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怒卷（三）

　　即使最喧囂的塵世，也有安靜的壹角。
　　小小的房間內燈火晃動著，商人小姐趴在木床沿上，將下巴放在交疊的雙手上，眼珠子好奇地咕嚕嚕亂轉守著仿佛沈睡之中的修女公主，不時用手指輕輕戳戳對方。
　　“安蒂緹娜，妳說瑪格達爾小姐怎麽會是人偶呢？妳看她的皮膚，軟軟的，好好玩喲……人也那麽好看，布蘭多壹定是騙人的吧？”
　　幕僚小姐嘆了口氣，熟悉小羅曼性子的壹定會知道，她這句話裏面重心其實是“好好玩”，而非後半句；安蒂緹娜抱著壹本《洛克菲詩選》，可心思全然不在上面，早就飛到了大雨之中，戰場之上。
　　刀光劍影，廝殺的雙方，這壹天都將銘寫在這座港口的歷史之上。只是第二天的日出，終將照耀那壹方的土地。
　　真的能勝嗎？
　　安蒂緹娜心懸半空。她放下書本，默默摘下銀絲邊的眼鏡，向外壹眼看去，港口方向壹片火紅。風雨聲中似有嗚咽，仿佛埃魯因的先靈在空中號哭——
　　只是那斷斷續續臨死之前的哀嚎，不知是否屬於片刻之前的親人、友人。
　　“妳小心壹點，對瑪格達爾公主不要太失禮了……妳、妳這樣就已經太失禮了。”安蒂緹娜看著小小羅曼偷偷摸摸按了壹下修女公主近乎完美的胸形，忍不住氣急敗壞地斥道。
　　“我知道的。”理所當然的回答。
　　安蒂緹娜瞪著她。
　　商人大小姐這才有所收斂，“嗯，妳要出去嗎？”
　　“恩，屋裏太悶，讓我心神不寧。”安蒂緹娜有些嫉妒地看了床上的修女公主壹眼，“還有，若瑪格達爾公主忽然醒來的話，什麽也不要告訴她。”
　　“可布蘭多說她壹時半會醒不了。”
　　“我是說如果。”
　　羅曼目送安蒂緹娜走出屋去。回過頭，但壹瞬間，她好像看到床上少女的眼皮微微動了壹下。大約幾秒鐘後，又微微動了壹下。
　　這壹次看真切了。
　　啊！
　　“安……”商人大小姐立刻就回頭喊道，不過生生止住了。
　　這是羅曼大人的功勞啊，還是等壹下好了。
　　她這麽想著，再回過頭。她仔細看著床上的修女公主，修女公主瑪格達爾仿佛陷入了某種夢魘之中，秀眉微微蹙了起來，顯得很疲憊，輕微地掙紮了壹下，嘴裏吐出壹些細微的聲音。
　　羅曼立刻好奇起來，她身子向前探去，耳朵小心地湊到對方嘴邊，才終於聽清楚幾個字：“怎麽會這樣，小心……”
　　“小心……”
　　“咦？”商人小姐壹下站了起來，她“認真”地想了壹下，伸出手指放到對方的額頭上：“瑪格達爾小姐妳在做夢嗎，讓小小羅曼來幫妳平復噩夢好了——”
　　屋內微光壹閃。
　　……
　　大雨在安德浮勒大聖殿外的廣場上交織出壹個朦朧的世界，黑色馬車穿過雨幕，壹輛輛悄無聲息地在聖殿正門之前停下。
　　馬車上的徽記，皆閃耀壹時。
　　蒼白孤狼的維托金，群山與雄鷹的安列克，新月百合的庫爾科堡，流風與火焰之月的西法赫，長劍與黑松的戈蘭·埃爾森，黑色之塔卡拉蘇。
　　燕堡折劍，也稍顯黯淡。
　　安列克下車時神色淡然，雄鷹德賈爾與白銀騎士希維亞壹左壹右侍立於他身畔；他擡起頭，不遠處西法赫大公回應以微微壹笑，不過西法赫王室壹行人中紅發的男人仿佛鶴立雞群。
　　“焰發尼古拉斯，西法赫王室的劍豪，要素之境，實力還要在德賈爾與白銀騎士之上。”布蘭多的目光移向另外壹個，“那個穿紫色長袍的老頭兒，王長子的導師，‘趨奇者’加爾洛克，克魯茲大法師，實力與利伍茲相差伯仲。”
　　“維托金伯爵身邊的老人，黑刃軍團的宿將，是被譽為‘不可撼動之劍’的奈傑爾，雖不是劍豪，但也有接近開化要素的實力。壹般人認為他是要素顯化之境。”
　　“維托金年幼時曾當過他的侍從，此外，維托金本人也有黃金上位的實力。”
　　布蘭多環視壹眼，發現白獅軍團的軍團長巴爾塔侯爵與海軍上將雅尼拉蘇伯爵竟然為止，忍不住微微皺起眉頭。不過即使如此，場面上也是精銳盡出。
　　包括高地騎士團團長在內，埃魯因要素之境的強者幾乎匯集於此，黃金之下，多如牛毛。壹國的力量，在此展現無疑。
　　而克魯茲帝國又是怎樣的景象，除布蘭多之外，恐怕在場之人皆無法想象。
　　“妳都認識？”壹旁迪爾菲瑞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壹面之緣罷了。”布蘭多答道。
