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亥初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壹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蛛網式的狹窄曲巷裏，來回搜尋。他們每壹隊至少都有兩人，因為對方的戰鬥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才他們明明已經把那個膽大妄為的家夥趕進巷子裏，怎麽壹轉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陰沈著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受了傷的家夥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夠倒黴了，火師壹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成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到頭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裏呢……”壹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才那五個武侯，緊緊綴在後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物，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才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壹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動。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嘴！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家夥既然不在巷道裏，也沒離開這個區域，那壹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壹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抖。守捉郎們壹般會扔下幾吊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壹時間雞飛狗跳，如悍吏下鄉收租稅。
　　有兩名守捉郎壹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處有壹戶人家，屋子裏沒有燈，可院門卻是半敞的。兩人對視壹眼，靠了過去。
　　他們沒急忙進去，而是提著燈籠俯身去看門檻，發現上頭滴著幾滴血，還未凝固。兩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圍的夥伴示警，讓他們迅速靠攏，然後抽出武器邁進院子……
　　突然，壹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尋的守捉郎都為之壹驚，聽出這是來自自己夥伴，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集結。隊正壹臉怒色地趕到民居門口，也註意到了門檻上的血。不過他沒有急著進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個民居團團包圍，然後才帶著幾個最精悍的手下，沖入小院。
　　壹進門，先看到壹小塊的菜畦，壹個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滿面鮮血，生死不知。隊正和其他人頓時戒備起來，手持武器，壹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們看到在屋子前的臺階上，躺著另外壹個守捉郎，同樣鮮血淋漓。最觸目驚心的是，壹只尖尖的紡錘正紮在他的左眼上，旁邊壹架紡車翻倒在地。
　　看到這等慘狀，眾人不約而同吸了壹口氣，這人下手也忒狠了。
　　隊正吩咐盡快把兩名傷者運出去，然後親自帶頭，壹腳踹開正屋。結果他們在屋子裏轉了壹圈，榻底床後，梁頂櫃中，仔細搜了壹圈，全無收獲。守捉郎們又找到左右廂房和後院，也沒任何痕跡。
　　外面的守捉郎紛紛回報，並沒看到有人翻墻離開——他們甚至連墻角的狗洞都檢查了。
　　隊正站在院子中央，捏著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壹亮——還有壹個地方漏過去了！他三步並兩步，沖到左廂房的廚房裏。這裏估計住的是壹大家子人，所以修了壹個拱頂大竈臺。隊正壹眼看到，竈眼前的枯枝裏滴著新鮮的血跡。他大聲招呼其他人趕緊過來，然後拿起壹柄掏爐膛用的鐵鉤，狠狠地往裏捅去。
　　果然，捅到壹半，隊正感覺似乎捅到了什麽肉身上，軟軟的。隊正退出壹點，再次狠狠捅了壹下。如是再三，直到隊正確認對方肯定沒反抗能力了，才讓手下從竈眼往外掏。
　　守捉郎們七手八腳，很快從竈臺裏拽出壹個人來。隊正上前正要先踹壹腳出氣，壹低頭，臉上的得意霎時凝固了。
　　這不是張小敬，而是剛才進門的守捉郎之壹！
　　隊正壹瞬間明白過來怎麽回事。
　　張小敬打倒了進門的兩個守捉郎，先把第壹個弄得鮮血滿面，扔在門口，讓進門的人形成思維定式，然後自己偽裝成第二個，還刻意用紡錘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個人，則被塞-進了竈臺。
　　院子裏黑燈瞎火，即使點了燈籠，人們在情急之下也不會用心分辨。在隊正還在民宅內四處尋找時，張小敬已被守捉郎們擡出了曲巷。
　　“快追！”隊正怒吼道。
　　他們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經晚了。幾個守捉郎倒在地上，擔架上只有壹個滿面鮮血的傷者，那個兇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壹聲，隊正手裏的大錘狠狠砸向旁邊的土墻。
　　可是，張小敬這時的危機，仍未解除。
　　外頭街上壹隊隊武侯跑過，忙著在各處要路布防。更多的士兵，在更遠的地方拉開了封鎖的架勢，吵吵嚷嚷。幾處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攔阻。他們或許沒有守捉郎那麽有戰鬥意誌，可勝在人多，而且有官兵身份，更加麻煩。
　　張小敬並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被通緝，誰發的命令，罪名是什麽。現在張小敬滿腦子就壹件事——跑！
　　他脫離曲巷之後，倚仗對地形的熟悉，迅速朝著平康坊的門口移動。可很快他發現前方封路，沒法走了，只好躲在壹處旗幡座的後面，背靠著墻壁。張小敬摸摸小-腹，那裏中的壹刀最深，至今還在滲血。
　　張小敬覺得快要被疲憊壓垮了，他大口喘息著，無意中仰起了頭。他看到在遠處的望樓，正朝這邊發著紫燈的信號。
　　信號從大望樓發出，內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退。
　　張小敬立刻猜出了發信人的身份。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姚汝能那個楞青頭才幹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張小敬苦笑著。姚汝能發出“不退”的信號，固然是表明了立場，可也暗示他承受了極大壓力，說明靖安司的態度發生了劇變，李泌壹定出事了。
　　壹想到這裏，張小敬的獨眼略顯黯淡，沒有了靖安司在背後的支撐，調查還能走多遠？闕勒霍多眼看就要毀滅長安，可唯壹還關心這件事的人，卻成了整個長安城的敵人，這是壹件多麽諷刺的事情。
　　遠處望樓的紫燈仍在閃爍，可張小敬知道，那是長安唯壹還站在自己身邊的東西。可是他現在連回應都做不到。
　　就在此時，街道前方壹輛寬體敞篷馬車飛馳而過。這馬車裝飾精美，想必屬於某位貴人。壹名美艷歌姬站在車正中旋旋環舞，有五彩緞條從她的袖子裏不斷飛出，周圍五六個人圍坐喝彩。
　　這是時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時，用巧勁把裁好的錦緞長條壹壹甩出，甩得好，那緞條能在半空飛出各種花樣，配合舞姿，如飛霞繚繞，因此叫作甩霞舞。不過跳壹次舞得費兩三匹綢緞，壹般人可享受不起。
　　張小敬看到這車壹路開向封鎖路障，錦緞沿途拋撒了壹路。他心中壹動，趁街口武侯們攔住那輛馬車時，趕緊跑出去，俯身抓了壹把回來。
　　張小敬從中間撿出兩三條紫色的，纏在壹盞順手從某戶人家門前摘的燈籠上，強忍著身上的劇痛，攀上壹處墻頭，沖望樓揮舞起來。
　　很快望樓信號閃了三下，表示收到。聯絡又恢復了。
　　即使是用望樓，張小敬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他發了壹個回報給大望樓，只說了兩個字：“收到”。
　　隨後他給平康坊的望樓下令，要求它們觀察所有路段的封鎖情況，持續回報。
　　“持續回報”的意思是：不需要張小敬詢問，望樓壹旦發現封鎖有變化，立刻主動發出信號。這樣張小敬只消擡眼，便可隨時了解局勢動向，不用再冒著暴露的風險揮舞燈籠了。
　　李泌當初設計這套體系時，要盡量排除掉外界幹擾，規定他們只接受大望樓或假節者的命令，其他的壹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樓的武侯並不清楚外界的變化，更不知道現在給他們發命令的這個人，已經被全城通緝了。
　　於是在這壹夜的平康坊裏，出現了奇妙的場景。武侯鋪的兵丁們，拼命要抓到要犯張小敬；與此同時，整個長安的眼睛，卻仍舊在為張都尉提供著消息。兩套安保體系並行不悖，為著同壹個目標的不同目的而瘋狂運轉著。
　　在望樓的指引下，平康坊的布置無處遁形。張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鎖線，眼看就要抵達門口。不過門口的坊衛這時已接到命令，豎起荊棘墻，對過往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
　　張小敬的獨眼掃了掃，看到壹個鋪兵離開門口，轉到這邊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過去，猛然從後頭勒住對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幾下，發不出聲音。張小敬把胳膊稍微松開壹點，沈聲道：“老趙，是我。”
