰燒了起來。
“真者恒久,偽不能長,天自有報應。”劉壹鳴繼續勸道。我立刻回了壹句:“我等不及報應,只好自己動手。”
劉壹鳴掃了我壹眼:“小許,妳現在心神不定,火氣燎原,這麽浮躁,怎麽鬥得過他?”
“五脈藏龍臥虎,卻壹直拿老朝奉沒辦法。我既然能壹個人翻了佛頭案,對付他也未必幹不成。”我半帶著諷刺說。
書房裏的氣氛壹下子變得尷尬。劉壹鳴也不見惱,他白眉壹擡,拿指頭點了點我,似笑非笑:“壹個人什麽心境什麽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鑒古物,古物亦能鑒人,妳的心浮不浮,咱們找件古董壹驗便知。”
“好啊。”我脖子壹仰,不肯示弱。從來我只聽說人鑒定古董,這古董鑒人,還是第壹次。我雖然水平比起劉壹鳴還差得遠,可也不懼。
劉壹鳴大袖壹拂,指著桌案上的壹方硯臺道:“硯臺行止端方,持堅不動,自古素有君子之稱。就讓它給妳鑒看鑒看吧。”我對書畫鑒定是門外漢,不過硯臺屬金石壹類,倒也算是我們白字門的專業。劉壹鳴這壹題,不算難為人。
我把那硯臺拿起來,略壹端詳,不禁暗暗稱奇。
這壹方硯,是壹方蟹殼青東魯柘硯。它的造型和尋常硯臺不同,竟是壹具縮微古琴的形狀。硯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記和嶽山、徽位,十分精致,看上去和琴面壹模壹樣。在硯臺背面,巧妙地把護軫和燕足作為硯足,讓硯琴造型融為壹體,渾然天成。在腹底的龍池,我還看到壹段篆書硯銘:“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制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陸放翁?陸遊?我的手微微壹顫。
魯柘即當今山東泗水,當地有壹條柘溝,溝內泥土十分適合燒制陶硯。可惜柘硯的工藝南宋以後就已經失傳,傳世的數量極少。陸遊題銘加上東魯柘硯,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劉壹鳴這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會長、明眼梅花的五脈掌門,才能有這種等級的藏品吧?
我把硯臺擱在手裏掂量了壹下,重量適中,而且觸手滑膩,微微有濕氣潤澤。我又用手指托住硯臺,輕輕叩擊,很密實。我朝劉壹鳴看了壹眼,老頭微微點了下頭。我便隨手抄起桌上的壹條玉簪朱砂墨錠,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見墨在池裏慢慢化開,輕輕壹動,就均勻散開。這有個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葉子承著露水壹樣,講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壹看墨荷承露都出來了,別的自然不必驗看,把硯臺放下,對劉壹鳴道:“是個好東西。”劉壹鳴道:“妳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見他壹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心中壹疑,再反過來掉過去看,看不出個所以然,心說這八成是詐我呢。我想到這裏,把硯臺擱下,對劉壹鳴道:“您是五脈的掌門,在您屋裏的物件,我看不出什麽不妥。”
劉壹鳴長長嘆息壹聲,搖頭道:“小許,如此毛糙可不像妳的作風,看看那硯銘。”我再去看,還是“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制為雅琴”壹十六個字。這硯銘沒什麽難理解的,講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硯,謂之得來不易。無論字體還是鐫刻手法,都沒什麽特異之處。我甚至模糊記得,“匠石奮斤,制為雅琴”這兩句應該是從嵇康《琴賦》裏引出來的。
“有什麽問題?”我不耐煩地反問。
劉壹鳴臉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妳還說妳心境不浮?這麽明顯的問題都沒註意到。”他停頓壹下,輕聲道,“東魯柘硯,什麽時候要敲石頭了?”
我“啊”的壹聲,差點把那硯臺扔地上。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壹個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級的錯誤。東魯柘硯是澄泥硯,是拿泥土燒出來的陶硯,又不是端硯、歙硯之類的石硯,怎麽可能在題銘裏大談采石的艱辛呢?陸遊壹代大家,斷不會張冠李戴,這硯臺是假的無疑。
這本來是常識問題,可我匆匆忙忙驗看,楞是把這個破綻放過去了。
劉壹鳴搖搖頭:“連這壹方硯臺,都能看出妳的心浮氣躁。妳怎麽去跟老朝奉鬥?”
“您擱在書房的東西,我以為是奇珍,先入為主了。”我還想嘴硬。劉壹鳴語氣卻變得嚴厲起來:“我的書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麽關系?難道我是五脈掌門,就絕無贗品之憂了麽?小許妳以人辨物,就已經落了下乘。”
說罷這話,劉壹鳴走到桌前,把那硯臺擱在右掌之上,再舉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塵的氣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壹種老人特有的悲傷,微微發抖的下唇扯動臉上皺紋,似乎感懷往事,無限傷心。我壹時心有所觸,不敢插嘴。
劉壹鳴摩挲壹陣,把硯臺放回桌上,這才轉身對我說道:“這方硯是我在壯年之時,替壹位老朋友鑒定的。那時候我正值得意,壹時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妳壹樣的錯誤,誤判此硯。結果我的壹個仇家盯住這疏漏窮追猛打,老夫幾乎聲名狼藉不說,還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後來我千方百計找回此硯,帶在身邊,就是為了時時警醒自己。妳要知道,咱們五脈以‘求真’立世,這‘真’卻是最難求的。壹時真易,壹世真難,若不謹慎,百年功名,很可能會毀於壹鑒。所以我要妳靜氣平心,不只為了妳自己,也是為了五脈。”
聽了這壹套長篇大論,我忙不叠地點點頭。劉壹鳴見我沒怎麽聽進去,喟嘆壹聲道:“我看妳今天不宜做什麽決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強妳,什麽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便是。”
談話就此結束,劉壹鳴轉回屋裏去休息,劉局把我送出門,讓司機把我先送回去。臨走之前,他執著我的手,笑瞇瞇地說道:“老爺子平時可是很少說這麽多話,有點累著了。妳多體諒他。”我聽他這話,心中壹動。看來在這個話題上,劉局和劉壹鳴,看法似乎不完全壹樣。
但劉局這個暗示太模糊了,這壹家子人都是有話不直說。我心裏揣著老朝奉的事,也懶得去琢磨其他無關的東西,只是隨口應了壹句。
“答應我,先別輕舉妄動。”劉局又叮囑了壹句。
“好的。”我回答。
離開小湯山別墅以後,我直接回了琉璃廠的四悔齋,壹推門,看到黃煙煙正在屋裏,坐在行軍床上蹺著腳,在那兒看電視劇。
她是五脈黃字門黃克武的孫女,查佛頭案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忙,現在是我……呃,我倆的關系挺難描述,不算情侶,但又比普通朋友親密壹些。這女人吶,有點像貓,我過去討好,她愛搭不理;我往後縮,她就給點甜頭,搞得現在我也暈頭轉向了。
有朋友問我,黃煙煙這麽漂亮的大姑娘妳是怎麽認識的,我就把佛頭的故事講給他們聽,他們都不信,說這故事還算曲折,就是裏面的感情編得太蹩腳了。我說不是編的,他們說那就是妳講得太蹩腳了。
這話沒錯,人家談戀愛,都是花前月下,看場電影送束花什麽的。我大概是天生腦子裏沒那根弦,不會這些浪漫舉動,每天就待在琉璃廠的小店裏頭,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園溜達,人家態度曖昧,也可以理解……妳看,今天我去掃墓,讓她幫我看了壹天的店。這要是擱別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過來了。
黃煙煙見我進門,起身把電視“啪”壹下給關了,遞了壹杯茶過來。我接過杯子壹飲而盡,擦擦嘴,問她今天生意怎麽樣。煙煙說壹件都沒出去。我笑笑,說正常,正常。然後壹屁股坐在行軍床上,緊貼著她。煙煙也沒躲,繼續嗑著瓜子。
我正猶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親熱壹下,煙煙忽然開口問道:“聽說妳去劉老爺子那兒了?”我心想這五脈真不愧是同氣連枝,什麽事都瞞不住,便把我跟劉壹鳴的談話說了壹遍。黃煙煙聽完以後,沈思片刻:“雖然劉老爺子這個人心機很重,不過這次他說的有道理。”
我頗覺詫異:“妳也覺得我不該輕舉妄動?”要知道,黃煙煙的爺爺黃克武壹直在跟劉壹鳴鬥,建國以後的中華鑒古研究會發展,就是壹部黃紅兩門鬥爭的歷史。她平時對劉家冷諷熱嘲,難得有句好話。
煙煙說:“劉老爺子沒騙妳,最近學會確實壹直在醞釀改制的事兒,家裏人正在加緊活動,四處造勢。”
“怎麽改?”
“劉老爺子是想把整個京城的資源整合到壹起,聯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學、博物館、文物局和相關科研機構,來穩定整個古玩市場。”
“好家夥,”我嘖嘖贊嘆。這可真是不小的手筆。
“這件事要做成了,會是業界的壹次大洗牌。其他幾門的人,也都在忙這件事。這次改制雖然只是整合首都資源,但對全國都有重大影響。所以我過幾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邊有幾位古董界的老前輩,跟我爺爺有舊,家裏派我去爭取壹下支持。”
“去多久?”
“怎麽也得半個多月才回來。”煙煙說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我知道妳心裏著急,但妳壹個人去調查,我實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險,妳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會吃大虧——別忘了藥不然啊。”
聽到煙煙這麽壹說,我嘴角壹陣抽搐。藥不然這個名字,可實在是刻骨銘心。我本來當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卻是老朝奉麾下壹個臥底,險些就把我們害死了。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線索不放,壹半是因為許家的恩怨,另外壹半就是因為藥不然的背叛。
煙煙見我神色有異,知道這名字觸動了我的傷心事,便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柔聲勸道:“所以妳耐心點,等我回來。我去跟爺爺說壹聲,到時候學會調動資源人手,還怕抓不住他麽?”