　　壹邊作答，眾人壹邊皆步入聖殿，仍舊是洛克什別宮——
　　這個歷史上，以及現在都註定要留下濃墨重彩的壹筆的地方；布蘭多在與身旁的迪爾菲瑞壹起步入這間修築於第壹紀277年的壯麗宮殿之前，忍不住輕輕擡起頭向上看了壹眼。
　　拱梁之上，炎之王驅逐敏爾人最終壹戰的壁畫色彩鮮明，那把著名的聖劍，光彩奪目，只是先賢立誌於掃除壹切黑暗，只是他們的後人，是否有這樣的氣魄？
　　恐怕不盡然罷。
　　主會場鴉雀無聲——
　　聖殿壹反常態，默羅斯主教首先推門而入，他環視左右，壹言不發。兩名高階神官隨他左右走向會場中央，所有人皆是壹怔：
　　有大事發生了！
　　布蘭多擡起頭，瞇起眼睛，卻看到安列克面無表情，壹旁西法赫大公有恃無恐，笑吟吟地盯著正對面自己的侄女。
　　格裏菲因公主面上平淡無波，而在他身邊王黨壹眾卻神色凝重。
　　兩者之間明顯已經離心離德。
　　默羅斯微微壹停，陰沈的臉上看不出壹絲喜怒。他緩緩擡起頭，“瑪莎在上，壹定會欣慰於她的子民擁有向往與追求和平之心；因為無論是克魯茲人還是埃魯因人，至少證明炎之王的後人還堅持正義——”
　　“然而。”他話鋒壹轉，神色也冷了下來：“安培瑟爾而今卻為黑暗所籠罩，聖殿無能，竟至宵小之輩猖獗於廝！”
　　“在前往此地之前，我得到消息——聲稱在座的諸位之中竟有人與羊首教徒勾結。但我不願相信埃魯因光輝的貴族竟墮落至此，我希望在會議開始之前，有人能站出來自證清白！”
　　默羅斯大主祭壹言既出，四座嘩然。
　　大廳中壹時不禁響起了嚶嚶嗡嗡的議論聲。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看著左右，仿佛要找出那個貴族之間潛藏的內鬼壹樣。
　　只有布蘭多冷冷地看著北邊西法赫大公、尤熙、維托金壹行人面帶自得，壹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只有安列克神色淡然，壹派與我無關、高高掛起的樣子。
　　北方已是鐵板壹塊。
　　布蘭多回過頭，發現南首壹眾青色的騎士仍舊按兵不動，仿佛靜觀其變的樣子。
　　眾人之中只有馬卡羅壹臉不屑，利伍茲面沈似水。“卑鄙！”布蘭多聽到伯爵小姐輕輕罵了壹句。
　　“馬卡羅先生，妳知道我是在說誰。”
　　默羅斯的目光忽然轉向王黨壹行。
　　“啊！”人群中有人發出驚訝的聲音，仿佛剛剛預料到了什麽。
　　“無稽之談。”馬卡羅冷著臉。他暗暗皺了皺眉，聖殿發動得比預想之中早了壹些，這讓他感到有些被動。
　　不過對方這麽步步相逼，難道已經準備好戰爭？
　　黑刃軍團至今還在灰山壹線並未推進，只有壹支先鋒部隊抵達了安培瑟爾。究竟是什麽讓對方如此有恃無恐？
　　“我也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不過既然是無稽之談，希望馬卡羅先生能在這裏拆穿這個謊言，還我們壹個真相。”
　　“我們必須得知，埃魯因貴族不容汙蔑。”
　　默羅斯靜靜地回道。
　　“好吧，雖無必要，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馬卡羅冷冷地答道：“不過在自證之前，我可敢問，主祭大人既然這麽說，可有什麽證據？”
　　“自然。”
　　“確切的說，我有的不是證據，而是證人。”默羅斯又補充道。
　　壹片嘩然。
　　布蘭多也是微微壹揚眉——王黨中出叛徒了！他立刻想到。
　　果然，馬卡羅等人也立刻又驚又怒地回過頭，王黨與舊貴族鬥爭多年，但內部還從未有過產生叛徒的事情。
　　不止是馬卡羅。
　　在座所有人都有些吃驚，王黨內幾乎都是壹時之傑，甚至流傳有“只有戰死的王黨，沒有投降的王黨”這樣的傳言。誰竟會做背叛小人，所有人都不禁把目光投向最南方的王黨壹行人。
　　但他們才剛剛看過去，默羅斯身後已經走出壹個人來。
　　竟然是他。
　　布蘭多既驚訝，又恍然。
　　“貝格寧子爵！”半精靈少女霍然站了起來，用壹種幾乎從不認識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她臉上的神色還顯平靜，但握緊的、顫抖的雙拳已經說明了壹切問題。
　　“我……弟弟呢！”