　　“張……張頭？果然是妳！”那老鋪兵壹驚，甚至放棄了反抗，“我聽到通緝令，還以為是重名呢。”
　　“我要借妳壹用，離開平康坊。”張小敬道。老鋪兵猶豫片刻，脖子壹仰：“當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張頭擋在前頭，我的命早交代了。這次還給您，也是理所當然。”
　　“我又不要妳的命，只要妳配合壹下。”
　　他讓老鋪兵去弄壹身鋪兵的號坎來，給自己換上。老趙去而復返，果然誰也沒驚動。兩人裝扮完畢，壹前壹後，朝著門口走去。到了門口，老趙的壹幹同僚正忙著檢查過往車馬。他們看到多了壹個人，問怎麽回事。老趙說這個人是新丁，剛才看見通緝犯並與之交手，正要外出匯報。
　　同僚壹楞：“看見臉了？是那個張閻王？”
　　張小敬垂著頭，略點了點。他的左眼被壹條白布纏起，就像是受了重傷似的。同僚同情地嘖了壹聲：“不愧是張閻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趙我記得妳還跟他-幹-過壹段時間對吧？”
　　“咳，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趙趕緊掩飾地咳嗽了幾聲，把張小敬往前壹推，“妳趕緊走吧，匯報完立刻回來。”
　　“等壹等。”同僚忽然攔住張小敬。
　　老趙和張小敬心裏都是壹緊。同僚打量了他壹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鋪兵的號坎都是無袖灰赭衫，前開後收。張小敬受傷太重，老趙又過於緊張，兩人都沒發現這個破綻。
　　張小敬獨眼兇光壹閃，捏緊拳頭，準備隨時暴起。老趙趕緊打圓場：“咱們這號坎跟娘們兒似的，新丁用起來，分不清前後。”這個葷段子，讓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同僚也沒做深究，擡手放行。
　　老趙帶著張小敬越過荊棘墻，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壹懈。老趙雙手輕輕壹拜：“只能送您到這兒了，您保重。”然後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銅錢遞給他。
　　張小敬沒要錢，淡淡道：“妳快回去吧。下次再見到我，照抓不誤，免得難做。”老趙摸摸頭：“哪至於，哪至於。壹日是頭，小的終生都當您是頭。”
　　張小敬沒多說什麽，轉身朝坊外走去。
　　根據剛才望樓的報告，這是最後壹道封鎖線，過了便大致安全了。他邁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壹個人正死死盯著他。這人張小敬不認識，可他的衣著和手裏的扁叉，卻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樓能監控得到武侯鋪，卻看不到單獨行動的守捉郎。原來他們早早便布置在了門口，等著張小敬出現。
　　“妳是張小敬！”那守捉郎上前壹步，大聲喊道。
　　這聲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門口的坊兵、鋪兵都聽見了。他們聽到這名字，同時轉頭。張小敬說時遲，那時快，壹把揪住老趙，朝坊內疾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為自己洗脫嫌疑的舉動，也配合地大叫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內，把老趙往坊兵堆裏猛地壹推，然後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壹道荊棘墻，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麽直接闖過去了，衣衫哧的壹聲，被荊棘墻扯下血淋淋的壹條。
　　這壹下子，鋪兵全被驚動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壹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裏都是壹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著牙往前跑去。
　　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鬥爭經驗，他幾次死裏逃生，千鈞壹發之際脫離追捕。可平康坊畢竟只有這麽大，敵人壹次比壹次追得緊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壹次都比上壹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著牙，喘著粗氣，渾身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衣衫滲出壹條條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為身後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處望樓上那唯壹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_體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沖出去十幾步，旋即有壹種強烈的無力感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奮鬥都看不到結果的絕望。
　　這絕望感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壹只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裏伸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為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在柴房。這些人她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壹個布袋套住了她的腦袋。那布袋曾經裝過陳米，壹股子黴味，差點把她給熏暈了。這些人把她扯上壹輛騾車，不知要轉移到哪裏去。
　　氣憤，是因為那個叫元載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她出去，結果壹直到現在都沒動靜。現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壹諾千金，難道不應該言出必踐嗎？戲文裏可都是這麽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望。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後壹點希望也都沒有了？
　　她斜倚在騾車裏，眼前壹片漆黑。騾車駕馭得不是很穩，晃晃悠悠，讓她的背不斷撞擊廂壁。王韞秀好不容易攢起的壹點體力，又逐漸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極點，聽到外面隱約有歌聲和歡呼聲傳來，兩行委屈的清淚緩緩流下來。
　　今天是上元節啊，我本該在萬人矚目下，駕駛著奚車去賞燈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壹輛破車裏蜷成壹團，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爺，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韞秀昏昏沈沈要睡去時，騾車忽然壹個急剎車停住了。王韞秀身-子往前壹傾，差點倒在地上。她雙目不能視物，只聽到有呵斥聲和打鬥聲。
　　打鬥持續的時間不長，然後騾車壹顫，似乎有人踩上來。旋即壹只手把布袋扯下來，有溫暖的光照在王韞秀的臉上。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壹個男子提著壹盞花燈到耳旁，正凝視著自己，燭光映襯下，那張有著寬大額頭的陌生面孔格外親切。
　　“王小姐，恕在下來遲。”元載溫言道，伸過手去。
　　王韞秀哇的壹聲，大哭起來。她壹邊哭，壹邊踢打元載，抱怨他為何不早些來。元載沒說什麽，攙緊她的手，把她扶下騾車。王韞秀因為被捆得太久了，腳壹落地沒站住，身-子壹歪就要摔倒，被元載壹把攬住腰。
　　王韞秀臉頰壹下子紅透了，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軟軟的，根本沒辦法掙紮。所幸元載稍觸即放，轉身給她拿了壹件錦裘披上：“夜裏太冷，披上。”王韞秀註意到，元載的胸口破了壹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載似乎覺察到王韞秀的目光，笑了笑：“我不是早說過嘛，妳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她看看四周，地上果然躺著幾具屍體，都是之前綁架她的人，周圍還有十幾名披甲士兵在巡邏。
　　王韞秀問到底怎麽回事。元載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個叫張小敬的賊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頭綁架了妳，被我無意中發現。我調撥了壹批人馬四處搜查，終於等到妳了。”
　　王韞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元載“終於等到妳了”這六個字說得火熱滾燙，裏頭藏著壓抑不住的關切。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到表情。
　　元載手壹伸，遠處開來壹輛奚車——不是王韞秀的那壹輛，而是同款，只是裝飾略有不同——她很驚訝，沒想到他居然調查到了這地步。元載解釋說：“我去勘察過綁架現場，所以我想妳或許喜歡坐這壹類的車子。”
　　王韞秀眼神閃亮，壹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等奚車停好，元載手臂壹彎，她乖乖地伸出手去，搭著他的臂彎上了車。然後元載也跳上車去，吩咐車夫開動。