我“嗯”了壹聲,收起憂慮神情:“行,都聽妳的——不過我可不能白聽。”我轉過臉,笑嘻嘻地想要去親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壹晃,敏捷地閃開了。我壹臉無奈,她武功高強,真打起來我完全不是對手。黃煙煙咯咯壹笑,拎起小紅包出門了。
煙煙走了以後,我壹個人坐在行軍床上,點起壹支煙,臉上的笑容在煙霧中慢慢收斂起來。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找老朝奉報仇,但這件事不是簡單地說壹句“妳不要去”就能讓我釋懷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老老實實待在四悔齋裏,哪兒都沒去,就打了幾個電話。到了煙煙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車站。煙煙說又不是生離死別,送到檢票口就行了。我說那怎麽顯出誠意呢,執意買了張站臺票,壹直把她送進車廂裏,幫她把旅行包擱到行李架上,這才下車。
下車了我也沒走,壹直站在月臺上往車廂裏看。煙煙隔著玻璃對我說了幾句話,還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頭,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說到南京她會給我的大哥大打電話。我微笑著點點頭,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列車緩緩出站。等到它消失在遠方,我假意朝著地下通道走了幾步,裝作蹲下身系鞋帶,仔細觀察周圍。這時候月臺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幾輛賣食品的小推車,幾個售貨員聚在壹起閑聊著。我看看沒人註意到我,就走到月臺盡頭壹處綠色廊柱的後面,盯著另外壹側的火車。
這個月臺是雙向的,在另外壹側恰好也停靠著壹輛即將發車的火車,看標牌是去廣州的。按照規定,月臺只能單向發車,壹個車次壹個車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車發走以後,去廣州的車才會開放檢票口。我擡腕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果然,很快從地下通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壹大波扛著大小行李的旅客湧上月臺,各個興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車員們紛紛站到車門前,準備迎客。
我把煙頭丟到地上碾碎,刻意緊跟著壹個背著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車員伸手找我要票,我壹晃手裏的站臺票,又指了指前頭的乘客,壹句話沒說,就混進車廂裏去了。進去以後,我輕車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著。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車壹開動,我主動找到列車員,說補壹張臥鋪。
列車員問我到哪兒,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猶豫地回答:“去鄭州。”
沒錯,鄭州。
我要去鄭州。
大眼賊給我的那個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鄭州。
劉壹鳴也罷,煙煙也罷,他們都是五脈中人,考慮事情自然要從大局出發,學會利益為先。但我對五脈,實在沒什麽感情,我有恩於五脈,五脈可無恩於我。許家的仇,別人可以罔顧,我卻絕不會罷手。
當然,我已經答應劉局和煙煙了,暫時不去動老朝奉,自然說話算話——不過,我可沒答應不去調查外圍線索。
我是這麽打算的:在鄭州查而不動,壹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學會騰出空來,再繼續追查不遲。我出發之前,已經在四悔齋裏打好了埋伏,封門閉戶,說去外地收貨。我算過了,去鄭州最多壹禮拜,神不知,鬼不覺,只要趕在煙煙回來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賊失風被抓,說不定老朝奉很快就會覺察。如果因為耽誤幾天而錯失了這麽壹條線索,到時候可沒後悔藥吃去。
我就這麽躺在臥鋪上胡思亂想,昏昏沈沈睡了過去。過了十來個小時,列車員把我叫醒說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壹看,看到窗外的月臺上立著壹面碩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寫著“鄭州”二字。
我心想,這就算是進了敵營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開封、洛陽、安陽三地呈鼎足之勢。而這三地的古物,則匯聚於省會鄭州。鄭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壹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場分壹杯羹,鄭州是必須要掌握的樞紐。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勢力,錯綜復雜,水壹點不比京城淺。據說五脈數次南下,想要把鄭州收入麾下,結果只能換得壹個聽調不聽宣的結果,可見此地之兇險。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鄭州站,先在街邊的小攤子上吃了壹大碗胡辣湯。這玩意兒看似是漫不經心的亂燉,實則滋味無窮,壹口辛辣面湯滑入胃裏,跟手指頭摸了電門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著兩個油餅把這壹碗胡辣湯喝了個底朝天,覺得壹夜疲勞全都被辣出了體外,鬥誌昂揚。
我這次來鄭州,背著劉家,所以五脈的人脈是不能用了,只能孤軍奮戰。壹念至此,我非但沒有畏懼,胸中橫生壹股豪氣來。老朝奉與我許家三代恩怨,是時候由我做個了結了,是生是死,我都絕不會回頭。
“這壹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立在轅門三軍曉,大小兒郎聽根苗……”我不由得開腔唱了幾句《定軍山》,然後打了個飽嗝,從懷裏掏出壹張小紙條和壹張地圖來。
這小紙條是我在審訊大眼賊的時候偷偷抄的,裏面寫的就是老朝奉留下來的地址。方震那個家夥,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把審問記錄看得特別死,不讓我接觸。我施展渾身解數,才從記錄的小警察那裏騙來。
我拿著這紙條和地圖,壹路按圖索驥,倒了幾趟公共汽車,終於找到壹處十字馬路的交叉口。這壹帶是老城區,放眼望去壹片片都是灰瓦平房,巷道交錯,遠處幾棟樓房的工地正在動工,但壹時半會兒還改變不了整體風格。在這些平房之間還有壹條隆起的土包,長條形狀,上面長著壹層薄薄的青草,在這壹片房海之中顯得特別突兀。
我附近問了壹下,才知道這是當年商代城墻的結構遺跡,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真不愧是鄭州,上古遺跡隨處可見。幾千年前的東西,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夾雜在嘈雜的居民區裏,顯得別有意趣。
紙條上的地址,在附近壹條巷子的盡頭,是處其貌不揚的平房,商代城墻遺址就在房後,看著好似這戶人家的後山。我走到門口,看到大門上吊著壹把鎖頭,門外掛著壹個墨綠色的郵筒,旁邊是個鮮奶箱,上面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門牌號。
我沒著急敲門,而是謹慎地在周圍轉了壹圈,找到巷口的壹家小賣店。店主是個胖胖的大嬸,開始對我愛搭不理,等到我掏錢買了兩板五號電池和壹卷樂凱膠卷,她的態度壹下子變得熱情起來。我借機跟她攀談,打聽這家人的情況。
套話是玩古董的人必備的技能,俗稱舌頭耙子,舌頭壹擺,就能從對方那裏耙出想知道的事。胖大嬸壹個普通中年婦女,對我根本沒什麽戒備心,三兩句話我就把那家人的底細摸清楚了。
這戶人家姓閻,戶主叫閻山川,是個報社記者,媳婦在中學當語文老師,家裏有個七歲的小孩子。不過據胖大嬸說,閻山川是跑財經新聞的,媳婦也很本分,沒聽說過這家人跟古董、文物什麽的有關系。
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麽。如果他們真跟老朝奉有勾當,不會讓外人知道的。我告別胖大嬸,在附近的五金店買了把改錐,趁巷子裏沒人,悄悄撬開了閻山川家的信箱。信箱裏只有壹份《河南日報》,壹份《鄭州晚報》,報紙都是當天的,上面什麽記號也沒有。
我把東西放回去,信箱關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巷子,在附近找了家叫愛民的小旅館住下。次日壹大早,我在地攤上買了壹架玩具望遠鏡,爬上那座商代城墻遺址。這裏可以俯瞰閻山川家,進出動靜壹目了然。
我連續觀察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這家人的作息時間。戶主閻山川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他媳婦每天早上七點帶孩子出門,中午都不回家。晚上五點孩子自己放學回來,拿鑰匙自己開門。他老婆六點帶著菜回來做飯,閻山川差不多要七點以後才回來。送報紙的郵遞員每天下午兩點準時投遞,就送兩份報紙,沒有明信片或信件,晚上閻山川媳婦回家的時候開信筒取走。
這個狀況讓我非常迷惑不解。
大眼賊從老朝奉這裏買的是壹個低偽仿明玉壺春瓶,根據他的口供,壹共花了二百五十塊錢,那麽老朝奉從中賺到的利潤,應該是在壹百塊左右。這個利潤率很高,但絕對數不大。老朝奉要靠這個渠道賺錢,每日起碼得有十件二十件的走貨量,才能形成規模,像這個接生意的檔口,三天居然連壹筆生意都沒有,實在不合理。
我心想,莫非屋子裏暗藏玄機?得找個辦法進屋裏頭看看。
閻山川家裏倒是經常沒人,可這裏離大街不遠,人來人往很是嘈雜。再說鄰居大嬸已經認識我了,貿然闖進去,萬壹被人當小偷抓起來,可就得不償失了。於是我就把主意打到他們家孩子身上。他們家孩子閻小軍上小學二年級,每天下午放學後,和同學壹起站隊回家,到大街口他才離開隊伍,掏鑰匙進家門。
這是壹個好的突破口。我弄了壹頂記者帽和夾克衫,又去玩具店裏花兩百塊錢買了壹個變形金剛,還是那種組合金剛,叫大力神。我捧著塑料盒子,等在巷子口。快到五點的時候,我遠遠看到壹隊小學生站隊回家,連忙迎了上去,大聲叫他的名字:“閻小軍!”
壹聽我喊,隊伍裏壹個小孩子立刻轉過頭來。他打量了壹下我,發現根本不認識,壹臉迷惑,但眼睛壹掃到我手裏的變形金剛,就轉不動了。
變形金剛對小孩子的吸引力,不啻於《蘭亭集序》真本對書法家的誘惑。我故意把變形金剛捧在身前,滿面笑容地說:“小軍妳忘啦?叔叔跟妳爸是壹個單位的,還抱過妳呢。妳爸爸給妳買了個變形金剛,他有事,讓我先給妳送過來啦。”
我故意當面大聲說,他那些同學紛紛投來羨慕的眼神。小孩子特別敏感,閻小軍顧不得質疑我的身份,壹把接過變形金剛,這手就撒不開了。我哈哈大笑,說還不謝謝許叔叔,他連忙說謝謝許叔叔,不忘得意地回首瞥了壹眼隊伍。
我順理成章地摸摸他的頭,說妳爸爸壹會兒就回來,我給妳送回家去,在那兒等他吧。閻小軍被變形金剛弄得頭昏腦脹,壹點也沒起疑心,掏出鑰匙把我讓進他們家去。
閻山川家進門是壹個小客廳,立著個塑料圓桌。裏面分成兩間,壹間大人住,壹間小孩子住,都用梅花布簾擋著。廳裏的五鬥櫥上擱著壹臺松下21英寸彩色電視機,旁邊還放著壹套卡拉OK機。再遠處是個書架,書架旁支著壹架雅馬哈的電子琴,旁邊墻上是倆人結婚照片,有道裂痕。
看來閻山川的家境還不錯,只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家裏跟古董有半點關系。我掃了壹眼書架,上面的書花花綠綠,不是雜誌、工具書就是股票、時尚類的書,最舊的也是七八十年代的。
我把閻小軍叫過來,問他爸爸媽媽平時都在家裏做什麽,閻小軍說摔跤。我壹聽,不由得打了個哈哈,這熊孩子真是什麽都說……我問除了摔跤呢,小軍說吵架。我耐著性子啟發小孩子,說妳再想想,有沒有收到過什麽信或者罐子花瓶什麽的?