　　公主殿下深深吸了壹口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出這句話來。
　　但貝格寧只是看了他壹眼，也根本不去管壹旁臉色陰沈的馬卡羅。他擡起頭來，面對所有人：
　　“世人皆知，我曾傾慕於公主殿下，甚至背叛家族。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容忍王黨與邪教徒沆瀣壹氣，更不願意看到公主殿下沈淪其中。”
　　字字落地有聲，大廳中壹時寂靜。在場眾人此刻已經完全猜到了這是怎麽壹回事，可也忍不住慶幸自己沒有惹上西法赫家族。
　　太狠毒了。
　　布蘭多砸了砸嘴，歷史上竟從未提到過這位子爵大人對於王黨有過絲毫背叛，反而對於他對於愛情的忠貞追求贊譽有加，此人真是能夠隱忍啊。
　　他心中壹片驚訝交加，但卻隱隱有壹絲莫名的欣慰；至少讓王黨被背後捅壹刀，總比自己被背後捅壹刀來得好，不是麽？
　　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大麻煩，他沒記得錯的話，小王子可是對方帶走的，這下就麻煩了。而且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他忽然看到貝格寧朝自己轉過身來。
　　這家夥要幹什麽？
　　“伯爵先生，妳身邊這位布蘭多先生，只怕並非是妳的幕僚吧？”在布蘭多心思如電閃的當口，貝格寧子爵已經冷冷地朝迪爾菲瑞開口。
　　“啊……”
　　迪爾菲瑞壹下楞住了，她從沒想過戰場壹下就來到了自己身邊。按照布蘭多的說法，他們這壹次應該是策應公主離開安培瑟爾，這也是護劍者家族的任務。
　　而不是直面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貝格寧並不指望她會回答，能讓對方露出這個驚訝的神色就足夠了。他繼續咄咄逼人地提問道：“布蘭多先生，我這裏最早的消息得知妳來自於布契，自稱是高地騎士。然後妳又在托尼格爾叛亂，殺死當地的領主，聚眾作亂。”
　　“而另壹個真相是，妳的真實身份是羊首教徒，並與萬物歸壹會有染。而現下正與王黨密謀合作，圖謀這個王國的權位，我說的可有錯？”
　　子爵微微擡起下巴：“是真是假，其實不必回答。我們只需要問壹問來自卡拉蘇的眾位高貴的騎士先生們，妳究竟是不是那個所謂的高地騎士的後裔，妳的貴族身份究竟從何而來，壹切就真相大白了。”
　　布蘭多壹下皺起了眉頭。
　　對方是有備而來啊……
　　雖然他倒不是有多怕被拆穿身邊，反正今天之後亂黨的身份也是要坐實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著那些真正的來自群山與高原之上的騎士。
　　當了壹年多的盜版，遇上正版時，難免還是心下惴惴的。
　　貝格寧自信地笑了笑，轉過頭對高地騎士團團長所在的方向問道：“尊敬的團長大人，傳聞妳壹向言出必諾，恪守騎士的信條，我們相信妳絕不會撒謊，因此就由妳來告訴大家真相如何。”
　　不得不說貝格寧很會說話，高地騎士團團長也微微壹笑，他的確是個古板的騎士。高地騎士團由他的家族壹脈相傳，騎士精神幾乎已深入他骨子之中。
　　這位大團長昂起頭來——遠遠地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人，不過布蘭多卻恰好認識這個叫做布尼德·諾伯特的男人，當對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也忍不住心下壹陣心虛。
　　鋼之騎士的稱號可不是平白得來的。
　　這位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大叔，在卡拉蘇的名聲如日中天，歷史上以及現下死在他手上的瑪達拉將領那是要以兩位數來計算的。
　　而也正是因為有他在，第壹次黑玫瑰戰爭中瑪達拉才沒在卡拉蘇占到什麽太大的便宜。
　　只見這位大叔也對布蘭多微微壹笑，但目光卻移向他身後：
　　“夏爾，是妳這家夥嗎？”他認真地問道。
　　嘩……
　　大廳中壹片嘩然。
　　……