　　奚車開動起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不過方向卻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對王韞秀的疑惑，元載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妳現在還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壹趟。”
　　“我已經受了很多苦了，我母親會很擔心。”王韞秀不滿地抱怨。
　　“王小姐，妳被綁架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慎重以待，明白嗎？”元載的話裏有著不容分說的決斷。
　　王韞秀這次沒有發脾氣，小聲問他去哪裏。元載笑道：“放心吧，是整個京城除了宮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準確地說，是新靖安司。”
　　他們的這輛奚車壹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對比較稀疏，然後再向西北前進，很快抵達了光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勢依舊熊熊，不過該救的人已經救了，該隔離的地方也隔離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滅，也許三更，也許天明，誰也沒個準數。靖安司臨時遷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從各處臨時征召了壹批新吏，到處亂哄哄的，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恢復機能，去追捕蚍蜉。
　　此時吉溫站在正堂前面，正盯著長長的壹隊官吏沮喪走過。他們個個高鼻深目，壹看就有胡人血統。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壹個龜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壹個命令，將所有幸存下來的胡人官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占了幸存者的三分之壹，這個命令壹下，等於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成。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妳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壹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為滿意，這意味著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於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註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為還得接受嚴格的審查——這是禦史臺最擅長幹的事。
　　至於那些主事反復念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麽的鬼名字，吉溫並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壹個人總比抓壹群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壹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壹卷文書，敦促各處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動，他放下筆，壹擡頭，看到元載從壹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壹個姑娘，不禁眉頭壹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裏這麽多事，妳跑哪裏逍遙去了？”元載卻壹拱手，滿臉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
　　“嗯？”吉溫糊塗了，自己做成什麽事情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吉溫疑惑道：“妳確定是她嗎？”他可是聽說，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壹個無關的女-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妳是怎麽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壹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女，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身無不熨帖。元載話裏話外，給自己送了壹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裏畢竟有點忐忑。現在好了，才壹接任，立刻就破了上壹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
　　吉溫腰桿挺得更直了，胡子樂得發顫。他拍著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才好。元載又壓低聲音道：“還有壹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麽上臺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官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壹下便是。”
　　吉溫壹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小事壹樁，公輔妳寫份書狀來，本官幫妳簽字用印。”他沒問那手段是什麽，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裏長長松了壹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群裏站著封大倫，眼神壹動，讓王韞秀先入內，然後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於交談，壹前壹後步行到壹處小曲內。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擡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倫雙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女，整個人如同背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壹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抽調了壹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壹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少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為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壹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壹個。
　　這樣壹來，既讓封大倫擺脫-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身，壹箭雙雕。
　　整個策劃裏，只有壹個紕漏。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麽元載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漏洞，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著事情細節逐漸披露，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才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禦史臺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禦史吉溫委托元載深入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入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禦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為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聖，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成了彼此助力，化為晉身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後在官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交壹下。”封大倫心想，趕緊壹揖到底。元載伸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裏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壹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禦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