閻小軍眼睛壹亮,說我爸爸有好東西,藏在我屋子裏的床底紙盒箱子裏。我按捺住激動心情,讓他帶我去找。這小孩子也屬於沒心沒肺型的,帶著我就進了他的小臥室,撅著屁股從床底下拖出壹個大紙殼箱子,上面還拿膠帶封著。
拆膠帶最好是用蒸汽熏,不露痕跡。但我看看時間快六點了,怕他媳婦回來,急中生智,把箱子顛倒過來。果然這紙箱子底下沒封膠,就是四個折口交錯疊在壹起。我跟閻小軍說妳去玩變形金剛吧,這邊有叔叔呢。這孩子居然就大大咧咧跑出去了,估計已經快忍不住了。
我把箱子拆開壹看,壹口血噴出來。原來裏面裝的是壹摞香港的《龍虎豹》雜誌,上頭壹個個裸女搔首弄姿。我能理解閻大記者為啥把它藏在這裏,不過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趕緊又放回箱子,原樣放到床底下。
我回到廳裏,就聽外頭壹陣自行車叮鈴鈴地響,朝外壹看,閻小軍他媽居然拎著菜提前回來了。我暗叫不好,趕緊把閻小軍拽過來,裝作教他玩變形金剛。他媽推門壹進來,發現屋子裏有個陌生男人,嚇了壹跳。我放下變形金剛,滿面笑容伸手過去,說嫂子妳好,我是閻山川的同事,有人給小軍捎了套玩具,閻哥讓我帶回來。
碰到這種情況,絕不能著急走,壹走就顯得心虛。狹路相逢勇者勝,妳得主動滔滔不絕地講話,讓對方腦子裏沒有思考的余暇,才有機會先聲奪人,我這麽壹說,她壹下子就楞住了,壹時間反應不過來。我乘勝追擊,又接了壹句:“閻哥給我看過您照片,您本人看著可年輕多了。”這壹句話,先解釋了我倆沒見過面,又順勢恭維了壹番,消除敵意。閻山川的媳婦被我連消帶打幾句話說得暈頭轉向,把菜擱到壹旁,訕訕道:“這個老閻,也不跟我說壹聲,我好去多買點菜。”
“不用了,嫂子,我這還有別的事,馬上就得走了。”我擺了擺手,身子卻不動。閻山川媳婦壹聽我要走,趕緊說妳專門送東西過來挺辛苦,好歹留下來吃頓便飯吧。她說出這話來,說明疑心已經消除大半,我接下來只要把離開的意思再表達得堅決壹點,她客氣兩句,把我送出門,這壹關就算是過了。古董商人多少都有點演戲天賦,這些手段對付普通老百姓簡直太容易了。
我暗自松壹口氣,正盤算什麽時機離開最好。不料門外忽然又是壹響,我和她同時轉頭去看,看到壹個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正是閻山川。
這壹下子饒是我心理素質好,也不由得驚慌起來。老天爺妳也太混蛋了,平時夫妻倆都準時準點,怎麽今天這麽寸,全都提前回家啊。
閻山川看到屋子裏多了壹個男人,立刻警惕地停住腳步,朝我瞪過來。我知道,如果給他以思考的時間,不消兩秒我就會大難臨頭。我急中生智,拿出鑒別古董的眼光掃了他壹眼,看到他臉色潮紅隱有酒氣,心中立刻有了計較,上前壹步劈頭喝道:“山川!妳這喝酒的老毛病怎麽還沒改,怪不得升不上去!”
閻山川聽到這話,肩膀壹顫,臉上居然浮現出些許羞慚神色,顯然被我說中了心思。
其實這事說來也簡單。屋子裏擺放著不少酒瓶,結婚照還摔裂了壹半,再加上剛才閻小軍說爸媽總吵架,說明家裏矛盾重重。壹個事業單位的中年記者,居然還住在這種小平房裏,顯然在單位裏混得不怎麽樣。閻山川的不得誌,就算不是家庭矛盾主因,也是重要原因之壹。這會兒才六點,閻山川壹身酒氣回來,壹定不是應酬吃飯,很有可能是自己喝悶酒去了。
綜合這些線索,我再稍加發揮,壹下子正中了他的要害。我趁機快步走到他跟前,語氣半是勸誡半是斥責:“小軍都這麽大了,嫂子多不容易,妳是家裏的頂梁柱,得爭點氣啊。”
“妳是……”閻山川有點蒙了。我不由分說打斷他的話:“是!我是外人,可有些話就得外人來說!”我把嘴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床底下的書,嫂子可都知道了。”閻山川眼睛壹鼓,頓時大為緊張,支支吾吾解釋說那是大鐘送的。他媳婦柳眉壹立,已經聽出有些不對勁了。我長長嘆息壹聲,指著他媳婦說:“這話啊,妳自己去跟嫂子解釋吧,我不管了!”
這句話是最狠的,我故意不挑明什麽事兒,他們夫妻倆只要有矛盾,肯定會自動代入進去。這壹招“禍水東引”果然奏效,閻山川媳婦臉色陰沈下來,不定想起什麽陳年宿怨。閻山川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趁這個空當,怒氣沖沖推門而出,還故意把門重重摔上。
出了門以後,我頭都不敢回,壹溜煙兒跑回了愛民旅館。進房間以後我壹屁股坐到沙發上,背後已經被冷汗溻透。說實話,這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我與老閻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卻要他平白替我承受這飛來的無妄之災,但我別無選擇,看以後能不能找機會補償吧。
我坐在沙發上把氣兒喘勻了點,又起身拿起暖瓶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心裏才慢慢恢復平靜。
今天也不能說全無收獲。我的闖入是個意外事件,從閻家三個人的瞬時反應來看,他們應該跟古董造假或老朝奉毫無關系。
要麽是大眼賊故意給錯了地址,要麽是老朝奉狡猾,壹覺察有異,就立刻把這邊的聯絡站撤了。無論是哪種可能性,都意味著這條線已經失去價值了。劉壹鳴和煙煙說的沒錯,老朝奉是個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的人。說不定正是大眼賊的落網驚動了他,這才立刻收回了手腳。
我想到這裏,無奈地搖搖頭。我冒著被五脈和煙煙指責的風險來到此地,結果卻是無功而返。挨罵是小事,關鍵是老朝奉壹下子又縮回到了黑暗裏,隱藏身形,再想要抓住他的尾巴,不知要到何時了。
老朝奉這根刺壹日不去,我許家壹日不得安寧啊。
“爺爺,爸爸,我到底該怎麽辦呢?”我望著天花板喃喃道。天花板上到處都是水漬痕跡,既像是壹幅玄妙的青銅銘紋,又像是爺爺許壹城那滿是皺紋的滄桑臉龐。我希望從中看出答案,就這麽壹直盯著,盯著盯著,眼皮變得沈重起來,慢慢地睡了過去……
這壹天夜裏,沒人給我托夢。次日我早早起了床,只好打算坐最近的壹班火車趕回首都。愛民旅館可以代買火車票,所以我把錢交給服務員,然後坐在前臺旁邊的沙發上,等著拿票。我隨手從報刊架上拿起壹張報紙,心不在焉地翻看。差不多看完了兩版新聞,旅館外頭忽然傳來壹陣喧嘩。
我擡頭壹看,壹個身穿紅色夾克衫的小個子連滾帶爬地跑進來,他年紀不大,脖子上還掛著壹臺相機。這個小家夥神色狼狽,壹進門就連聲喊著快報警。前臺服務員本想探出身來問,突然又縮了回去,原來在那小個子身後,還追著四五個裸著上半身、下穿牛仔褲的長發漢子。小個子見服務員不敢搭理,大為驚慌,腳下壹不留神被拖布絆倒在地,懷裏滾出壹樣器物,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壹聽這響聲,我耳朵陡然立了起來。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銅聲,而且是精銅!銅在古代被稱為聲金,在五金之中質地最易發聲,我們許家在五脈裏屬白字門,專精金石,這種聲音聽過太多次。我放下報紙,朝地上掃了壹眼,發現那東西是壹個銅索耳三足香爐,不大,通體黝黑,看起來像是壹件古玩。
小個子看到香爐掉出來,神情緊張,俯身把它撿起來,往懷裏揣。就在這壹遲疑的當兒,那幾個大漢撲過來,惡狠狠地按住他肩膀,喝令他把東西交出來。小個子拼命掙紮:“我是記者,妳們快放開我!”
那幾個人大怒,狠狠踹了他兩腳:“記者算個屁!趕緊把偷的東西還給我們!”
“這是我買的!”小個子大叫。
“我們不賣了!”為首的人從懷裏掏出壹沓票子甩到地上,然後下令去搜他的身。小個子梗著脖子趴在地上,拼命護住那香爐:“妳們賣假貨!這就是證據,不能給!”我聽到“假貨”二字,眉頭壹皺,不由得多看了那邊壹眼。恰好壹個漢子與我四目相對,他打量了我壹下,走過來惡聲惡氣道:“妳看什麽看?”
“我看什麽關妳屁事?”他態度惡劣,我自然也沒好臉色。
“這還有壹個嘴硬的!”他這話壹出,那邊立刻騰出兩個人,氣勢洶洶地朝我包夾過來,作勢要打。我突然意識到,我現在穿的還是昨天去閻山川家的那套記者行頭,估計這夥人誤會我跟這小個子記者是壹夥的了。他們見我坐在沙發上不出聲,以為怕了,指著我鼻子道:“妳給我老實待著,不然連妳壹起打!”