　　元載鄙夷地看了壹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成壹個仕途史的完美奇跡，這個人卻還在反復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情。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才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壹層柔軟的錦褥子上，身上已換了套幹凈的圓領軟襖，還蓋著壹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壹片漆黑，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動。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碰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壹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動脖頸，試圖搞清楚這壹切到底怎麽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壹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
　　張小敬知道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昆侖奴、如今的平康裏老大葛老。葛老呵呵壹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麽勢力，不過平康坊的動靜，好歹瞞不過我——妳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們，在哪裏？”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硬，費了點手腳。”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妳不必道謝，我不是出於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裏，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喘息了壹陣。葛老說妳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壹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著碗邊喝起來。熱流湧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壹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動地——知道嗎？妳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妳的人。”
　　“那麽，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官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妳出城的——長安妳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
　　張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於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逼著張小敬殺了壹個暗樁，只為了換壹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後療傷，現在居然還體貼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貍，為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別著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
　　車廂裏陷入了壹陣沈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壹個沈穩，壹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麽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官貴人的秘聞？
　　這些情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還有什麽值錢的。
　　牛車不緊不慢地朝前挪著，車廂有節奏地晃動。葛老把身-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爆炸，此事與妳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壹瞇：“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壹句話：究竟是何物，竟有這等威力？”
　　那壹場爆炸，驚動的不只是官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爆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物品有著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其中內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妳離開長安，妳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麽下場？妳顧念大唐，大唐顧念妳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誘惑。
　　張小敬沈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情，實在沒什麽可反駁的。
　　“現在妳還有最後壹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後出城，接下來的壹切都跟妳無關。妳又有什麽可顧忌的？”
　　沈默半晌，張小敬終於開口：“好，我可以告訴妳這東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慰。這時張小敬又擡起手：“但是……作為交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妳想要什麽？”
　　“我要妳為我安排壹次與守捉郎的會面。”
　　元載在京兆府裏專門安排了壹間獨室給王韞秀，銅鏡粉奩各色妝點壹應俱全，還配了壹個乖巧侍女。雖不及王府那麽豪奢，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
　　王韞秀不想那麽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裏，這個安排可謂貼心得很。
　　王韞秀洗凈了臉，重新挽好了壹個雙曲發髻，只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她在銅鏡裏看到元載走進，便轉過身來，問他貼哪壹個花鈿好看。
　　元載恭敬地壹拱手：“小姐天人容姿，豈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韞秀回答，他又開口道：“在下特來告辭。”
　　王韞秀壹怔：“告辭？”
　　“小姐既然安然無恙，在下也該繼續追緝兇徒，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
　　壹聽這名字，王韞秀便冷哼壹聲：“這個--奸-賊，捉到了可不能壹死了之！”元載道：“自然。只是這人--奸-猾兇悍，極難制服，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以免有失禮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露微笑。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然後終於反應過來，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再也見不到自己，特意來先告別呀。她想到這人胸口那壹條刀痕，心裏為之壹顫，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妳就這麽走了？我……嗯，我家裏還沒好好謝謝妳呢。”
　　“糾非匡世，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何謝之有？”元載後退壹步，鄭重其事地行禮。
　　王韞秀不悅道：“我怎麽覺得妳是在躲著我？”
　　“在下出身寒微，區區壹介大理寺評事，豈堪與高門相對。”
　　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身不好，不由得冷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
　　元載聽到這壹句話，面上淡定，心裏卻終於大定。有了這句話，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盡量遠離、盡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韞秀越追得緊。屆時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晉身之階。此老聃所謂“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才是最大最長遠的好處。
　　元載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災中幸存下來。他嗓門不小，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元載眉頭略皺，對王韞秀道：“軍情緊急，容在下先離開。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等壹下自有馬車過來，接小姐回府。”
　　王韞秀壹看確實沒法挽留，便讓元載留下壹片名刺，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離開。
　　離開獨室，元載問那個通傳什麽事這麽急。通傳啞著嗓子說，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後花園時，發現壹名暈倒的主事，名叫徐賓。
　　“哦，他有什麽特別之處？”
　　通傳粗聲粗氣道：“徐主事記性超群，是大案牘術的主持者。而且……呃，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
　　“哦？去看看。”
　　元載壹聽，登時來了興趣。
　　他們來到了位於京兆府後面的設廳，這裏本是食堂所在，如今臨時改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壹進去，就聽見-呻-吟聲此起彼伏，還有惡臭彌漫。壹群臨時調撥來的醫師，正手忙腳亂地施治。
　　徐賓身份比較高，所以獨占設廳壹角。他躺在壹副擔架之上，額頭烏青壹片。元載走過去問情況，醫師介紹說，徐賓被發現於後花園的壹處草叢裏，沒有燒傷，也沒刀傷或弩傷，只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應該是摔跤時頭觸地磚，被撞暈了。
　　元載眼珠壹轉：“他壹個主事，為何出現在後花園？為何別人都死了，唯獨他安然無恙？”
　　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保持著沈默。
　　“張小敬是他舉薦的，可見他也是內--奸-！蚍蜉應該就是他從後花園放進來的。”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今天可真是幸運，每壹件事、每壹個人都恰到好處地送到他面前。
　　元載板著臉對左右說：“加派守衛，把這個--奸-細給我仔細看好。”然後轉頭對醫師道：“他現在醒了嗎？”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能做簡單對話，但神誌還沒完全清醒。元載走過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賓發出虛弱的聲音，眼皮努力擡了幾下，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
　　“妳知道張小敬在哪裏嗎？”
　　“波斯寺。”
　　“妳知道聞染在哪裏嗎？”
　　“靖安司。”
　　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狀態，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載很失望，這兩個答案已經過時了，毫無用處。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
　　元載想了想，又問了第三個問題：“靖安司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隱蔽場所嗎？可以藏人的那種。”
　　徐賓沈默片刻，元載能感覺到，他知道些什麽，可猶豫要不要說。元載俯身在耳邊，換了壹副極其溫和的口氣：“此事關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
　　徐賓終於開口：“慈悲寺旁草廬，有木梯越墻可至。”
　　元載聞言壹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陷入了壹個盲區——誰說沖入靖安司就壹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聞染，壹定是又越過圍墻，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點，不過這不妨礙馬上采取行動。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強調說這是重要的從犯，然後離開設廳，召集壹批衛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
　　走到壹半，元載忽然停住腳步，擡頭看了壹眼大望樓，臉色陰沈地分出壹半衛兵，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把姚汝能給帶下來。
　　之前聞染逃脫，壹定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麽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望樓那麽重要的設施待著。元載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心善，壹切與張小敬有關的人，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無論冤枉與否。
　　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閉的大門，叫了壹個知客僧，朝草廬直撲而去。另外還有壹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墻前行，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
　　前方很快回報，草廬裏確實有人在活動。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動，他耐心地等著所有部隊就位，把草廬圍得壹點空隙都無，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緊，這才下令強攻。
　　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沖到草廬門口，壹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草廬裏傳來壹個女-子的尖叫，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掙紮聲。
　　抓捕在壹瞬間就結束了。元載滿意地看到，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廬。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詳著這個年輕姑娘。
　　她有著壹張小巧精致的臉龐，眼睛卻很大，嘴唇微微翹起，顯得很倔強，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永王會動心。不過她神色很憔悴，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
　　說起來，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又怎麽會有後面這壹連串事件，讓他元載壹步壹踩直登青雲？
　　元載突然湧起壹股惡趣味，他走到聞染面前：“聞姑娘，我受人之托，要送妳回去。”
　　聞染擡起頭，眼神裏閃過壹絲希望：“是恩公嗎？”
　　元載哈哈大笑：“沒錯。他已經死了，臨死前把妳托付給了永王。”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聞染的臉色從紅潤褪成蒼白，再從蒼白敗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士兵們壹下沒抓住她胳膊，她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板上。
　　“原來壹個人徹底失去希望，會是這樣的反應啊。”元載嘖嘖稱奇，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緒，聞染突然起身壹頭撞向他小-腹，像壹頭憤怒的小鹿。
　　元載猝不及防，身-子向後仰倒，嘩啦壹聲跌進放生池裏，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
　　時值初春，放生池的水並不深，上面只覆著薄薄的壹層冰，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粉碎。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裏伸展手腳，很快雙腳夠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時，聞染迅速欺近身-子，隨手撈起壹塊尖利的碎冰，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現場登時大亂，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聞染的威脅，都不敢靠近。
　　這次輪到元載的臉色變白了，鋒利冰冷的冰塊緊貼在肌膚上，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這怎麽可以？這怎麽可以？今天的壹切都這麽完美，怎麽能因為這麽壹點小錯就死掉呢？
　　聞染半泡在冰水中，厲聲對周圍喊道：“妳們都退開！”元載也急忙喊道：“快，快聽她的。”
　　士兵們只好後退。然後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從放生池走出來，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在元載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依言而行。
　　岑參走過來，深深看了元載壹眼，搖了搖頭：“妳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經贏了。”元載沈默不語。
　　聞染脅迫著元載，壹步步朝著慈悲寺外走去。士兵們緊跟著，卻壹籌莫展。元載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妳們逃不掉的。如果姑娘妳放下刀，我可以幫妳和妳恩公洗清冤屈。”