本來我沒有見義勇為的心思,但這群夯貨非要來惹我,我也就不必客氣了。鑒贗識偽,是明眼梅花的天然責任。臨走之際,我隨手行俠仗義壹次,也算不虛鄭州此行。
壹念至此,我便撥開他的手指,冷冷笑了壹下道:“光天化日之下,妳們在愛民旅館搶東西,傳出去也不怕抹了盤子?人家既然沒倒攔頭,妳們也別欺人太甚,不然可莫怪我刨妳們的杵。”
這是玩古董的暗語春點,“抹盤子”是丟人,“倒攔頭”是上當受騙的人回來要錢,“刨杵”是指同行人拆臺。聽了這些話,他們就該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果然,那為首的壯漢聽了我的話,態度稍微收斂了點,指著小個子:“這混小子來偷我們店裏的貨,我們抓賊拿贓。朋友妳借條道,彼此都方便。”
“就是那個香爐?”
“那可是正宗的宣三爐!妳說這小子罪過有多大?”大漢壹本正經地說。我壹聽,“撲哧”壹聲差點樂出聲來了。
宣三爐是指在大明宣德三年煉出來的銅器。當時宣德皇帝親自監督,從暹羅進口銅料,前後精煉十二遍,質地極純。這些銅壹共煉成三千件銅器,再也沒有多的了,收藏者謂之“宣三爐”。咱們如今說的宣德爐,嚴格來說指的就是宣三爐。後世雖然壹直仿制,但都未能達到這壹年的制作水準。所以能流傳至今的宣三爐,每壹件都是稀世珍品——這家夥張嘴敢說宣三,也不知哪裏來的底氣。
小個子在地上大喊:“他們是在撒謊!他們賣的是假貨,我買來當證據去曝光,他們就想給搶回去。”
我點點頭。其實剛才我壹聽那響動,就知道這玩意兒真不了。真的宣德爐,銅質均勻,銅聲恢宏大氣,贗品往往聲音發悶。而且正經的宣德爐,表皮黯淡,收斂在內,如同爐中有火光而不冒。小個子懷裏揣著的那個玩意兒,表面拋得賊光賊光,假得沒法再假了。
但重點不在這裏,而在於怎麽說這話。古董界從來不說“假”,而是說“不舊”“挺新”,就是不想得罪人。何況現在那群流氓占著武力上的優勢,話不可說絕。我略轉了轉心思,便笑道:“您這尊宣三爐,寶光不是很足啊,拿出來可有點燙手。”
我把範兒端得足足的,行內術語壹露,那幾位就有點遲疑。為首的還嘴硬:“我們這可是真品,專家鑒定過的。”
“好,妳們既然說他偷了宣三爐,這東西的價值夠得上立案了。要不這樣,咱們去派出所去報案,妳看如何?”
我將了他們壹軍。若是去派出所報案,這假爐子稍加鑒定就得露餡;若是不去,那就承認給小記者栽贓了。造假都是為了求財,不是為了爭氣。被行家刨了杵,明白人不會繼續糾纏,免得自取其辱。
我本來打算讓他們知難而退就得了,可冷不防那小個子又大叫壹聲:“對,去公安局!他們是個古董造假窩點,騙了很多人!不能放過他們!”
我嘴角抽搐了壹下,恨不得踹他壹腳,這些事妳他媽的不會等脫身了再說啊!果然,那幾個漢子聽了小個子記者的話,重新目露兇光。為首的大漢壹揮手:“管他媽那麽多,先把這小子的東西掏出來!還有,把他那相機給我砸了!”其他人立刻七手八腳去撕扯那小個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三四個警察沖了進來。警察壹見屋裏這陣勢,如臨大敵,連忙掏出槍來,喝令不許動。人民警察面前,壹切黑勢力都是紙老虎。那些漢子壹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壹個個全跪下雙手抱頭,氣焰全沒了。
“剛才是誰報的警?”帶隊的警官放下槍,環顧四周。
“是我。”我從懷裏拿出我那只摩托羅拉3200大哥大,晃了晃,機器上的通話綠燈還壹閃壹閃的。
早在跟他們說話之前,我就知道這事決計不能善了,所以事先用大哥大撥通了報警電話,藏在懷裏。接下來我們的對話,警察在那邊都聽得壹清二楚,我還故意大聲報出愛民旅館的名字,指引他們過來。
那時候手機還是個稀罕東西,普通人根本沒這概念。那些漢子怎麽都想不到,我穿著樸實,懷裏居然揣著個大哥大。
警察把我們幾個全帶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小個子記者叫鐘愛華,二十出頭,剛畢業參加工作不久,在當地晚報負責文化版面。他最近有個選題,調查鄭州市文物市場狀況。這孩子是個傻大膽,順藤摸瓜摸到壹家黑店,打算買壹件贗品當證據做曝光,結果不慎被對方發現,壹路追到此處。若不是我見義勇為,鐘愛華怕是已經躺在醫院裏了。
這孩子真夠糊塗的。在鄭州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開古玩店的,背後多少都有點勢力。何況古玩圈子的真贗之爭,從來都是悶起來自行解決,找警察或找媒體曝光,都是壞了行規的大忌。他這是捅了馬蜂窩,怪不得會被壹路追殺。
那夥人涉嫌人身傷害、非法禁錮和詐騙,直接被收押了,我和鐘愛華被盤問了幾句以後就放了出來。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想回旅館取票回首都,鐘愛華卻壹把抓住我胳膊,非要請我吃飯道謝。我本想拒絕,但架不住他生拉硬拽,就差沒痛哭流涕了,只得勉強答應下來——反正火車下午四點才開,吃個飯來得及。
鐘愛華見我答應,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帶您去吃羊肉燴面,我知道壹家特別好吃的!
我算是看出來了,鐘愛華這家夥用壹個字總結,就是“楞”,或者用個好詞形容,叫直爽。他似乎根本不懂什麽叫委婉和掩飾,有什麽說什麽,所有情緒都亮堂堂地表現在臉上,活蹦亂跳。這種人去古董行調查,不被識破才怪。
他帶著我七轉八拐,來到壹處其貌不揚的小店,叫劉記羊肉燴面。鐘愛華說您別看這店小,年頭可不短,東西著實好吃。我們坐下來,壹會兒工夫就端上來兩個白瓷大碗,熱氣騰騰的紅油湯面浮著幾絲香菜。我拿筷子壹攪和,裏頭羊湯的濃郁鮮香撲鼻而來,讓我渾身筋骨為之壹酥。我這幾天為了監視閻山川家,沒怎麽正經吃東西,聞到這味道,肚子立刻就餓了。
於是我也不客氣,低下頭稀裏呼嚕吃了起來。直到把裏頭面筋撈幹凈,湯喝光,我才擡起頭來,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對面鐘愛華也吃得差不多了,壹嘴都是羊油,壹臉難為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
“妳上午幹嗎那麽沖動?”我問他。
壹提這話題,鐘愛華打開了話匣子:“我有個中學語文老師,人特別老實,兢兢業業教了壹輩子書攢了點錢,聽人說古玩能升值,就去了今天那家店裏轉悠。沒轉幾圈,就有人湊上去偷偷告訴我老師,說他瞧見店後頭扔著壹個小銅爐,店主沒當回事,其實是件寶貝,是宣德爐,壹轉手就是幾十萬。老師說這麽好的機會妳幹嗎不撿漏?那人說今天可巧沒帶錢,又怕前腳走,後腳這便宜就讓人占去了,我看妳是人民教師,信得過,這才找您。您先掏錢給爐子盤下來,回頭我本錢還您壹半。等倒手賣出好價錢,咱們壹人五分。我老師信以為真,以為撿了個大漏,連忙取出畢生積蓄,把那爐子盤下來了。等交完了錢,我老師壹回頭,那人就不見了。請專家壹鑒定,假的,壹輩子心血就這麽沒了。老師再去找那家店,人家壓根不承認,說那人跟他們沒關系。老師急得腦溢血住了院,老伴也急病了,好端端壹個家,就這麽毀了!”
我微微壹笑。這招叫作借花獻佛,可以算是最常見的古玩騙局。別看這騙術簡單淺顯,偏偏上當的人最多。沒辦法,人總想占便宜,壹存了這個心思,利令智昏,就會上當。尤其是那些外行棒槌,壹騙壹個準。
“所以妳去那家店裏,是想替妳老師出壹口氣。”我問。
“不光是出氣!我做這個選題,就是打算好好曝光壹下現在的贗品亂象。現在多亂啊,假貨遍地都是,不曝光的話,恐怕會有更多人上當。”
“妳就不怕遇見今天這樣的危險?”
“怕,但總得有人來做這件事情啊——揭露真相,是我們記者的神聖天職。”說到這裏,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鳳凰205相機,露出堅定的神色。
這個年輕人沖動了點,但這份還沒被俗世磨去的正義感卻讓我對他心生好感。鐘愛華忽然盯著我的臉,壹臉狐疑:“我看您剛才說那幾句話,挺內行的,您在首都也是玩古董的吧?”
“嗯。”我夾起壹塊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來。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鐘愛華問。
我嘴裏“咯吱”壹聲,把舌頭給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脈的別稱,古董界知道這詞的人都不多,壹個剛畢業的鄭州記者怎麽能壹口叫出這名字?
這什麽情況?我心中升起壹團疑惑。
“那是個老詞兒了,妳知道的還不少嘛。”我反套了壹句,仔細盯著他的臉。鐘愛華大為得意,眉飛色舞地晃著筷子:“為了做這個古董市場現狀的選題,我著實去查了不少資料呢——前壹陣有個玉佛頭事件妳聽過吧?”
我緩慢地點了壹下頭,不置可否。玉佛頭那次事件在業內很是轟動,但在劉局的刻意管控下,並未在媒體上大肆報道。不過當時記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話,還是有不少資料能找到。他若對古玩有興趣,查到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據說在玉佛頭的背後,就是明眼梅花。人家壹共有五脈傳承,現在改名叫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在首都管著古董鑒定。妳想想,五大家族專註打假幾百年,往那壹坐,就是泰山北鬥,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多牛逼呀!”鐘愛華說到這個,眼睛直發亮,跟閻小軍看見變形金剛似的。
“妳好像很崇拜他們?”我饒有興趣地問道。
鐘愛華壹拍胸脯:“那當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來大學就想報考考古系的,家裏不讓,這才選了新聞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脈了。說起來,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們鄭州也是頗有淵源啊……”說到這裏他整個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圓,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妳……妳……妳?”