　　“閉嘴！”
　　聞染沒理他，忽然轉頭對岑參道：“岑公子妳走吧，這些事情本和妳無關。”岑參壹楞：“剩妳壹個人在這裏？那怎麽行？”
　　“公子已仁至義盡，妳是未來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聞染緊緊捏著碎冰，面色淒然而堅決。
　　岑參還要堅持，可他忽然註意到，聞染那握著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著水。他陡然反應過來，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到了那時，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
　　岑參壹咬牙：“妳還有何事托付，我岑參壹定辦到。”聞染苦笑道：“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連同裏面的恩公牌位壹並燒掉，也就夠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後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
　　岑參聽在耳中，百感交集，壹連串浸透著郁憤與情懷的精妙詩句呼之欲出。可他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鄭重壹抱拳，然後轉身離去。
　　士兵們雖想攔截，奈何元載還在她手裏，都不敢動彈。聞染壹直等到岑參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這才壹聲長長嘆息，把化得只剩壹小塊的冰刀丟開，癱坐在地上。
　　死裏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然後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後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現在風壹吹覺得冰涼壹片。
　　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把臉上的水漬擦幹凈，眼中露出兇光。
　　對於元載這樣的人來說，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體驗。那個岑參無關緊要，這個聞染差點給這壹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絕對不能容忍。
　　他們押送著聞染離開慈悲寺，朝著京兆府走去。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夾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元載則站得遠遠的，避免重蹈覆轍。
　　這壹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恰好趕上壹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馬車與隊伍擦肩而過，忽然壹張驚喜的臉從馬車裏探出來。
　　“元評事。”
　　元載看到是王韞秀，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聞染？妳也還活著？”
　　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擡起頭，終於“哇”地哭出聲來：
　　“王姐姐！”
　　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平靜地望著街道的盡頭。
　　這壹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壹過四更，天子將在這裏親登勤政務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裏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壹切喧騰，都與她無關。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壹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精簡到了極點，可面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壹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沖入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士抽出刀劍，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壹處荒蕪的廢廟，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在這裏，並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面露兇惡，手執武器。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麽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隊正卻不動聲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壹收韁繩，固定住車身。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後者傷勢未復，這壹老壹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望了壹下，似乎牛車後面沒跟著什麽人，開口道：“葛老，妳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妳沒什麽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妳。”然後他閃身讓開，張小敬從後面跳下車。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壹現身，這邊立刻掀起壹陣騷動。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後瞪向這邊：
　　“張閻羅？妳還敢露面？”
　　隊正壹口叫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壹步，絲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壹聲，根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妳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壹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壹回，擡頭道：“妳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妳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裏只為查詢壹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壹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妳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動妳，妳也無處可去。”
　　“那與妳無關。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壹位長老的，是誰？”
　　“為何我要告訴妳？”
　　“因為這件事關系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壹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妳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瞇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妳壹個逃犯，有什麽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壹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壹陣生疼。
　　葛老無動於衷，他只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著張小敬的頭發，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妳可知道？”
　　隊正壹楞，手不由得松了壹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麽內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壹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妳們刺殺了長老，那麽這個黑鍋就是妳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著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妳，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為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妳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並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妳壹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壹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壹直是單線聯系，只有火師知道委托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沈默，然後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壹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壹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麽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麽？”隊正不悅。