“我怎麽了?”
“我想起來了,妳是……那個許壹城的孫子,敲佛頭的許願!”鐘愛華的嘴唇開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綽號,當下點了點頭:“嗯,妳怎麽認出來的?”
鐘愛華壹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手來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過新聞發布會的照片,怎麽剛才就沒認出來呢!妳就是許願啊!那個許願啊!”
我算是體會到那些港臺明星在內地是什麽待遇了,他兩眼發亮跟個追星族似的,熱情得讓人受不了。我有點不勝其擾,但也有了壹點點得意——哥們兒我也算是有擁躉的人了。
周圍的食客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鐘愛華勸回到座位。他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倒了滿滿壹杯啤酒,又站起來:“英雄,我敬妳壹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給許老師您做壹期專訪嗎?”
“不必了。”我趕緊拒絕。我是偷偷離開京城的,這要是上了鄭州的報紙,行蹤豈不全曝光了?
“您來鄭州,壹定是和古董鑒定有關系吧?是不是又有驚天大案等著破?”鐘愛華壹臉期待地問,然後還沒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頭,自嘲說,“對啦,這都是機密,怎麽能跟我壹個小記者講呢。”
這家夥還真不是壹般的直爽。
我看著鐘愛華,心裏突然冒出壹個想法。
看得出,這家夥對古董行業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鄭州文物市場的專題報道,手裏壹定有不少關於造假的資料。從他那裏,說不定可以挖到壹點關於老朝奉的資料。我再怎麽熟悉鑒寶,在鄭州畢竟是外地人,得有當地的幫襯才好施展。強龍不壓地頭蛇,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我讓他冷靜壹點,壹臉嚴肅地開口道:“我來鄭州,確實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妳聽聽,幫我參詳壹下。”鐘愛華激動得滿臉漲紅,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拿出個記事本和圓珠筆,唯恐漏聽壹句。於是我把閻山川家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壹遍——當然,我隱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說追查到壹條制假販假的線索。我問他:“妳覺得這信,是如何送進閻山川家的?”
鐘愛華這會兒已經稍微恢復了點冷靜,聽我說完,他把圓珠筆擱在嘴裏咬了幾下,又問了我幾句在閻山川家的遭遇,壹時陷入沈思。忽然“哢吧”壹下,他竟把圓珠筆頭給咬碎了。鐘愛華吐出塑料碎渣,咧開嘴樂了:“許老師,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賊告訴您的地址,應該沒錯;閻山川對此毫不知情,也沒錯。”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皺起眉頭。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壹個重要環節。信,可不會自己跑到閻山川家裏啊。”鐘愛華笑著做了個送信的動作。
鐘愛華這麽壹提示,我腦海裏壹下子豁然開朗。
對啊,能接觸到這些訂貨信的,除了閻山川以外,還有每天上門送信的郵遞員啊!如果郵遞員是老朝奉的人,那麽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時候,把所有寫給閻家的信截留下來。這樣壹來,訂貨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工坊。就算這個地址被警方關註,調查者首先也會把方向對準毫不知情的閻山川,給老朝奉留出足夠的預警時間。
老朝奉這個安排,可謂是大隱隱於市,巧妙至極。
我看看手表,現在是壹點半。還有半個小時,那個郵遞員就要去閻山川家送報紙了。我想到這裏,起身欲走。鐘愛華忙道:“您這是要去堵人揭發造假黑幕了?”我點點頭,事不宜遲,要趁他們覺察之前,把這根線死死咬住。
鐘愛華怯生生地問他能跟著去嗎,壹臉期待。我猶豫了壹下,但又不想打擊這小家夥的積極性,就說妳可以跟去,但不許跟任何人說。鐘愛華雀躍不已,把脖子上掛著的那臺相機舉起來又放下:“我答應您。不過萬壹這案子破了,您可得讓我做個獨家報道。”
“壹言為定。”
我們倆離開小飯館,直奔閻山川家而去。閻山川家照舊大門緊鎖,不知昨晚他們吵得如何。我們蹲守在巷子口附近,過不多時,壹個留著半長發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進來,他拿出兩份報紙,熟練地投進郵筒,然後車把壹打,騎了出去。他自行車後座搭著兩個郵政大挎包,裏面裝滿了花花綠綠各種郵件。
鐘愛華用眼神問我怎麽辦,我說跟著他。我們沒時間叫車,只能靠雙腳去跟蹤。好在那個郵遞員壹家壹家投遞,速度也不快,我們勉強能咬住他。就這樣,我們跟了他在城區裏轉了足有壹下午,郵遞員壹直在各處街道投遞,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跟蹤郵遞員可不是個輕松活,我畢竟不是方震那樣的偵察兵,跟到後來,累得有些腰酸背疼。鐘愛華倒是生龍活虎,還不時舉起相機拍上幾張。壹想到他不時投過來的崇拜眼神,我就不好意思說自己累了,只得咬著牙堅持。
郵遞員給壹家單位的收發室投遞完壹摞郵件,然後沿著馬路騎下去。鐘愛華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詫異道:“好奇怪啊。”我問他怎麽了。鐘愛華說郵遞員都是分片兒的,壹般負責壹個城區內的特定幾條街,可他剛才明明是在金水區,但現在過了馬路,從區劃上說已經進入管城區來了,這不合投遞規矩。
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這麽說,他跨區是為了把寄到閻山川家的訂貨信送出去?”
壹想到這種可能性,我們兩個人精神壹振,跟近上去。我們看到郵遞員過了馬路,把自行車停在壹座五層大樓前,捧著壹大堆郵件進去,過了五分鐘才出來。出來以後,郵遞員沒有繼續前進,而是車頭壹拐,穿過馬路回到金水區。
他這個舉動,無疑證實了我們的猜測。鐘愛華問我接下來怎麽辦,我說妳去跟郵遞員,妳把相機給我,我進樓裏去看看,咱們倆晚上在劉記燴面那兒碰頭。鐘愛華跟小兵張嘎似的,特嚴肅地沖我敬了個軍禮,轉身跑開。
這大樓壹進門是個開闊的大廳,左右立柱旁各擺著兩個落地纏枝大花瓶。正中壹尊大座鐘,鐘上頭墻上掛著壹幅洛陽牡丹圖。這估計是某個事業單位的產業,租給小公司當辦公室。我從大樓銘牌上看到,多是會計師事務所、旅遊公司、法律咨詢、某某駐鄭州辦事處、圖書編輯室之類。人來人往,還挺熱鬧的。
我徑直走到前臺,裝出特別焦急的樣子,說有壹封特別重要的信件遞錯了,必須要找回來。前臺是個小姑娘,挺同情我,指了指身後壹個大紙箱子,說這是剛送來的,還沒分撿到大樓郵箱裏。我翻了壹圈,裏頭沒有寫著閻山川家地址的郵件,就問前臺之前有誰拿過沒有。前臺小姑娘先說沒有,後來又說有壹家公司是郵遞員直接送上去的,不走前臺,在四樓,叫新鄭圖良工藝品有限公司。
我謝過小姑娘,擡腿朝四樓爬去,左拐第壹間就是。說來奇怪,相鄰的幾家公司都掛著黃銅色的牌匾,懸著海報,門前打掃得很幹凈。這家公司倒好,門前堆著幾個破紙箱子和廢紙堆,門框還留著膠帶痕跡,緊閉的磨砂玻璃門上貼著壹張打印紙,上面印著“新鄭圖良”四個字,怎麽看都不像壹家正經公司。
我壹看這名字,就知道肯定有蹊蹺。
國家有明文規定,制販高仿古代工藝品是合法的,制販贗品是違法的。可是高仿和贗品之間的定義特別微妙,它們的區別,往往只在於買賣的時候是否明確告知性質。說白了,同樣壹件唐三彩,妳說這是高仿的您拿好,這就合法;您說這是乾陵挖出來的,就不合法——當然,兩者的價格也是個重要參考——所以很多造假者鉆這個法律空子,給自己披上壹層仿古工藝品的合法皮,公然生產大量高仿品。至於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以什麽身份流通,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我在門口觀察了壹會兒,沒著急敲門,而是轉回樓下。我跟前臺小姑娘攀談了幾句,趁機從紙箱子裏偷偷拿走壹封寄給本樓壹家雜誌社的信,又借了張信紙和壹個空信封。我在信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句話,放進信封,然後填入閻山川家的地址,撕了張郵票封好,再走上樓去。
我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壹條小縫,壹個女人探出頭來,壹臉警惕地看著我。我把兩封信遞過去,滿臉堆笑:“妳好,我是三樓律師所的,剛才我上樓的時候看見郵遞員掉了兩封信,估計是妳的,給送過來。”
女人的表情稍微緩和了點,她接過兩封信,飛快地掃了壹眼信皮,然後拈出那封雜誌社的信還給我:“這封不是。”
我把信接回去,有意無意往辦公室裏張望了壹眼:“哎?妳們是做工藝品的啊?我這認識幾個朋友,需求挺大的,有興趣合作壹回嗎?”
“對不起,我們這兒不對外。”女人生硬地回答,然後“砰”地把門給關上了。
我捏著信封,望著緊閉的大門,“嘿嘿”冷笑了壹聲,舉起相機拍了幾張。這家叫新鄭圖良的公司,果然是老朝奉的制假產業鏈中的壹環。
我仿佛已經看到壹束光芒從天而降,鎖定了老朝奉在陰影中的壹只腳。距離我把他徹底拖出在陽光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我把雜誌社那封信送回前臺,離開大樓。等我走到劉記羊肉燴面時,鐘愛華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了。我把相機給他,讓他送到附近相熟的洗印店去沖洗,有壹個小時就能拿到照片。
我們倆進了小店,點了兩碗羊湯、兩碟小菜,邊吃邊說。鐘愛華告訴我,那個郵遞員回郵局以後,跟誰也沒接觸,直接回了家,鐘愛華還記下了他家的地址,然後我把新鄭圖良的事跟他講了壹遍。
“您沒設法溜進去看看?”鐘愛華問。
我搖搖頭:“我估計這裏只是壹個聯絡處,裏面不會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貿然闖入,恐怕會驚動他們,得不償失。”
“那您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先回北京上報給學會,等他們研究下壹步的策略。”我回答道。
“當啷”壹聲,鐘愛華手裏的鋼勺掉在桌子上,壹臉吃驚:“您這就回去了?”