　　張小敬壹指葛老：“我本來有壹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妳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妳們——妳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後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壹顧。
　　“對妳們也壹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妳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妳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壹番，開口道：“妳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妳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壹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著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壹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麽引人註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絲絳，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壹擡頭，壹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壹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壹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壹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墻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壹手抓住文卷，壹腳踢在夯土墻凹凸不平的表面，借著那壹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壹撲，眼看就要躍上墻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著漁網向上壹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裏踢開。文卷壹踢即散，裏面的紙面空白壹片，只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麽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妳對他們若有壹點信任，也不會中這壹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壹切，都是他們布下的壹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壹定是替組織斬斷壹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家夥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壹出戲，算準黑影壹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麽壹卷秘密賬簿，裏面暗藏委托人的線索。這樣壹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壹個大大的陷阱等著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壹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裏，如同壹條上岸很久的魚，壹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著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壹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壹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裏突然壹聳，整個身-子平移了壹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壹擊。
　　“垂死掙紮。”隊正冷笑著，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著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麽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壹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壹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家夥就通過壹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沈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妳們隨便處理。”
　　隊正壹指巷子口：“妳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壹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麽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後半段。”隊正面色略壹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妳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壹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壹人對付壹條肢體，可謂萬無壹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壹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壹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為之壹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壹邊向墻頭躍去，壹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壹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壹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著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哢嚓壹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壹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壹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壹下飛入隊正的眼睛裏。
　　隊正痛苦地狂吼壹聲，把大錘丟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壹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墻頭。
　　這壹連串變化說著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著實狠辣，為了爭取壹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壹條。他壹跳上墻，回頭看向張小敬，壹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壹定會取妳性命。”
　　說完他壹晃身-子，消失在夜色裏。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著壹個袖囊，裏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壹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後壹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壹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於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壹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壹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壹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壹樣在意識裏壹遍遍地循環著——妳顧念大唐，大唐顧念妳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沖入小巷，揮舞著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著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墻，壹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壹動，急忙擡起頭來，黑影又壹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檐直撲下來，沖著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家夥去而復返，習慣性地回肘壹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壹肘砸中鼻子，哎呀壹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壹聽聲音不對，定睛壹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家夥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裏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著酸鼻的淚水。
　　“妳怎麽……”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身又朝墻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墻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壹條隱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墻頭。
　　伊斯帶著張小敬壹會兒越梁，壹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著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壹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壹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裏。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壹步立功。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先翻進平康裏。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裏糊塗，竟誤入壹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壹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麽隨著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壹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壹邊，最終伊斯壹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妳跟了他那麽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麽線索嗎？——
　　說人話！”
　　“呃……這家夥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壹陣，那壹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壹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裏掏啊掏啊，掏出壹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麽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壹雙特制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壹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壹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裏，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心剛才還燃起了壹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妳，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妳還是盡快回寺裏，通知僧眾盡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壹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麽？”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妳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妳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壹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著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註入了壹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致，沒人會在壹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麽大功夫，除非，它屬於更大的壹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壹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後，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壹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鏈。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紮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壹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裏這個竹片有無關系。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壹炬了吧？
　　想到這裏，他又是壹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裏，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妳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壹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著壹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壹下，精神稍微振作了壹點：“這件事本與妳無關，幹嗎這麽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於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妳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恒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妳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註於壹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壹個名字而已，真值得妳冒這麽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壹雙美目，是什麽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壹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壹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擡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麽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壹生的寄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壹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麽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壹皺，擡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復傳播同壹內文，直到下壹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復：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