“嗯。”我回答。我出發之前就跟自己做了約定,查出線索適時收手,絕不戀戰。老朝奉的障眼法已去,新鄭圖良浮出水面,再往下查,恐怕就得借助學會的力量了。而學會沒有執法權,只有建議權,想動外地的造假窩點,必須通過劉局、方震他們跟當地警方協調,挺復雜的,非壹日之功。
鐘愛華眉頭大皺,滿臉的失望:“我還以為您會趁熱打鐵壹查到底。”我有點不忍心,寬慰他道:“時機成熟我會再來的,最多壹個月。妳放心好了,妳的獨家報道跑不了。”鐘愛華身子往後重重壹靠,臉上居然浮出被侮辱的怒意,壹拍桌子:“您把我當什麽人了?我做報道是為了揭露真相,可不是為了搶什麽獨家!”
“好,好,是我說錯了。”我試圖安撫這只炸毛的小家夥。
鐘愛華氣呼呼地揮動著右臂:“您知不知道,咱們只要再往前查壹步,說不定就能揭出壹個造假窩點。這個節骨眼您要回北京,得耽誤壹個月。這壹個月不知他們又會造出多少假貨,坑害多少人。妳們五脈的存在,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些悲劇發生嗎?”
“我可沒說不管。但我們的敵人太過狡猾,這事還得謹慎壹點才行……”我勸說道,說到壹半陡然停住了,我忽然發現,這明明就是劉壹鳴前不久勸我的臺詞,這未免也太諷刺了。
鐘愛華沒註意到我微微扭曲的表情,他端起相機,用指頭煩躁地旋轉著光圈:“您知道嗎?我本來想的是,您是福爾摩斯,我是華生,在旁邊用這相機把您鑒寶除黑的行動都記下來——現在看來,是沒機會拍到您追求真相的英姿了。”
“呃,也不能這麽說。”我遲疑了壹下。
鐘愛華眼裏流露出濃重的失落,就像是壹個父親忘了給他買玩具的小孩子。他站起身來,壹字壹頓:“許老師您要走,我也攔不住,祝您壹路順風。不過這條線我會壹個人繼續查下去的,絕不放棄。至於後面如何,您記得看報紙吧。”我低聲喝道:“別胡鬧了!這些造假團夥背後都有黑勢力。妳壹個人去蠻幹,實在太危險了!”
鐘愛華把相機挎到脖子上,壹仰下巴:“記者的天職就和相機壹樣,追求真實,挖掘真相。鑒寶我不懂,但我相信換了當年的明眼梅花,應該也會做出和我壹樣的選擇。”
這輕輕的壹句話,讓我頓時僵在椅子上,為之語塞。許家老祖宗創建五脈,正是為了“去偽存真”四個字,現在卻要靠壹個外人來教訓。這小家夥壹腔熱血,讓我看到了我爺爺和我父親追求真實的影子。現在五脈那群鉤心鬥角的人所缺失的,正是這麽壹種對真實頭撞南墻誓不回的追求。看他失望成這樣,我覺得心中壹痛。這種感覺,就像是對明眼梅花真正精神的背叛。
我默然良久,終於長長地嘆息壹聲:“好吧,妳贏了。我會多留幾天,咱們把這事再往下挖壹挖。”
“真的?”
“真的,妳快坐回來吧,服了妳了。”
鐘愛華壹下子就把憤怒扔到九重天外,換了副笑嘻嘻的表情:“我就知道,您肯定不會放心我壹個人去的,對吧?”我無奈地豎起三根指頭:“但咱們得約法三章。壹,妳得聽我的;二,壹旦苗頭不對,就立刻收手,不許逞強;三,這件事絕對不許泄露給第三個人,妳爹媽都不行。”
“放心吧,我們做記者的最有職業道德。”鐘愛華拍了拍胸脯。
其實我內心深處,也不想就這麽壹走了之。“新鄭圖良工藝品”就像是壹根瓜秧子,只要輕輕壹拎,就能拎出壹大串瓜。放著這麽大的誘惑離開,我也舍不得啊。現在鐘愛華給了我壹個理由,我想那就多查壹下吧。
鐘愛華喜氣洋洋地坐下,壹臉新兵蛋子式的興奮:“那咱們接下來怎麽查?盯著進出新鄭圖良的所有人?”
我略作思考,隨即搖搖頭。這個辦法工作量太大,光靠我們兩個根本做不完。更何況,老朝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在產業鏈的每壹個環節,肯定都設置了保險。比如第壹個環節的保險,就是閻山川。只要警方被訂貨地址誤導到他們家,老朝奉就會第壹時間抽身而退。等到對方覺察到郵遞員送信的貓膩,這條線已經徹底斷了。
這家新鄭圖良工藝品公司,應該就是第二道環節的保險所在。不把保險拆掉就貿然動手,壹定會驚動敵人。
從我的觀察來看,這家公司只是個皮包公司,並不真正經營業務,它唯壹的功能就是收信匯總,與造假的工坊保持單向聯系。老朝奉會派人打電話過來,或者找人來取訂單。公司辦事員既不知電話是哪裏打來的,也不知道取單子的是誰。就算警察搗毀了這個公司,也肯定問不出什麽東西。我不知道老朝奉會不會這麽安排,但若是我來布置,就會這麽做。
“那可怎麽查啊?”鐘愛華哪想到還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壹聽就蒙了。
我悠然喝了壹口辛辣的羊湯:“妳去把照片取回來吧,那裏面有答案。我本打算帶回去給學會當證據用的,現在看來,只好我們自己用了。”
鐘愛華拍拍屁股,離開劉記,過不多時便回轉過來,手裏拿著壹叠照片。這些照片洗得很清楚,我壹張壹張看過來,然後挑出壹張,把它攤在桌面上指給鐘愛華看。這是壹張新鄭圖良公司正門的特寫,鐘愛華抓耳撓腮,半天看不出端倪。我拿指頭點了點,點在門口那幾個棕色的瓦楞紙盒子上。
“這堆破爛怎麽了?”他壹臉疑惑。
“妳仔細想想。造假的幕後黑手(我故意在他面前隱去老朝奉的名字)不光要接訂單,也要發貨,而且發貨量很大。這麽大的物資流出,如果在壹些小地方郵局寄出,壹查就能查到發貨人。他們必須得回鄭州這四衢通達之地,才好走貨。所以新鄭圖良不光負責收訂單,肯定也承擔發貨的任務。”
“您不是說這個公司跟幕後黑手是單向聯系嗎?那這豈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如果我是幕後黑手,我會讓新鄭圖良的辦事員做兩件事:給指定地點發訂單,到指定地點取貨寄送。至於發給誰,誰給運來的,她根本不知道——這麽壹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制假者。”
鐘愛華瞪大了眼睛:“那這些箱子……”
“箱子裏有白色泡沫的顆粒,說明裏面裝的都是易碎品,顯然是古董。而且妳看這幾個箱子都是同樣規格,上面的字也是壹樣,都寫著‘震遠運輸’,不可能是隨手拿的,應該是批量發貨時用的包裝——我估計,這個震遠運輸,恐怕就是負責運輸贗品的公司。”
“可是,如果統壹用壹種箱子,豈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查到線索?幕後黑手會這麽不仔細?”
我搖搖頭:“這個震遠運輸,八成是他們自己的產業,只負責從造假作坊到鄭州這壹段運輸。然後新鄭圖良的人會把貨接下來,換成郵政包裝再寄出去——這壹套手續看似繁瑣,卻是遮掩痕跡的最好手段。”
“那個辦事員,大概沒想到我們能從壹堆垃圾裏分析出這麽多吧?”鐘愛華興奮地壹拍巴掌。
我得意地擺了擺手指:“他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辦事員的懶惰。這家公司並不真的做業務,所以辦事員對門面衛生沒那麽上心。她發完貨,用了幾個震遠運輸的空箱子,隨手扔在門口懶得打掃,這才讓咱們看出了端倪。”
鐘愛華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個福爾摩斯啊!”
“妳這個華生也不差嘛,每個問題都問在了點兒上。”我微笑著回答道。這些推理,其實都是古董鑒定裏的小應用。眼睛毒的人,連瓷釉上的小氣泡都能看出講究,別說幾個破紙盒子了。
“震遠運輸的事就交給我吧!”鐘愛華舔舔嘴唇,自告奮勇。
這方面的調查,他壹個本地記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讓他放手去做。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位華生比小說裏的華生能幹多了,沒壹個小時就拿到了結果。鐘愛華說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幾個電話就查到了震遠運輸的底細。
原來這家運輸公司是掛在壹個國企下面,私人承包,專門跑鄭州、開封和洛陽三地的短途運輸。承包人姓孫,不過這八成只是個掛名的幌子。鐘愛華還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鄭州西北方向的城鄉結合部。
“現在有點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還能查得更細。”鐘愛華不好意思地說。
“已經夠了,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壹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我做了個決斷的手勢。現在當著鐘愛華面前,我有意無意總會說壹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壹位導師。這個年輕人對我很崇拜,我有責任去教導他。
我們離開劉記,叫了壹輛出租車。司機聽我們要去那裏,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握著方向盤嘟囔了壹句:“妳們可得小心點。那個運輸公司路數不正,簡直就是壹幫子熬糟。”我雖然不懂鄭州話,但也知道這不是好詞,忙問到底怎麽回事,司機卻不肯說了。我想回頭問問鐘愛華,卻看到他在後座正忙著調校鏡頭光圈、裝膠卷,壹副要大幹壹場的模樣。
我們出了城,公路上就沒有路燈了。兩側的房屋低矮黑暗,時不時還有幾片農地與工地閃過。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出租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壹指前頭說到了。我瞇著眼睛往前壹看,在右側路面出現壹片紅磚圍墻。這墻足有兩米多高,墻頭上拉著鐵絲和玻璃碴子,還掛著壹溜兒小黃燈,氣勢好似古代塢堡壹樣。
出租車說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機只收了壹半錢,慌慌張張調頭離去。我和鐘愛華在黑暗中下了車,摸著這紅磚高墻走了壹圈,花了有二十來分鐘。可見這片圍墻圍的面積不小,估計連油庫、維修車間、辦公室、停車場全包進去了。它唯壹的入口在正門,兩扇裹著鐵皮的大門緊閉著,旁邊還有壹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鄭州市震遠運輸公司”。
我仰起頭來,看著高不可攀的圍墻,有點為難。憑我們倆的身手,像武俠片裏的大俠那樣飛檐走壁是絕無可能,看來只能從正門硬闖。我正琢磨著,忽然發現鐘愛華沒了。我左右張望,沒看著人,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壹聲壓低的呼喊聲,我循著聲音找過去,看見鐘愛華正掙紮著從靠近圍墻的壹堆灌木叢裏爬起來,模樣狼狽。
“怎麽回事?”我過去把他攙扶起來。
“我想來解個手,沒想到壹腳踏空了。”鐘愛華疼得齜牙咧嘴。他揉揉屁股,把掛到身上的蒼耳、木刺都拍掉。我往下壹看,發現在灌木叢底下有壹條很深的水溝,從圍墻根部延伸出來,壹直通往遠處。鐘愛華大概是踩進溝裏,被絆倒在地。這條溝的邊緣參差不齊,溝道也是曲裏拐彎,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長年累月被水沖刷出來的。我沿著水溝的來路把灌木叢撥開,看到圍墻根部居然有壹個大洞。
這洞跟盜洞差不多寬窄,附近墻皮斑駁不堪,甚至能看見裸露出來的墻基。我聳聳鼻子,洞口散發著壹股腥臊的異味,估計是圍墻裏的人把這裏當下水道用了。我俯下身子,把腦袋往裏探了探,發現可以鉆進去,便回頭讓鐘愛華噤聲,做了個鉆洞的手勢。鐘愛華猶豫了壹下,把相機小心地揣到懷裏,帶著壹臉為革命不怕犧牲的神色跟了過來。
所謂的鉆狗洞,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我和鐘愛華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拼命憋住呼吸,壹口氣從這個下水洞穿過圍墻,順利進入震遠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開朗。
這個院子頗為空曠,遠處是個二層樓的辦公室,壹樓車間,二樓辦公,旁邊還有個倉庫。在我們鉆過來的圍墻附近停車場,壹字擺開七輛綠色的東風大卡車。我掃了壹眼,這七輛車有六輛是空的,只有壹輛的後車廂蓋著軍綠色的苫布,不知道裝的是什麽。
我心裏暗自盤算,這輛裝貨的車既然滿載,應該是剛從制假作坊送到鄭州的,裏面裝的壹定都是全國訂制的各類贗品。而其他六輛車都是空車,應該是卸好了貨,準備返回作坊的。
鐘愛華舉著相機,好奇地在這六輛車之間來回溜達。我正要說些什麽,突然眼前白光壹閃,差點沒把我晃暈了。我怔了壹下才反應過來,鐘愛華這小子,為了拍照居然把相機閃光燈給開了!此時已經入夜,他這麽幹,就跟在院子裏扔壹枚閃光彈似的,別人想不註意都難!
果然如我所料,對面辦公室立刻亮起燈來。過不多時,有人聲和腳步聲傳過來,由遠及近。我顧不上責罵鐘愛華,飛快地環顧四周,發現除了那輛滿載的貨車,別無隱遁之處。
“快上去!”
鐘愛華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惶恐不安。我瞪了他壹眼,他立刻像是犯錯誤的學生壹般,乖乖地踩著輪胎攀上那輛車,扯開苫布。我也趕緊爬了上去,正看到抓著苫布的鐘愛華面露驚疑,似乎要跟我說什麽。我哪有時間聽他說,把他頭往下壹按,低聲喝道快蓋上!順手把大哥大關機,免得關鍵時刻突然來電話。
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把苫布蓋在身上,仆倒在地。壹直到這時候,我才覺出不對勁來。按照我的猜測,這輛車裏應該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壇、罐、爐、盤之類的“仿古工藝品”,可我現在卻覺得像是趴在軟綿綿的沙灘上。我伸手壹抓,居然抓到壹把沙土。
這就是為什麽鐘愛華剛才壹臉詫異,這輛貨車居然不是運的贗品,而是運的灰土——敢情是輛泥土車!這些泥土明顯是直接鏟過來的,沒有細篩過,裏頭還摻雜著青草根、石子甚至壹些碎磚爛瓦。我把泥土放到鼻前聞了聞,這些濕黏泥土散發著壹股輕微腐臭的味道,讓人微微有些不適。
但事到關頭,也不能挑揀了。我和鐘愛華撲在沙土裏,深深埋下去,像兩只冬眠的青蛙。沒過壹會兒,車子旁邊傳來腳步聲,有那麽三四個人走過來。
“東子,這沒人啊,剛才妳到底看見啥了?”壹個聲音道。
“哎,我是看到壹道閃光,白白的跟鬼火似的,好像還有人喊了壹嗓子。”
“操,真的假的,妳可別嚇唬我們,老子是嚇大的,懂嗎?嚇大的。”
“我是真看見了啊!就在這位置。我要騙妳我就跟妳姓。”
“小心起見,大家再找找吧!”
腳步聲朝著不同方向而去,我和鐘愛華縮在苫布裏,大氣也不敢喘。過不大工夫,腳步聲又重新湊到了壹起。
“都找了,沒人啊。”
“我這兒也沒看見。”
“我說諸位……不是咱們運的這批貨出了問題吧?”
這句話壹說出來,外面頓時壹陣奇特的沈默。隔了好久,才有壹個聲音幹笑道:“老三妳別瞎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真的,東子看到的那玩意,保不齊是鬼火。我奶奶以前跟我說過,說只有死不瞑目的厲鬼,才會化成鬼火,到處找人麻煩。”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都是封建迷信吧?咱們這裏又不是亂葬崗,哪來的鬼火?”
“妳忘了這車裏裝的是什麽了?”
車子下面又是沈默了壹陣,壹個渾厚的聲音咳了幾聲,發了命令:“這樣吧,我看這車也別在這兒擱著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六子,妳給村裏送過去。我壹會兒打個電話,讓他們那頭接壹下。”
那個叫六子的很不情願:“走夜路開不快,到那兒都得半夜了。”不過他只是嘟囔了幾句,到底不敢反抗。沒過壹會兒,駕駛室的門“咣當”響了壹聲,隨即發動機嗡嗡地發動起來,整個車廂裏的土都開始沙沙地抖動。
苫布下的我和鐘愛華面面相覷。事情出現意外轉折,看來這個六子已經上了車,打算開著上路了,至於去哪兒,我們完全沒有頭緒。
我們的身子此時都半埋在泥土裏,只勉強露出兩個腦袋來。鐘愛華壓低了嗓子說:“許老師,咱們壹會兒怎麽辦?是跳車啊還是……”我沒回答,而是沈著臉抓起壹把土,細細撚動,又放到鼻子下聞了壹回。鐘愛華不明白我的舉動,又重復了壹次問題,我擺手讓他安靜些,又抓起壹把土,朝他伸手:“拿來。”
“什麽?”
“那個造孽的相機閃光燈!”
鐘愛華臉色大愧,連忙從懷裏把它掏出來。我讓他調到長時閃光,然後把泥土放到燈下細細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擔心被人發現。研究了壹番,我把閃光燈關掉還給他,然後說:“我有壹個好消息,壹個壞消息。”
“先聽好的吧……”鐘愛華怯怯道。
“好消息是,咱們歪打正著,這輛車應該會帶著我們抵達我們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為什麽?您怎麽知道的?”
“這就是我要告訴妳的壞消息。”我抓起壹把土,松開手掌,慢慢讓它滑落。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來,好像長在手上的瘡疤壹樣。鐘愛華看我的笑容詭異,不由得緊張起來。
“現在咱們藏身的這個土堆,不是壹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過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鐘愛華的臉色急遽變化,他拼命與自己的面部肌肉搏鬥,有那麽壹瞬間差點要吐出來。此時汽車已經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狀隨著車身抖動而緩緩變化著,仿佛裏面隨時會有蒼白的手臂或頭顱破土而出。鐘愛華堅持了壹陣,實在無法承受這種心理壓力,四肢壹撐,整個身子從土裏擡出來,把苫布拱起壹個大包。
“他們……他們運這東西幹嗎?盜墓?”鐘愛華戰戰兢兢地問道,盡量讓自己不接觸到這些泥土。
“不,這是為了做舊。”
反正這車子要半夜才到,路上還有很長壹段時間。我覺得有必要為這個楞頭青上上課,不枉他崇拜我壹回。
鑒定文物的壹個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縫隙裏殘留的土壤顆粒。壹件東西在土裏埋得久了,會和周圍的土壤產生種種化學變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設手段、不同的材質,變化都不同。只要檢驗顆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斷出其真偽。這種特征是經年累月形成,很難做舊——所以造假者們就想了壹個辦法,去找盜墓賊合作。盜墓賊挖開壹座墳墓,偷了裏面的明器,而挖出來的那些幾百年老土,就被這些人給收走了。他們不動明器,只收土,有點買櫝還珠的意思,所以叫“買櫝”。老土弄回來以後,堆到壹個坑裏——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後再把贗品埋進去,澆上催化劑,這叫“燜鍋”。壹般埋上幾年,這老土跟新器就粘緊了,破綻就算是給抹平了。
鐘愛華聽得瞠目結舌,甚至連害怕都忘了:“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種手段!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來。”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裏,雙手枕在腦後勺,瞇起眼睛道:“不要小看這些造假的,他們才是真正站在時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訴妳吧,最新的科技成果,總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後才會被鑒定師掌握。我們這些鑒定者,永遠是落後於造假者壹步。”
“那豈不是道高壹尺,魔高壹丈?”
“沒錯,所以真品和贗品之間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壹、二十二世紀,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會因此放棄,對吧?”
“正確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妳當記者的責任是揭露真相,我們鑒寶的責任,就是去偽存真。這是我們許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職責。”我望著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壹聲,又是白光閃過,原來是鐘愛華拿起相機給我拍了壹張。我笑了笑,問這種環境妳能拍出什麽,鐘愛華道:“您剛才說那話的時候,實在太帥了,我得拍壹張。說不定以後給五脈修史,這壹張也是歷史文獻呢!”
車子的速度忽然變快了壹些,估計是小六在反光鏡裏看到車後白光壹閃,更加害怕了吧?
“給五脈修史?聽起來妳似乎對五脈的歷史很熱心嘛。”我隨口問道。鐘愛華壹聽這個,立刻就精神了,當下也顧不得這泥土邪性,趴下來得意洋洋地說道:“那當然了,關於明眼梅花的資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國的、建國後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東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脈的掌門人,和我們鄭州可是還淵源頗深呢。”
“劉壹鳴?”我心裏壹顫,“他跟鄭州有什麽淵源?”
這個老頭子的神秘程度,其實不比老朝奉差,總是若隱若現,極難捉摸。我沒在五脈待過,只偶爾聽黃煙煙半帶譏諷地提過,說劉老爺子當年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可惜壹副玲瓏心思沒用在鑒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過煙煙也不知道具體詳情,五脈老壹輩的人嘴都特別嚴,極少談論過去的事情。
鐘愛華脖子壹探,半是得意道:“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我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好幾個當事人嘴裏采訪拼湊出來的。”“別賣關子了,快說來聽聽。”我催促道,跟鐘愛華說話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攛掇,他自己就把話全倒出來了。
我看看車外,依然壹片漆黑。反正距離目的地還遠呢,權當閑聊壹樣聽聽也不錯。我對劉壹鳴很好奇,甚至還有壹點疑問。劉壹鳴壹直阻止我來鄭州調查,會不會也是因為當年在鄭州發生的事情呢?
鐘愛華側過身去,單手支地,侃侃而談:“那還是抗戰剛結束時候的事了。五脈掌門之位空懸,五脈裏的紅字門和黃字門都想爭這個位子,互不相讓。兩門的實力旗鼓相當,鬥了幾次都不分勝負。為了避免內耗過大,五脈和京城鑒古界的幾位耆宿前輩出面,讓紅黃二門訂立壹個賭約。當時因為戰亂,五脈在各地的影響力急遽下降,亟需收復失地。所以紅黃二門各出壹人,分赴河南、陜西兩個文物大省。哪壹門能拿下重鎮,哪壹門的人來做掌門——這就是當時古董界盛傳壹時的‘豫陜之約’。沒想到的是,紅字門和黃字門都沒出動老壹輩,不約而同地派出兩個年輕人。紅字門的是劉壹鳴,黃字門的則叫黃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經過抓鬮,劉去西安,黃來我們鄭州。”
聽到這倆人名,我眼皮壹跳,心想這小子到底什麽來歷,真的只是剛畢業的小記者嗎?這些事別說我,估計煙煙都沒聽過。我開口問道:“怎麽不是劉壹鳴來鄭州?”
“哎呀,我這還沒說完呢。”鐘愛華對我打斷他的話很不滿。他說起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談起港臺明星壹樣,兩眼放光。我聽到熟悉的人名從壹個楞頭青嘴裏說出來,感覺還真挺奇妙的。
“那時候抗戰剛結束,古董在河南民間散落極多,市場非常混亂。黃克武這個人,嫉惡如仇,手段苛烈,身上還帶著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後,有心快刀斬亂麻,壹口氣接連挑了好幾家有名的鋪子,尋回了五六件文物,聲威大振。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緊張,七家古董大鋪的掌櫃聯手在鄭州最有名的飯莊豫順樓辦了個賞珍會,請黃克武出席,意圖鉗制他的滔天氣焰。”
我悠然神往,回想黃老爺子當年的風采。原來黃克武從那時候開始,就是壹身膽氣。這人不懂懷柔之道,強橫無前,難怪鄭州古董界要反彈了。只是不知道這個賞珍會到底是個什麽來歷,怎麽能遏制住黃克武?
鐘愛華看出了我的疑問,撓撓頭道:“我不是很懂古董啦。不過聽家裏老人說,這賞珍會也叫鬥珍會,是河南地界的傳統。我猜啊,可能是雙方以自己的收藏為籌碼,考較彼此的鑒別功力。鬥法很多,什麽隔板猜枚、白鶴獻壽、靈猿攀枝、百步穿楊。玩這個,眼光、身家、手段、膽識,少壹樣都不行。壹不留神,可能壹下就把性命都給賠進去。”
我“嗯”了壹聲。這個賞珍會,想必和北京這邊的鬥口差不多,只不過難度更大,賭註更高。從前玩古董的都是文人雅士,不會把鑒古搞得跟武夫決鬥似的。到了民國亂世,人眼見血見多了,舉世都是戾氣,才有了這些好勇鬥狠的規矩。那些白鶴獻壽、隔板猜枚的花樣,應該是鑒寶時的限定條件。
“黃克武壹個人獨抗七家商鋪,可真是趙子龍單騎闖曹營啊!”我嘖嘖稱贊道。
鐘愛華也是壹臉神往:“孤膽英雄,單刀赴會。這等豪氣,至今想起來還是叫人熱血沸騰!”
“那麽這場賞珍會上發生了什麽?”
鐘愛華露出遺憾神色:“那天晚上在豫順樓賞珍會的具體細節,我不知道。當時連豫順樓的掌櫃都被趕到了樓下,誰也不許上去。我只知道壹開始黃克武大占上風,連破十寶。七家大商鋪的掌櫃抵擋不住,連夜從開封請來壹位綽號陰陽眼的高人,上了三樓,與黃克武鬥了壹出刀山火海。”
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個什麽鬥法,但光聽這名字就是兇險非常。
鐘愛華道:“具體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總之……據說這位高人以絕大代價,終於逼住了黃克武。黃克武之前話說得太滿,只得黯然下了豫順樓,連夜返回北平。而劉壹鳴那時早已收復陜西群雄,在五脈恭候大駕。這掌門之位,自然就落到了紅字門手裏。”
“那個高人是誰?”我好奇地問道。
“這人什麽來歷,什麽身份,沒人知道。唯獨有壹點盡人皆知,他天生壹對陰陽眼,能看透黃泉來路。妳想啊,這古玩都是死人用過,別人都是靠看紋飾,看質地,人家能跟死人溝通,哪朝哪代的,壹問就知道了。”
“這純屬扯淡。妳當記者,可不要信這些封建迷信。”
我緩緩把有些酸麻的身子換了個姿勢,長長出了壹口氣。原來劉黃二家的恩怨,是從那時候起來的。而河南至今對五脈不甚感冒,也是從那時候種下的因果。事隔多年,我居然趴在壹輛運送墓土的車上聽到這些淵源,世事種種,因緣經緯,可委實奇妙得緊。
鐘愛華憾道:“可惜陰陽眼當天回到開封就死了,那七位老掌櫃如今也都過世了,親歷者只剩黃克武壹個人,我千辛萬苦,只從旁人口中搜集到這點線索,再詳細的故事,恐怕只能去北京問那位黃老爺子了。”
“妳對這些掌故,怎麽這麽執著?”我對鐘愛華刮目相看。古董行當內,知道這些舊事的人都不多,他壹個圈外的年輕後生,居然花這麽大心血去搜訪,不得不贊壹句用心。
鐘愛華道:“我有個舅舅,是安陽考古隊的。他每次來探望我,都給我帶點他挖的小玩意兒,骨針呀、碎陶片呀、小石刀什麽的,每壹件禮物背後都還有故事。我對古董的興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後來我舅舅有壹次收購文物,壹時走眼誤買了贗品,被單位批評,懷疑他貪汙貨款。他那個人很好面子,居然自盡以表清白……唉,所以我早早就決定了,壹定要讓這些做假貨的人付出代價。可惜我沒有鑒寶的天分,只能選擇當記者了。”
鐘愛華說到這裏,攥緊了拳頭,壹臉憤恨。
這家夥的鑒寶水平不值壹提,但做記者還真是頗有天分,尤其難得的是對真相有著如此執著的追求,這份嗅覺和執念卻難得得很。假以時日,恐怕會是個厲害的家夥,說不定又是壹個姬雲浮。想到姬雲浮,我心中不由得壹黯。
“妳放心吧,以我爺爺的名義發誓,我壹定會揪出造假者的幕後黑手。”我鄭重其事地說。
“那就這麽說定了啊!”
兩只沾滿了墓土的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就在這時候,車子速度忽然降了下來。我悄悄掀開苫布壹角,這附近月色不錯,我能勉強看清周圍的環境。車子已經下了公路,順著壹條田間土路向前開去,壹路顛簸不已。遠遠地可見到壹個村莊,絕大部分屋子都已經沈入黑暗中,但村口朝著這個方向,星星點點有幾個手電在晃動著。
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了。我心裏壹陣激動,現在距離老朝奉,又近了壹步。
我暗暗告訴鐘愛華,現在差不多可以跳車了,別等到車子進了村,卸車的人在四周壹圍,可就跑不了了。現在車速很慢,兩邊又都是農田,麥子長得很茂盛,正適合跳車。我和他抓準壹個卡車轉彎減速的機會,先後跳了下去,然後壹個打滾滾進麥田,身子趴在地上。
司機沒發現有人跳車,繼續朝前開去。我們倆等到車子開遠,貓著腰壹路從麥田裏趟過去,故意劃了壹道弧線,從另外壹個方向鉆進了村子。
月光很亮,不用仔細辨認也能看清環境。這村子估計是老自然村,欠缺規劃,裏面大多是紅磚瓦房,也夾雜著幾間歪歪斜斜的土坯屋,東壹間,西壹間,非常散亂。房屋之間的巷道跟迷宮差不多,又狹窄又彎彎繞繞,路面的泥土保持著雨天被拖拉機碾過的形狀,向兩側翻卷如浪花,走起來深壹腳、淺壹腳。
這時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經睡去了,四周靜悄悄的,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壹股混雜著稭稈和豬糞的味道從腳下黝黑的泥中散發出來。鐘愛華問我下壹步該怎麽辦。我卻推了推他,說妳自己看吧。
我站在路中間,指給他位於右側的壹間農家小院。院子外長滿青苔的土坯墻壁很低,發情的公豬甚至可以壹躍而過。鐘愛華趴在墻頭往裏看去,不由得倒吸壹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